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可徐家哥哥人向来是好的呀,温润如玉谦谦公子,你还总与我夸他……”
她话未完便被元如颂猛烈的放杯声打断:“拉倒!他就是个书呆子。”
徐家诗书传家,长子徐衡是个有出息的,与她大哥哥来往甚密可谓挚友,去年又高中了举人前途无量。
而元如颂、徐衡与她三人又是一道长大,来去见元家小女和徐家儿郎郎才女貌也明目张胆的背着温泠月有了私心。
眼下婚约在即,温泠月实在想不出像徐衡那种只会舌灿兰花,满肚子除了诗书颠不出半两杂心的人究竟因何事叫阿颂这样动怒。
“小月儿你是成过婚的,你也知晓吉凶有多重要,可那人放上去给媒人的单子上,竟将我的生辰写错了!”她猛灌一口清酒,酒杯拍在桌上啪啪作响,“三月十六,写成三月初六,你说他安的何心?他就是没有心呐!你说是不是!”
温泠月被一连几个问句击中,其实她心中有愧,她不知吉凶重要,因为嫁给傅沉砚已她是人生大凶,大婚日吉凶又有何妨。
但阿颂生气,她也生气,于是拍桌附和,“太不应当了,徐衡又不是第一回 见阿颂,年年都过的日子他怎么会写错?书都读傻了。”
“是吧是吧……”元如颂不禁染上些哭腔,她一向认为这般小事徐衡不会不记得,虽然是小事,却也实在伤了她的心。
“罢了,负心汉我才懒得理睬,大不了不嫁了,叫他和那些诗书过日子去罢!小月儿你也心狠极了,入了东宫都不念着我了。”元如颂显然已经吃醉了,心直口快想到哪便说到哪。
对桌原先不欲饮酒的温泠月欲哭无泪,被提起这桩伤心事也倒起酒来,顺手从桌中央的碟子里捏起一枚褪去皮的杏仁酸楂佐酒,鲜红的山楂内里是微甘的清爽杏仁,两个伤心不到一处的姑娘不知不觉将一碟拾空。
“阿颂,你放心,我心里最爱的还是你。”温泠月三杯下肚就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却异常坚定地吐出这一句。
不等对坐半趴在桌上那个脸与衣裙一边红的姑娘作声,托着盘子便起身去柜台叫掌柜换上新的杏仁来,余光不经意瞥到那柜台之上还有一碟鲜红包裹着莹白的酥脆圆果,不知是哪桌的,还未拿走。
等待时间过久,她索性坐回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元如颂谈天,不若说是元如颂滔滔不绝倒豆子般控诉徐衡的只爱香墨不惜美人的种种恶劣行径。
倏然间,元如颂冒出一句:“小月儿,你如今接触到那位,他当真如传闻所言,那样暴虐无度吗?”
温泠月肘微弯置于木桌上,懒散地托腮,忽然提起傅沉砚,那股子不爽腾地升起,正欲开口与友人辨之一二,却蓦地瞥见正门处匆匆闪过一人往二楼迈去,酒意微醺陡然消灭殆尽,连发丝险些竖起。
傅沉砚!
那人一闪而过的侧颜闯入她视线里那抹颇绣金黑袍颇是尊贵,腰间碧绿玉佩附加,定然是傅沉砚错不了。
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着身子,好在那人并未看见她。
“小月儿,你怎、怎么了?”元如颂磕磕巴巴,却也注意到友人的不对劲。
温泠月不假思索直言:“阿颂,我们得走。”
“怎么了?”
“被厉鬼缠身,发现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好想说,可思来想去,被傅沉砚发现她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然后迁怒与她和逞一时口舌之快发泄愤怒比起来,还是前者保命重要。
元如颂却与她不同,这一闹令她的酒意也消退几分,一把将温泠月拽回座位,义正言辞:“小月儿,你不要怕,有我在,厉鬼之类统统绕路。”
温泠月快急哭了,这回又不能逃走,若是叫傅沉砚待会发现她偷溜出东宫还来花楼,又不知该如何对她。
元如颂自小骁勇,大手一挥,格外坚定:“吃你最爱的杏仁山楂去,这儿……”她拍拍桌,“有我来守着!”
