思及此处,她勉力扬起一点笑意,态度真挚:“多谢。”
“此事无须燕奴再劳心了,我手下还有些人脉。先前,我问你何时离开,你总说伤好再走,如今你都能夜行杜府,飞檐走壁了,想来已经大好。”
少年梳发的手顿住,他的手心雌/伏着女郎延绵的青丝,冰凉,柔软,就像她的目光和心肠。
她的嗓音柔柔的,柳絮一般,“你的抱负并不在此,便不会在此栖身。”
少女执起铰子,剪下琉璃盏中摇晃的灯花,烛火霎时涨高,她抬头,回望萧偃,面容恰似含苞白梨,烛光将她朦胧成日久年深的画卷,拓进他的脑海。
她笑:“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有缘再会了,阿偃。”
*
萧偃离开那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他混在杜府前往施水的队列中,扮做粗使小厮,头戴面衣,缀在马车外。
倘使有人探问,宋迢迢便说,他是近日从扬州城追来递信的,因自幼面上生麻点,不招人待见,这才罩上面衣。
实则也少有人探问。
一行人到了施水河畔,趁着时辰尚早,野游的人流稀疏,立时四散出去占地界,搭行嶂,择兰草,寻干柴。
萧偃于是顺势离开,他的人马为避庐州新上任的折冲都尉颜祁,半个月前迁往宜州,他在此善后收尾,是为了分散萧际的势力。
他此番要去的是弗光山,翻越此山,就是庐、宜二州的交界处,宜州现下已被沈家所据,出山后即刻就会有人来接应他,他身边另有数十名死士护卫,等闲不会出乱子。
他在亲卫惊寒的掩护下迈入狭隘隐蔽的山道,一干人俱是武艺高强,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攀上了山腰。
山间密林丛生,他回头时,早已望不见山下的风光。
惊寒是个爱插科打诨的胡咧人,见萧偃频频回头,当即笑道:“施水边丽人如云,的确很值得殿下流连,待我们登上顶峰,或可一观。”
萧偃笑了笑,语调清淡,合着东风吹散了:“她是一个,并不适合我回头去看的人。”
岂料春光易变,众人酣畅了一日,临到回府,居然发起大雨,雨势滂沱,直教人无处可避,许多车马陷在泥泞乱石中,难以行进。
无奈之下,宋迢迢只得随兄姊歇在了山脚的一座道观内,以避雨患。
道观内屋室狭小,宋迢迢听着屋外滔天雨声,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睡下,突地被一阵杂沓的铁蹄声惊醒。
窗纸上倒映出火把的光影,紧接着是刺耳又熟悉的甲戈声,军汉的呵斥声。
宋迢迢屏息。
有军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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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狗别急,你老婆会来救你!
对不起>人<今天起晚了两个小时,更新时间被拖延555今天晚上再更一小章
第17章 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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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趿着重台履来到窗前,透过菲薄的糊窗纸窥探室外的情形。
风声骤响,门扉被推开,碧沼披着白绢褙子急匆匆闯进来,神色惊惶。
宋迢迢心尖发紧,碧沼打七岁便在她身旁伺候,迄今已有十年,向来是最沉稳周到的性子,少有失态之时,恐怕外头果真起了大事端。
她迎上去搀住碧沼的臂弯,带她吃了一盏热茶,方才问:“是军府的人来了?”
碧沼原是看雨势渐歇,特地起夜去更衣,回房路上刮起风雨,又在晦暗夜色里瞧见乌泱泱一群肃立的兵士,又惊又惧。
她打着寒噤咽下口热水,将将缓过劲来,回道:“是折冲府里的军爷,领头的人二郎识得,称他作‘颜都尉’,这伙人态度尤算客气,只是办事的派头颇大。”
“据说是为捉拿什么朝廷重犯,奴婢还觉着奇怪,此地不过庐州城郊一座小小道观,哪有能耐包藏逃犯,后来又听说是观中旅居之人递了密告状……”
宋迢迢眉心紧蹙,喃喃细语:“朝廷重犯?近来淮南一道可有什么大案子?”
