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东君赋【完结】
时间:2024-05-06 23:07:00

  他立在一颗倾颓的桃花树下,手里的纯钧剑挂满浓稠的鲜血,好像不论多大的雨,都无法将它冲刷干净。
  宋迢迢走过去,少年侧身对她,不曾回眸,傀儡般浑噩,只知麻木地扬起剑,似欲刺向她的胸膛。
  血色长剑被用力抬起,转瞬又被雨打落,连同少年弯折的腰身,一同跌进满地泥泞的桃花中。
  宋迢迢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出声,继续向前,她来到萧偃身畔,这才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桃树。
  原来是被血染红的梨花。
  她原还说,山中遍生白梨,怎么会突兀冒出来几株桃树。她点点头,也不知是朝谁点头,总归是觉得合理了。
  萧偃倒下的位置有一个鼓包,像是土坟,只是被梨花和着血肉、烂泥覆盖,看不出究竟,她将倒地的少年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再次发现,那片鼓包是数具面目模糊的尸身。
  她不知来历,也就分不出敌我,反而突兀的想——她好像不怕血了。
  可能这血。
  太像桃花了。
  这是宋迢迢第二次背萧偃,比上元灯节那次要沉得多,直像背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机的巨石。
  若不是她反复确认过他的鼻息,简直要怀疑背了个死人。
  她的力气早在被死士追杀时便消耗了大半,此刻背着八尺的少年,走走停停,几次摔倒在地上,摔得皮肉连着骨血俱是生疼,耳中嗡嗡作响,脑仁发木,甚至一度忘记方向,游魂般漫无目的地打转。
  天光彻亮之际,她拖着萧偃闯进一个深藏于山壁尽头的石洞——此地多年前是座药庐,如今人走楼空,独余几样简单的摆件,譬如床榻、案几。
  她跌跌撞撞地摸向那方矮榻,将榻上的木枕抱过来拆开,果然瞧见里头浑圆的丹药,不多,拢共三五颗。
  她小心翼翼拣出一颗,将木枕复原,再解下腰间的麂皮行囊,掏出小瓶花露,将药丸碾入其中,以便服用。
  承花露的三彩瓶搁在萧偃唇边,宋迢迢抵住他的后颈,将瓷瓶缓缓倾斜,汇向他的唇齿,不过一息,露水尽数溢出,划过他苍白的下颌。
  药丸珍贵,是救命的急药。
  宋迢迢试了又试,急得几欲落泪,她吸吸鼻子,用内衬抹干手心水渍,再度倾瓶,然而仍是徒劳。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凝在少年的肌肤上,像细小的蚌珠。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
  昔日皎洁的玉面,眼下如同枯朽白骨。
  这使她联想到不再振翅的粉蝶,杳无音信的阿仰,长眠棺椁的阿耶。
  她止住泪,将他轻轻安放在地面,转步去汲洞外的雨水,濯净面上的污渍。
  少女带着满面剔透的雨露回到少年的身侧,含住一口花露,而后缓缓垂首,贴近他冰凉的双唇。
  清甜微涩的药露,被她笨拙地哺入少年口中,唇齿相依,她却只觉得憾然。
  滚烫的泪水洇在二人相贴的面颊,萧偃感到疼痛,微微掀开眼皮。
  于是在恍惚的天光里,对上一双饱含清泪的琉璃眼。
  正统二年三月初四卯时。
  萧偃得到一个苦涩的、毫无情愫的吻。
  他仰赖着这个无从回溯的瞬间,捱过往后无数个濒死、无望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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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天同庆初吻达成!
