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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菁菁手上输着营养液,人还没醒。
章之阳过去的时候,护士先给他打了一针每天必备的药,稍微恢复了点精神气后,才缓缓推开门。
房间是单独病房,安静到能听到外面风刮动树梢的动静,章之阳慢慢踱步到病床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看到她干燥蜕皮的嘴唇和泛白的脸色,章之阳内心酸楚,从床头玲琅满目的水果补品中,拿出一个色泽鲜艳的红苹果。
可他手好抖,拿着削皮刀的手一直在抖,一个苹果,到最后被削去了大片的果肉,不成样子。
章之阳把那东西放在一边,也不叫醒她,就一直盯着她看,看她安静的睡颜,他低着头,守在她一边,又想起了几人一起去看烟花,去唱歌,在葱郁的杨树下哼着彼此喜欢的歌……
满是快乐的回忆,他想笑,但不知为何流出了泪,好想回到过去,章之阳心底涌上酸楚,泪眼间看到她垂在被子外面的手,抬出的手迟迟停在半空中,不敢碰。
唐菁菁朦胧睁眼间,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她还以为在梦里,害怕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慌乱地伸出手去,去抓,直到一阵冰凉的触感,那么真实,原来不是梦。
“你醒啦。”
面前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看,唐菁菁松了口气,有好多话想跟他说,问他怎么会突然生病,问他为什么不理自己,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些藏在心里的疑问,在脱口而出时,变成了最思念的话语,
“章之阳,我终于见到你了。”
唐菁菁喜极而泣,忙坐起身来,不小心扯到了输液管,差点回血。
章之阳拦她起身的动作,替她掖好被子,嘴边嗔怪:“你怎么那么傻,干嘛为了我连饭都不吃。”
唐菁菁摇摇头,仔细盯着他看,认真说:“章之阳,我不想让你离开。”
“我不会那么轻易离开的。”
章之阳一直低垂着头,敛起伤感的神情来,冲她努力展出一个笑容来,
“我爸你知道吗,他消失的这些天挣了好多钱,最近他回来找我们了。”
“真的吗?”唐菁菁看不到章之阳的表情,也听不出话里的真假。
“真的,他还说要送我去国外看病,让我去国外上学。”
唐菁菁是真心为他感到开心,她眼底闪出光来,欣喜间却看到章之阳露在外面的眼睛,
那双眼睛,流着无声的泪。
“你为什么难过。”
章之阳摇头,“我没有难过,这是喜极而泣。”
唐菁菁知道章之阳不会说慌话,她相信他,
“那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章之阳眼底淌出泪花来,害怕她看到,偏过身子去,背对着她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很好,你也好好要好好学习和生活。”
唐菁菁看着他步履缓慢,渐渐向门外走去,想挽留却找不到任何的借口,只能趁着他快消失时,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章之阳。”
他脚步停下,没回头。
“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去找你。”
章之阳没回答,悄悄关上门。
看到他出来,其他等待的人拥上来询问情况,章之阳只答句没事了,再面对朱涵他们的关怀时,只缄默不语。
许宗景看到他难过得厉害,跟在他身后,走到走廊尽头时只听到他开口低喃,“我想回家。”
医生给他们开了点药,说找不到匹配人的话只能等,章之阳就拿药回了家,刚走到街口就听到有人喊,
“跳河了!有人跳河了!河里有尸体!”