碧沼轻“咦”一声,“娘子忘了麽?就在我们上次暂驻的宜邑一带,便有桩惨案,四十余名兵士横死山头,行凶的人员至今都未落网呢……”
轻轻几句话,便将宋迢迢钉在原地,她瞬觉一股寒意自地底直蹿向她的脊骨,令她冷得发颤。
碧沼观她面色煞白,心中惊疑,拭了拭她的手背,劝道:“娘子衣裳单薄,早春入夜寒气颇重,还是回榻上歇息罢。”
恰时,有人重重笃门,二人对视一眼,碧沼高声道:“谁呐?”
回应她的是男子粗犷的声音:“某也是奉命办差,并非有意惊扰娇客,恳请小娘子放门,让我等入内搜寻一遭。”
宋迢迢恢复镇定,上前拨开门闩,屋舍狭窄,兵士只需在门关高举烽火逡巡,便可知悉全貌,确认无碍,他作揖告退。
约摸半个时辰,天幕又淌起暴雨,道观中的兵士依次撤退,可宋迢迢留意到他们并未走远,而是扎营在了山崖下干燥的空地,大抵次日仍有动作。
宋迢迢回到那方拥挤的矮榻,碧沼睡在她的里侧,想是白日劳心劳力,夜里又生风波,过于倦怠,很快便睡沉了。
而她辗转难眠,阖目入睡时已近三更。
她并不是多梦的体质,这夜居然怖梦迭生,荒僻的山林,枪林刀树,一万只利箭齐发,将少年单薄的肩胛贯穿。
箭羽自他的蝴蝶骨崎岖延伸,使他化作一只被击坠的孤雁。
雨水混着血水,一直蔓延到她足边,她静立于血潭边缘,无论如何都不能迈进寸步。
她的眼眶干涩,流不出眼泪,只有搏动的心腔不断涌出血珠,遮天蔽日的雪扑面而来,涤净鲜血,浇灌她的筋脉。
孤雁也无法代她饮泣。
*
韩叙现今在折冲府任校尉,颜祁作为他的直系顶头上司,他自然要躬身受其调令。
三更的梆子敲过一半,雨幕疏落几分,他从颜祁军营折返,于昏暗的长廊下,看见了茕茕孑立的宋迢迢。
女郎披着蓑衣,长发盘作利落简约的单髻,腰间挂一个不大不小的麂皮行囊,似是要远行。
他怔然一瞬,笑问:“更深露重,月娘去何处?”
宋迢迢偏头望他,良久,绽唇一笑:“好巧啊三兄,月娘正愁没有便于出行的衣物,三兄可否借我一件?”
韩叙眉梢微挑,并不应承她的话:“我的衣裳与你身量并不匹配,即刻回屋罢月娘,外面既多风雨又有歹人,你一个闺阁娘子,如何支应得住?”
少女眸光闪烁,声音轻而冷锐:“歹人?哪里来的歹人?是我身边贴身侍奉的燕娘吗?”