  每次一写大事情就要斟酌好久,肝爆了TvT
  如有不合理的地方请指出,我醒来就改
第19章 神策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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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偃睁眼那一刹那,宋迢迢甚至忘记了羞怯,淌着热泪的眼眶无法收势,震天撼地的雨声自耳畔退潮,她凝睇着少年亮盈盈的双眸,冻得发僵的面上,绽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阿……”长时间的沉默使她的发声滞涩,喉音嘶哑。萧偃愣了愣,代她开口:“阿偃。”
  少女含笑的眉眼流露出少许错愕,如梦初醒般,她再度注视少年的脸,唇瓣翕动,没有来得及吐字,倒在了他的怀中。
  宋迢迢昏的时间不算长,或许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清醒了过来,她懵然打量着四遭,发觉洞内焕然一新,积尘尽扫。
  她被安置在床榻上,榻间垫了厚厚的褥子,身上因摔打、跋涉摩擦出的伤口,此刻敷了草药,被柔软洁净的白绢包裹,外披的衣裳亦是干燥的。
  洞角避风处搭了羹火,架着一只小鼎,鼎内咕噜噜冒着细小气泡,有股淡淡的药香。
  萧偃却不见了踪迹。
  她欲下榻寻人,发现那双破烂的重台履正倚在火堆旁,不远不近的距离,恰适合烘烤,鞋面污垢也被清理过。
  宋迢迢无法,只得赤着脚踩上地面,将将踏出两步路,就撞上了匆匆入内的萧偃。
  少年一身水气,额发湿漉漉的,怀里鼓囊不知揣了什么。
  看见她,他漂亮的狐狸眼倏地亮起来,语气颇有些得意:“你猜我找着了什么?”
  他顿了顿,见她光着脚,又曲臂将她抱回榻上。
  宋迢迢从未见过他如此孩子气的神态,总觉着若他背后有条尾巴,立刻就能支棱起来,于是顺着他的话头:“是什么?”
  萧偃解下蓑衣,侧身将护在胸口的物件取出来,是几只黄灿灿的柑橘,小捧枇杷,还有一把罗列整齐的苇草。
  枇杷倒不稀奇,柑橘则是冬日应季的水果了。
  她微讶:“这时节哪里来的柑橘?”
  萧偃笑笑,将苇草堆在一旁,挑出颗最饱满的果实,坐在榻上剥皮,道:“你先前同我说,弗光山地势险要,群峰高耸,又有一座古怪幽深的碧湖,常年大雾,必须绕而行之……”
  橘肉丰盈,紧紧挨挤在一团,像几弯小元宝,他将第一只元宝递到她唇边,她不愿接,他便耷拉下唇角:“你还想不想知道原由了?”
  宋迢迢抿唇,抵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衔过橘瓣,澄黄的橘肉被她舌尖卷过,萧偃望着她粉嫩晶莹的舌肉,双颊滚烫,仓皇失措的别过头去,独剩红通通的耳尖对着她。
  她深感莫名,只能道:“又怎地了?”
  半晌,他才开口,仍不大敢看她,只闷声闷气道:“我从前浏览各地水文注释,发觉山嶂地势越险,往往山脚便水位越深,深潭多雾,寒湿不散,自然比平常山地更能留住冬意。”
  宋迢迢听罢,心下一沉,蹙眉道:“折冲府的兵就在外头围着,不知道哪个时候就会进山剿杀,为了几株橘树,攀高山,越碧湖,假使整好对上敌军,岂非得不偿失……”
  少女话音未尽,被半只香甜的柑橘堵住了嘴。
  萧偃仰面望她,狐狸眼弯弯,转移话题:“甜吗?”
  但见她生了怒,俏面含霜不再应答他,他又蔫了气势,乖觉道:“打头阵的两波死士全被歼灭了,哪还有人敢贸然闯进来,况且府兵的功夫比之死士是天壤之别,即便来上千百个人也不够我祭剑的。”
  宋迢迢冷笑一声:“偃大将军好口气,当初不知是谁,剑都握不稳了,若追来的人不是我,只怕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况且你何尝将死士……”
  她愈说气焰愈盛,分明已是怒极,却突然半道刹羽,闭上了嘴。
  萧偃静静望她,替她续话:“你遇见了死士?”