温泠月确定阿颂彻底醉了。
视线顺着她手肘看去,旁横七竖八的空壶昭然若是。她彻底心如死灰,总不能把阿颂一个人丢在这里。
没准她眼花,方才喝醉后看重影了,看出幻象了,想刀人心切看见不存在的傅沉砚了,都有可能,对吧。
可当她起身准备去拿掌柜新盛的杏仁山楂时,却见一侍卫打扮之人端着自掌柜处拿的碟子往二楼去了。
温泠月并未在意,去到柜台只见一碟红白果,拿回桌上时元如颂自然捏起一颗,觉得味有偏差,只认为是自己被酒酿熏得不大敏锐。
分明还是一碟下酒坚果,温泠月却再无食用之意,浅啜着杯中清酒,开始怀念起月夕夜宴当晚的杏仁佳酿来。
自后来傅沉砚深夜发怒后,也将小厨房剩余的酒酿忘却了。
她自是不会顺从傅沉砚将之丢弃,却也不会当堂拿出饮用,只是清酒唤起她的馋虫,叫温泠月忘记她酒力实在薄弱。
大抵又是半碟下肚,花楼中来往宾客逐渐增多,温泠月实在不愿再留,起身刚拉住混混沌沌的元如颂,手腕却被另一个股力量牵入怀中。
雪松香在满堂酒气里不合时宜地蓦然到访,投入那人怀中之前,温泠月警铃大作的前奏也被泰然自若的他衬得那样波澜不惊。
元如颂的手在她手心宛若过客,姑娘只眼睁睁看着小月儿被一个气场十足,脸上瞧不出些情绪的黑服男人拥入怀中带离。
而她残存的微末意识好不容易触底,是曾在宫宴中对太子容貌为数不多的记忆。
将才那个黑袍男人,是太子殿下。
“小月儿你见色忘友,夫君来接都不与我知会一声的!”
燥似元如颂,在原座冲她离去的方向怒道。
*
温泠月被那股雪松萦绕,几乎一瞬便知晓这人是谁,可这过于亲昵的举动从不曾出现在他们二人身上,如今他为何,为何……
“傅……殿下?”她试探着开口,先试探他的态度为上。
那人不作声,肩上的披风在快步间扬起,他左臂将她拢在怀中,好叫披风也能堪堪遮住温泠月。
从后院踏出花楼后她才知外头起了风,较黄昏冷上不少。
“殿下我,臣妾不是贪玩,只是想着良久未会友人,思念心切。何况……”
她顿了顿感觉傅沉砚并不那样阴森,故而也硬气些许:“何况殿下说是十日后,这才三日还早着呢,臣妾出来一趟也误不了什么……”
“夫君。”
他冷不防开口,脱口而出的话令她骤然止住。
怀中人的迷茫太过明显,傅沉砚步履不停,冲她狡黠眨眨眼,故作委屈:“为何还是殿下,上回明明说应叫孤夫君的啊。”
“啊?上次?”温泠月蹙眉,心有不解,隐约觉出好似有何事不对劲。这不像傅沉砚,周遭也并无需要演绎夫妻和睦画面之人,这绝非傅沉砚平素会做之事。
倒像,倒像……
少女的话令男人蓦地顿住脚,停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唇畔挂着浓浓笑意,眼底分明也是真切的笑,却没有动情。
“阿泠忘了?月夕夜宴,孤与你说过的。”
他一步步靠近她,眼见温泠月疑惑地后退,眼底笑意愈发明显,像极欣赏世间最最有趣之事一般,“孤是你夫君呀,鸳鸯灯未放完,怎么太子妃便不认孤了?”