章之阳心不在焉,对于街上发生的事自然不在意,他提着药回家,家里空落落的没有人,许宗景喊了几句阿姨没人应,看他那个虚弱的样子,他让章之阳去休息,自己去喊阿姨回来。
章之阳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心口直疼,以为是病的副作用,他吃了点药,等来等去,人还没回来。
他出门去找,刚走到路口,就听到街上有人在闲聊着话,说的是今天下午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身体都泡肿发白了,”
“模样惨得不行,还发臭,大队里的人让走失的人家挨个去认,到现在还没人认领……”
“……”
还没听几句,章之阳心里开始发慌,站都站不稳,邻家好心的婆婆问他怎么了,还给他一个拐杖。
“婆婆,那个河边在哪个方向啊?”章之阳擦着虚汗问。
“在东头,河边死人了,围得都是人,你就别去凑热闹了,臭得很。”
章之阳谢绝了婆婆的好意,搀着粗条般的拐杖,一步一步向东边走去。
快到时,他看到从人堆里出来的许宗景,忙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许宗景收回刚才的情绪,把他向外拉,“没啥事,你别去了,你身体虚,先回家再说。”
章之阳倔强着不肯离开,他摇头,盯着看许宗景未干的半行眼泪,再次开口问,“许宗景,我们是朋友,你不能骗我,你别拦我。”
许宗景挡在他面前,强忍着情绪,“章之阳,别去。”
“我只过去看看。”
章之阳往前硬挤,他推拉着许宗景,吼着叫着咬着,想把他赶走,探头去看里面的人。
“章之阳…”许宗景看到他这副样子,声音都在颤抖。
章之阳身子颤颤巍巍,咳嗽着,恳求着,
“我求求你了,许宗景,你让我过去看看吧,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许宗景神情悲凉,死死拽着章之阳,低头去看章之阳那痛苦的样子,不忍心,缓缓松开手,他跪在原地,嗓音带着哭腔,向章之阳爬去的地方喊道:“章之阳,是阿姨,里面是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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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50
晚上河边的风好凉,凉到能刺进人的骨头里,生疼。
章之阳已经没有力气,他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本来爬在地上,周围过来看的警察见他这个样子,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也这般年纪,跑过来,去搀他,
“孩子,孩子,你慢点,你别伤心,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章之阳哽咽的话塞在口中,他想说我活不了多久,我也快死了,可他又觉得不该说,没人会心疼自己,连自己最后的亲妈也死了,没人管自己。
他默默无言,看到河边的盖着凉蒲苇席的人,连哭也忘记了。
周边堆在一群看热闹的人说,这孩子不会傻了吧,被吓傻了吧。
他们都看在章之阳,看着章之阳跪在地上,看他一动不动盯着平躺在地上的人看,睁大的眼睛像个活生生瞪出来的弹珠,有点吓人。
一位年轻警察走过来问他:“你是不是她的家属,你认不认识她。”
他说完就去掀蒲苇席,一掀开,泡肿后的尸臭味开始弥漫,周围人都被这味道熏得捂上嘴鼻,有些人甚至恶心到反胃,只有章之阳,他就像一个僵尸木偶一样,眼神还直勾勾的盯着地面的人,走也不肯走,话也不肯说。
年老警察见他不肯开口,就问后面的许宗景,“你们这尸体这么处理,埋了还是火化。”
许宗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章之阳怎么想的,他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几根烟来,分发给那几个警察,
“叔,我们再等会儿,辛苦您了。”
警察跟他招呼一声,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走向警车,准备离开。
这个时候,尸体旁突然出现了呜咽声,起初是小小的,很低沉,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那声音像是身体从震出来一样,让人听得耳朵直鸣。
章之阳爬在那具浮肿的尸体旁边痛哭不止,他流着泪,痛苦、委屈、不甘…各种情绪夹杂在他悲怆的哭声中,如此凄凉
他为了给她治病,自己也得了病,因为她的插手,自己失去了去北京上学的机会,他人生中的变故都是因为她的存在,可现在她轻轻一跳,什么事都不管了,她太自私了,她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扔下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周围人看到他哭得稀里哗啦,都觉得他们母子有些惨,有人唏嘘,有人遗憾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会想不开要跳河。
李珍娟是自杀的,她无意中看到了章之阳遗落在房间里的诊断证明书,开始发疯,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冲出门后没有片刻的犹豫,奋身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李珍娟的一生,幼时跟着母亲漂泊无定,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在即将和结识的男友要结婚时,又被坏人劫走,怀上了杀人犯的儿子,精神失常后,好在男友并没离开,还不容易过了几年幸福安定的生活,丈夫出轨背叛,她被小三指着鼻子骂疯女人……
这个坎坷不平的一辈子,到街上人的口中,只是被称为“可怜的女人。”
章之阳哭着哭着就没了力气,只感觉胸腔像被堵住,他用力咳嗽,想把那些病痛咳出来,一阵烈火涌入心间,章之阳捂着肚子,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器官都想像被倒置,大口大口的鲜血像刚开垦的泉水,都从身体涌了出来。