韩叙听罢,低低叹息一声,走近几步轻抚少女冰凉的额发,道:“你年少不更事,难免遭小人蒙蔽,勿怕,阿兄会替你剔除祸患……”
“燕娘陪侍我半载,与我形影不离,他行事谨慎,从未有人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连我也是无意得知……不知澄如阿兄是从何知悉?”宋迢迢打断他。
韩叙不答反问:“你怨我?你想去救他。”
她摇头,十指虚虚搭上他的臂弯,脖颈轻扬,絮声道:“我虽猜测他身份有古怪,念在他曾数次救我于危难,并不想追究,惟愿快快送他离开,以免祸及家门。”
“但假使他今日因我蒙难,月娘必然会良心不安的……”少女语带凝噎,细眉下的琉璃眼雾气弥漫,只一眼便能击碎人的心防。
韩叙心底暗嗤妇人之仁,偏又对扮乖示弱十分受用,面上不动声色,只说:“我少时随双亲在边关定居数年,冬日突厥犯境,趁乱进城抢掠,我被一年岁相当的贵公子所救,此人排场气度非凡,一手驰霜剑招出神入化,教人过目不忘。”
“哦?所以这贵公子与燕娘相貌极为相似?”宋迢迢抬手以绢拭泪,神思一转,复又紧张的抓上他的肘臂。
“那,那贵公子不会是什么声名远扬的大人物罢?会不会还有旁的人认出他来?”少女声线不稳,满目张皇。
韩叙眉目转为温煦,劝慰她:“小事尔。颜都尉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缉拿在宜邑屠戮军卫的元凶,给下辖各火(1)都透露了凶手的讯息,据言他惯用驰霜剑式,我这才得以将二人联想,觉察出端倪。”
“况且,我绝未透露此人与你有关,只称晌午在施水附近发现了贼人行踪。月娘毋忧。”
“那就好那就好。”宋迢迢低头呢喃,大难得脱般松懈下来,露出一段莹白纤细的后颈。
韩叙望着她眉目楚楚、弱柳扶风的模样,心念微动,覆上她的双手,将她往自己怀中带,少女出奇的顺从,如同缠枝的菟丝花。”
他有些心猿意马,耳廓泛红,唤道:“月娘,我……”
尾音戛然而止,他在轰隆的耳鸣声中倒地,肉/身砸在地面发出闷响,烈性的迷/药令他手足痹软,眼前阵阵发灰,阖目前只能看见少女重台履上蹙金的孔雀。
“为……为什么。”他竭力发问。
宋迢迢垂目望他,神情悲悯又冷淡,道:“韩叙,你十岁那年为了给你娘摘献祭的荷花,掉进河里,我拼尽全力救下你,心里还敬你是个忠孝之人,更觉你值得我杜家倾心培育。”
“你被救后发起高热,烧的迷迷糊糊一直说:‘阿娘我对不住你’。”
“我当时觉着奇怪,你究竟对不住她何事……直到如今,我联想起大人闲话时泄露的辛密,他们说韩姨母的病重不至死,那时她突发心悸,只要大夫及时赶来,说不准可以保下一命。”她一面说着,一面拔下他肘弯的银针,以帕擦拭针上的曼陀花毒。
“可是那时你九岁,已然知事了。”
她蹲下身子,以手支颌柔柔笑起来:“杜家富贵,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你年方十七便能稳坐校尉的位置。想必不会让自己自食恶果,失去依仗罢。”
少女卷起有些拖沓的裙摆,曼步走远了,韩叙无法视物,只能闻到渐隐的辛夷花香。
耳畔还有那句怅然若失的——“我幼时是真心景仰过你的,澄如阿兄。”
澄如明镜,不治暗室。
不治暗室。(2)
韩叙紧闭的双目中划下两痕清泪,没入鬓中。
他哑着声,拼命挤出几个字眼:“弗光山…还有两波死士……”
风摇雨斜,宋迢迢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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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唐朝折冲府下辖三百人一团,十人一伙。
(2)我瞎编的,大概是说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orz
对八起宝子们,这一章都是剧情,但是因为从这里开始到后面六章左右的剧情都非常重要,是推动感情线的一个高潮555
所以请忍耐一下,说实话我也写的好头秃,最近大概会冒出一些埋伏笔的推剧情人物和炮灰人物,过去以后就是强取豪夺和追妻火葬场惹