眼前人不像平素那不苟言笑阴鸷可怖的傅沉砚,倒像极了月夕夜宴池边那个喝醉了的,带她放鸳鸯灯谈话本,与她厌弃的那人截然不同的,傅沉砚。
男人噙着晦涩不明又暧昧的笑,抬手触上她掉落在颈前的碎发,轻轻将之拂于耳后,柔软的指尖随耳后下滑,唇角弧度更肆:
“所以……阿泠想起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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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想小狗了嘛?
第11章 第十一颗杏仁
温泠月只觉耳根升起滚烫,慌忙后退以远离他有温度的指尖,不明局势,又实在听不懂傅沉砚的话。
沉默片刻后,她慌不择路般脱口而出一个问题以将氛围扯远:“殿下在此,不会误了事吗?”
她也不知道傅沉砚能有什么事,大抵是去杀人或是杀人的路上,或许兴致使然才忽然叫住温泠月,可那是不是说明,她方才在花楼见到的那个人,正是傅沉砚?
视线下落,正是那绣金的黑袍,分毫不差,可又分明有哪里不对劲。
男人不知听到什么好笑之事,抱臂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那些场面话永远莫想从我口中说出来,应付那些冠冕堂皇的老头最叫人心烦,也只有他喜欢相与吧。”
“他?”温泠月听不懂他说的一个字,却隐隐约约觉得怪异。
男人见温泠月的反应来了兴趣,恶趣味地勾起唇角,将才的抱怨和不屑骤然消失,倒有几分故作玄虚:“对啊,正是被你唤作太子殿下的那个他,他平生最喜欢权势了。”
温泠月不作声,试探性往前挪了一步,仔细观察这人的神态,确认无误后又轻轻往前凑过去嗅嗅。
没有酒味啊。
那他在说什么胡话?
莫不是疯了?受什么刺激了?
温泠月顿悟了,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低喃道:“果然是杀人杀麻了吧,都说阎王还得休息,他日夜不分的生气拔剑,受刺激也是合理的。”
繁星满天,夜幕呈黑蓝色心甘情愿成为星子后无声的景,弦月高悬照亮他们所在的青鱼街。
少女荷粉色的淡罗裙与男子纯黑繁花暗锦袍子对比鲜明,却意外的和谐,旁人若是不驻足细观,想必也只会认为是一对小鸳鸯在街边谈情。
“阎王?”傅沉砚眼睛一亮,轻笑着逸出听来的称谓。
少女被吓得够呛,连连道歉,暗骂自己音量太大,想着该如何找补,却被他毫不生气的语调打断。
“倒是有趣,不过若孤来讲,叫死阎王似乎更恰当些。”
她蓦地瞪大眼,惊恐地看向眼底戏谑的傅沉砚。他、他什么时候知道她骂他了?该不会次次都被他听去了吧?
傅沉砚并没有温泠月意料到的暴怒拔刀,只有久久不散的调笑,凑到她耳边对温泠月轻声道:“嘘,这是阿泠与孤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告诉他哦。”
耳边喘息的余温还未消弭,温泠月却看着眼前迈开步子似乎眸中激动的男人,觉得陌生。
“他”是谁?傅沉砚为什么要管自己叫“他”?
月夕夜宴那日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她似乎觉得这是那个夜宴醉酒的男人,而非平素的傅沉砚……
她一定是没睡好,头脑恍惚了才会有错觉。
思虑间,她的手被一双带薄茧的大手包裹,轻快地牵着她向路边荧亮处迈开,循着男人冷白的指尖向上望,依旧是傅沉砚温和又嬉闹似的表情。
“上回夜宴中未完的话本,孤带你去瞧瞧现场。”
她满腹疑惑,知道被牵至青鱼街那传闻中最大的露天戏台,她才明白傅沉砚话中含义。
因台上滔滔不绝的话本先生正在戏说时兴话本中最著名的情节,讲的是男女主角儿初遇时惊鸿一瞥的那一眼。
这台子是极好的,先生在前讲时,后头两名貌美戏子正随先生言语间将那短短几行文字以动作展现。
台上高悬特制粉月鱼灯,桃粉色灯笼纸内里绘制双鱼戏珠的花纹,还随周遭乐人弹奏轻轻辗转。
傅沉砚看到兴头上忽地侧目想与温岭月说些什么,逸出的第一个字还未全然展露,便被那惊为天人的一眼堵在嗓子里。
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戏说,桃红花灯上的金鱼在流动的色彩间恰好将少女包裹,她脸上映出金鱼倒影,本就柔和的侧颜被浅粉和金鱼勾勒的灵动可爱。
傅沉砚微眯着眼看着温泠月的一颦一笑,清澈却饱含深意的眸光似是透过她看着那个“他”决意娶的姑娘是何模样。
不是没想过那人会婚娶,可太子妃同样也作为他的妻,于现在的自己而言终究是个新奇之人。
可巧,他自己对眼前这个女子颇有兴趣。
“嗯?”