  宋迢迢不语,他笑了笑,继而道:“那我猜你运气还不算太差,我的剑淬了毒,寻常人沾剑即死,他们纵是铜浇铁铸,都撑不过一个时辰,想必在你面前已是强弩之末了。”
  轻飘飘几句话,引得她怔忡良久,待回过神来,就见萧偃又剥了几颗枇杷,用干净的阔叶包了递给她,转过头还要编苇草。
  宋迢迢看着他修长洁白的十指翻飞,灵巧如蝶翼,转瞬编出一只规整的鞋头。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王公贵族子弟,平日里都这般礼下亲民?”
  萧偃扬眉:“你怎知我是王公贵族子弟。”他眨巴眼,藏不住的自得:“是觉得我很有气度吗?”
  宋迢迢笑而不语,适时,煮药的小鼎沸腾,他几步下榻,将鼎撤下来,铜鼎最不耐热,隔着绢帕仍是烫得他指尖通红。
  少年疼得挝耳挠腮,忙不迭用十指摩挲温凉的耳垂,少女见状,执起他的手腕,带他去洞口涤雨。
  雨幕朦胧,她轻轻启唇,吹拂他的指尖,他仿佛是羞于侧目,只敢用余光看她低垂的眼睫,殷红的唇珠。
  连珠般的雨声里,他蓦地开口,在平地掷下一道惊雷:“北地的女子大都晚婚,不知淮南这边是什么风俗?”
  宋迢迢愕住,横他一眼,羞愤交加之下甩开他的腕子,登步转回了内室。
  萧偃的提问将气氛拉回二人接吻那一刻的怪诞。
  两两相顾无言,好半天,他方才压住面上的红晕,冒出一句:“这药是治风寒的,我照着经方(1)抓的,趁热服下罢。”
  宋迢迢翻开案几上被找出来的医书,闻言轻飘飘睨他,“你初来此地,倒颇为熟络。”
  “我曾有大半年,流转于荒郊、山泽间,见得多了,故尔能猜出六七分。”他稳稳斟下两盅药,空气甫一静谧,他又有些不自在,便道:“你对此地才是当真熟悉。”
  她接过药盅一饮而尽,斟词酌句:“我幼时常随兄姊来此游历,然记着长辈嘱托,从不敢靠近碧湖。九岁那年……因出了些差池,我无意闯入碧湖,雾色无际,教我险些溺毙于此……”
  “幸而有这颗长明珠,让我不至于行差踏错。”她从行囊中取出一颗硕大的鲛珠,熠熠生辉,照得洞穴明朗几分。
  “我在原地徘徊许久,后被一名采药的游医所救。游医是位妙龄女子,作异族装扮,虽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她救下我,我心里亲近她,偷偷来药庐寻过她几次,最后一次相见是两年前……”
  “我想,她应当是去别的地界行医了罢。”宋迢迢叹息一声,垂眸盯着长明珠发愣。
  萧偃仔细听完,手中动作不停,两只草鞋赫然成形,他一面掬水擦拭少女的赤足,一面为她套上草鞋,道:“这样也很好,她救了你,你救了我,说不准,日后我能为你报恩呢?”
  草鞋柔软合宜,她晃了晃脚,随口道:“你怎么为我报恩?”
  萧偃俯身调整草鞋的细节,笑道:“若我能平乱天下,自然就有机会为你报恩。”
  宋迢迢也笑:“这话你都敢说,莫非真是位大将军。”
  “差不多,就算大将军罢。”萧偃抬眸,瞳仁里映出跳动的火光,又像一泓璀璨的清泉,“你喜欢将军吗?”