希望不会有小宝觉得ooc,我们月娘一直都不是傻白甜呦,十二岁就可以独自谈生意啦!超棒超细心!她只是对亲近的人很掏心掏肺罢了TvT
第18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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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而幽邃的山洞,水声滴答,春草无踪,唯有苔藓黏附在石壁,东零西落,像老妪手背的青筋。
宋迢迢持着火折,绕开淤水沤积的洼地,轻而慢的迈步,她的呼吸声压抑,仿佛是怕惊扰角落沉眠的长蛇。
一缕凉风分拂遮掩洞口的萝蔓,吹动少女略显凌乱的发丝,透过层层绿萝,她隐约看见洞外的天色。
天边浸染浓墨重彩的宝蓝色,这是曙光欲现的征兆。
她放缓脚步,掐灭火折,摸索着沟壑纵深的石壁,似要出洞。
萦绕了一路的水滴声骤停,她耳廓微动,在寒芒逼近的前一瞬,扬起呛鼻的椒粉,俯腰冲出洞口,动作迅捷如脱兔。
尾随之人不防,被呛得闷咳两声,转眼已不见宋迢迢踪影,他面色微沉,轻点脚尖跃过山槛,拉近二人的距离。
天幕无星无月,宋迢迢疾速穿梭于山林,全凭一点暗昧的天光,以及她对地形的熟稔。
她同兄姊们冬狩的荒山便隶属于弗光山。
仅仅依仗儿时在此游乐的经历,她绝没有信心单刀直赴这片险象环生的山野。
淮南一带虽多丘陵,然地势并不比岭南、巴蜀之险峻,山峦连绵不绝,并非廉厉的巨浪,而是潺潺的细流。
弗光山却是个例外,它像陡立在庐、宜二州的一柄巨斧,一山五峰,其间孤峰突起,紧密绕匝着碧湖。
毗邻庐州城郊的那段坡势尤算平缓,山下有村庄盘踞,道观错落,按理该是登山临水的好去处。
实际则是,山野以碧湖为界,湖泊外围偶有人烟,湖泊附近人迹罕至。
是以弗光山的古怪并不在山,而在那湾碧湖,碧湖没有名讳,盖因它湖水极深,一眼望过去,像颗近乎发黑的绿松石,勾魂摄魄。
时人无法用准确的语言阐述它的色泽,只能随意搪塞一个“碧”字。
每每入夜,湖底便会传来幽咽的嗡鸣,荡在山间,和着风吹树动,活像怨鬼声嘶力竭的哭噎。
天明后鸣声骤停,湖面忽又升起浓雾,雾锁烟迷,堪比岭南隐天蔽日的瘴气,然而瘴气至多令人发起疠病,碧湖怪雾却能轻易夺人躯壳,使无数亡者的亲眷求告无门。
宋迢迢曾误入碧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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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夤夜的风寒面而来,风声随着她的疾奔不断呼啸。
长路漫漫,她的喉头险要呕出鲜血时,终于踏上石崖,看见了远处一片深浓的碧绿,和崖底的白雾。
她轻轻扬起笑靥,转身直面那穷追不舍的黑衣男子。
这就是韩叙口中先行探路的死士,自她入山寻萧偃以来,遇见了两个,想必参与过一番恶战,二人均是身受重伤。
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物,即便负伤,单凭自己那点微末之计,如何能够彻底摆脱?
她抬臂挑腕,一支袖箭无声射向男子眉心,被他轻易躲开,他目光紧追着少女,待见她发箭后,旋身一跃,径直跳下了崖底。
他只疑心又是桩缓兵之计,不敢耽搁,紧追其后。
崖面低矮,入目是白茫茫大片迷雾,再远则是碧绿的湖水,他欲要点燃火折照路,然而雾浓湿重,无法点火,只得全凭直觉迈出第一步。
“啊——”
凄厉的嘶吼声漫进崖下隐蔽的山洞,宋迢迢手中的火苗微微颤动。
上一次听到这样凄厉的嘶吼。
是在半个时辰前。
她沉默片刻,压制住自己发颤的右手,踉跄前行。
宋迢迢再次踏入密林,天仍在半明未明之际,原本蒙蒙的细雨却浩荡了起来。
不知进山的死士中是否有成功折出去报信的,这一路上,她没有再见到血迹斑驳的利剑,也就不用再听一遍凄嚎。
豆大的雨珠嵌进肌肤,带起锥心的疼痛,她不敢止步,终于在这场无休的春雨里看见了萧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