察觉到傅沉砚的声动,温泠月也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戏台上挪开。她正看得心脏狂跳,转身时却不小心触到傅沉砚温热的指尖。
周遭萦绕淡淡蔷薇花香,分明不是这时节开放,他却分明在她身边嗅到了。
男人的惊艳转瞬即逝,被耳畔乐曲的影响,他望着台子上主角含情脉脉地眼不满地对温泠月道:“你瞧这平平无奇的相遇,哪有看两眼就定情喜欢上的?”
这一瞬温泠月几乎忘记身边人的身份和素日的厌弃,倒向成婚前和元如颂一道来看戏时一般,自然地接道:“那依你所见应当?”
“自然是惊心动魄的,既为相爱,后来的坎坷心酸自然应当以一个旷世奇缘开启,才算好看。”
傅沉砚沾沾自喜,其实他也没看过多少,只是认为大抵应是这般。
温泠月没有回应她,只痴痴地看着台上的戏,这回出来,下次再有能溜出东宫的机会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阿泠饿不饿?那边摊子飘出的软酪味好香,定然极甜。”
他忽然说出这句,当温泠月抬起头时一下便看见男人眉眼笑得灿烂无比,眸光真诚。
本以为他是饿了想去买些吃食,没成想下一瞬眼前便出现两盒不知是他从哪变出的软团子。
“喏,想吃吗?”
他故意调笑,瞧着姑娘欣喜地插起一枚雪白的团子送入口中,唇畔勾起的弧度颇是满意。
软酪甘甜,薄皮上一层糖霜似白雪落入山间,铺了薄薄一层倒让内馅变得更加柔和,滑入口中时格外细密。
咀嚼间,她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看向傅沉砚。
这糕点里的内馅是……杏仁碎啊。
傅沉砚还没吃,以为她是觉得太好吃了,骄傲地扬起头:“如何,是不是觉得孤很好?不过无碍,孤当然能猜到阿泠会这样想。”
在兴头上他自灿烂的傅沉砚没成想却等来一句:“殿下,你为何会……嵇白没有跟随您吗?”
他随意道:“甩开了,那小侍卫也够难缠。”
他不对劲。
小侍卫?他怎么那样唤嵇白?
“你是不是……”
温泠月本欲再问,那人却抢先凑上她耳边,玩味道:“你对他身边之人了解多少,太子妃?”说罢他坏笑着往口中丢入一块团子,当着温泠月满目的震惊嚼了嚼。
他话音轻佻,在桃粉灯影霓虹下,肃穆的黑衣也不那样严苛,倒有几分明媚少年气在。
人潮汹涌,温泠月左手捏着的食盒被她左侧始终不曾在意到的黑袍人撞掉在地,她惊慌地偏过头去只见半张脸被包裹在银色面具下的男人。
那人极为抱歉地弯腰拾起地上滚了一圈灰尘的团子,正要递于温泠月时,她右侧的傅沉砚亦有了不寻常的反应,方才嚼着软团的动作在触及馅料时慌忙捂嘴,只匆匆向她含糊不清吐出一句话,便从人群中慌乱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