  少女沉下脸,唇齿磕绊半日,啐道:“你骗谁呢,贺燕奴,本朝开国就出过两位大将军。”
  语毕,她歪头倚在木枕上,背朝少年,阖目装起睡来。
  不想真睡着了。
  然而睡得并不安稳,意识如堕烟海,沉沉浮浮,浑身似有游虫行走,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厮杀声。
  *
  萧偃掐着点,原打算守着宋迢迢小憩片刻,再出洞府与颜祁等人缠斗。
  按照折冲府的行军速度,大抵巳时就会逼近此地,他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隙。
  半个时辰。
  既不足以让他带宋迢迢安然离开,也不至于毫无退路,若他能再勉力拖延上一二刻钟,惊寒或能接引沈间辛的军马来到此地。
  惊寒是昨日唯一脱身出去报信的。
  可就在他思忖间,宋迢迢突地发起了高热。
  他虽不甚懂医理,但观她症状,丝毫不像伤寒,她的面颊酡红,裸露的肌肤斑疹隐隐,手足滚烫,时有瘛瘲。(2)
  既不似等闲外感热病,恐怕是中了什么疠气、邪毒。
  俱是轻易便能夺人性命的。
  他呼吸紧/窒,不敢耽搁寸息,即刻翻找起续过他命的丹药,好容易搜出两颗,他颤着手令宋迢迢服下。
  见她面色缓和些许,他伸手拥起她,像揣琉璃器般将她护在胸前,披起蓑衣,凌波步入雨幕。
  为今之计,只有他持剑杀出重围这一条。
  数千骑兵纷沓而至。
  两军对垒,他事先将少女藏身在就近的石壁,孤身迎敌。
  于习武一事,萧偃是天生的怪才,他是自幼沤着剧毒蛊虫长成的,鞭伤虐/打同样遭过不少,竟没有落下丝毫病证,反使他诸毒不受,练就一副钢筋铁骨。
  嬷嬷说,他是身体里的毒克着毒,将自己炼作了一座天然的药鼎。
  他凭借这罕有的体质,不论严寒酷暑,驰马试剑一日不落,舞枪、长垛(3)无不是行手,因有贺氏血脉又师承诸梁,肉搏时矫健,运剑时惊逸。
  数年推盘点沙的实战经验,让他熟读的兵书得到了实践。
  他成长的太过疾速,曾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而今,狭长山谷中,泱泱军士如同厚重的沙砾,自坡面向他倾覆而来,顷刻将他淹没。
  万滴黄沙中仅有一株孤弱的星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必然会被湮灭。
  不想星火燎原,萧偃以一支长剑挑翻数十名甲兵,顷刻间反客为主,夺过骑兵的马匹,效飞燕之姿游曳于阵营,所到之处长剑如鸿,割破连片的头颅,鲜血涌溅。
  敌军因他的左突右冲逐渐溃散,间或有败走者,扰乱军心;亦有忠勇之士,不断前突,惹得他分神乏术,背部伤痕崩裂,旧伤叠新伤,满目疮痍。
  他沉着以待,一连斩杀数人后,得寻空隙,收剑换上长弓,别上钢簇箭,凝眸对准远处帅旗。
  确切来说,是帅旗下的颜祁。
  颜祁大骇,思及步弓射程虽长,倘要在马背上用步弓,非力大神勇者不敢为,一个毛头小儿岂有此等能耐。
  话是如此,他依旧悄悄挪动了位置,命四周军卫戒严。
  屏息之际,兵箭破空袭来,众人皆惊,概因萧偃所发并非一箭,而是三箭齐发!
  一箭落空,一箭射中帅旗,一箭擦过颜祁的军翎。
  帅旗倾折,军心溃散,有人愈加慌乱,有人却是愈加悍勇。
  混乱中,有小队人马察觉到萧偃频频顾及的角落,瞄准方向无声奔袭。
  萧偃立时警铃大作,掣马疾驰,以剑格挡,殊不知是关心则乱,中了敌军声东击西之计。
  数只利箭,以虹光之势直逼他命门,不留瞬息余地。
  “哐当——”,长剑横空飞来,斩落箭矢。
  神策军身披黑甲,蜂拥现世,势如破竹,瞬间大败敌军,俘获将帅。
  沈间辛翻身下马,携一干将士齐齐跪俯,高呼“殿下”,稽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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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医圣张仲景的方,即出自方书之祖《伤寒杂病论》
  (2)温病血分证,可以理解为一些细菌感染、败血症等。
  (3)连射和远射
  沦陷于初恋的纯情小狗罢了,只能纯情一会儿,下一秒就要黑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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