章之阳被送进了医院,进到了病监护室,醒来时,时间也过了一个星期。
李珍娟的遗体被送到殡仪馆,是土葬还是火化,还要等章之阳定夺。
“跟姥姥一样,火化吧。”
章之阳气若游丝,眼里没有生机。
又是那个殡仪馆,还是那个小黑盒子,和姥姥的那个一模一样,一前一后,两个苦命的人,都死在了章之阳眼前。
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在住院等待合适肾源时,只有许宗景偶尔会来看他。
医院的环境太压抑,一切都是黑白死寂的,半夜被吵醒的疼痛喊声,还有不知何时不见的邻床,死亡在这里有迹可循,苦难也并不罕见。
章之阳在经历过母亲去世的哀痛以后,人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除却每日的输液喝药外,他经常就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他只是在发呆,有时候也会思考,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回到头,人活着为什么要那么痛苦,他每天晚上被疾病折磨到想一死百了,却也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久违的阳光,想起那个约定后,自言自语道,再多活一天吧,万一万一病就治好了呢。
邻床又来了位年幼的弟弟,才八九岁,看起来开朗活波,也得了罕见的病,家里没钱,虽然命苦,但比章之阳幸福,有家人在身侧。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呀,你爸爸妈妈不来看你吗?”他经常趴在章之阳床边问各种问题。
章之阳对于他童言无忌的话,并不在意,摸着他的头说,人各有命,自己的命不好,他认了。
在知道自己的病恶化到时日不多时,章之阳很平静地说自己想出院。
许宗景不赞同他的想法。
要是住院,还有机会能够延长活下去的时间,但如果出院,就是真的在等死。
“你是担心钱吗?我可以用那笔钱,那些钱足够你后续的治疗。”
章之阳很平静,他摇摇头,
长期靠着药吊命,那种一眼望不到明的日子太绝望了,他想回去过些舒心的生活。
“我真的很痛苦,你把钱给有需要的人吧,那个弟弟,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比我更可怜,你给他吧,用这些钱给我续命,真的不值。”
许宗景没办法,只能妥协。
医生也尊重他们的选择,章之阳带着药,回到了乡下那个租来的庭院。
邻家的婆婆好心,看到他就像是看见自己的外孙一样,常常给他送去剥包好的饺子和美味的排骨汤。
身体变虚弱的时候,他总爱睡觉做梦,
梦到小时候爸爸妈妈陪自己去游乐场玩,梦到姥姥抱着自己说乖乖好可爱,他还梦到自己转到五中后的日子,同学伙伴一起嬉笑玩乐。
他还会梦到唐菁菁,他总会想起那些跟她一起哼歌,畅谈未来的日子,唐菁菁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多了,他的思念也如野草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章之阳很想她,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了,大学学习如何,生活快不快乐。
章之阳几次想联系她,但又没有勇气,当初自己欺骗她,狠心断了联系,现在跟她见面,又说些什么呢?
向她坦白一切吗,说对不起菁菁我欺骗了你,我父亲是个杀人犯,他不会带我去国外,也不会给我看病,跟她说我妈妈也死了,她为了不拖累我,自己跳河死了,说我时日不多了,每天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好痛苦,说我好想见你一面,跟你再多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章之阳觉得自己太懦弱了,他不敢,他这个样子很难看,像那种小丑傀儡,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帅气校园男主。
章之阳还害怕,他害怕唐菁菁知道自己快死以后,她会哭,他最害怕唐菁菁哭了,她哭起来章之阳就觉得心疼,他想着,还是不告诉她了,当初她为了自己绝食,要是自己快死了,万一难受怎么办?
他不想任何人为自己难受,唐菁菁家里条件好,她考上了好的大学,她长得好看,她未来一切都会是美好的,不该为了自己,平白染上一份痛苦。
在又一次做梦喊到她名字的时候,许宗景看不下去了,
之前他因为懦弱失去了她,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情发生,他对章之阳劝说,说唐菁菁不会那么脆弱,不会为了谁放弃自己的生命,但章之阳呢?
许宗景盯着章之阳日渐瘦弱的身体,对他说:“药都快吃完了,你活不了多长时间,人带着遗憾走,是十分痛苦的。”
许宗景劝他放心
“她换新手机号了,我晚上去找她,她知道后一定会回来的。”
章之阳还不确信,“她,她要是恨我呢,不来呢?”
“不会的,”许宗景劝他别瞎想,好好先养病等着他们。
许宗景并没直接去找唐菁菁,他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只狗——呼呼,一天还没喂食,就先回了一趟家。
但刚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家里似乎跳闸了黑乎乎的,也听不到呼呼的叫声,
他十分警觉,以为是家里进小偷了,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自己住的地方家徒四壁,有什么值得偷?
许宗景放松了警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趁着微弱的亮光走到房间里,刚走到客厅内,眼尖地就发现在角落里躲着一个人。
许宗景装作没看到,走到角落里拿起一个顺手的工具,趁那人不注意,直接砸来过去。
那人惊呼,跳出来后跟许宗景搏斗,两人力气差不多,打到不分你我,后来不知为何,灯突然亮了,那人眼睛被闪到,许宗景也瞅准时机,脚下一踹,直接把那人踹到一边。
许宗景喘着气,走近了那人,却看到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