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以柳璵那纯良到可以说是天真的性子,会不信他说来哄骗他的话。
淮阴人氏皆知,柳氏子璵,纯良心善,最是好骗。
但很快,韦纨就意识到了不对。
太安静了。
外面太安静了。
原本隐隐的谈笑声此刻都归于寂静,恍若这个院落只余下他一人。
韦纨面色骤变,立马从卧榻上翻身而起,抓着手中的帕子便快步向身后紧闭的窗牖处走去,想要跳窗离开。但那扇窗却怎么也推不开,就像是已经被人堵住了一般。
韦纨的呼吸一下重了起来,转过身死死盯着那被自己从内关着的门,仿佛透过这扇门看到了门外等着他自投罗网的人。
韦纨颤抖闭上眼,知道自己或许已是他人笼中之雀,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他是韦纨,淮阴韦氏独子。就算他不成体统心怀不轨,王氏又能奈他何?
韦纨给自己吃下定心丸,定下心来,将手中的帕子塞入胸口的衣襟里,理了理因卧躺而有些不整的衣袖,下了门上的横木,一把推开门,吊儿郎当看着门外的那一圈人。
“哟~小爷说……”
不等他说完,王氏的仆从就动作迅捷地捂住了他的嘴,绑了他的双手,用力按着他的双肩,欲要压着他跪下。
韦纨面色难看,奋力挣开仆从捂住他的手,羞恼看向院中明显为主的女郎,“我乃淮阴韦氏独子韦纨!你们王氏莫要欺人太甚!”
王環双手置于腹前,神游天外,听到韦纨这话她的思绪反而停了下来,平静看着因为仆从的压制略矮了她些的韦纨。
“我看了宴册,王氏未请你们韦氏来。”王環声音平缓。
韦纨嗤笑出声,“你们王氏不请,小爷我就不能来了?真是笑话!”
王環依旧平心静气,“说吧,你来做什么?”
韦纨斜睨了眼藏在王環身侧不敢看他的柳璵,吊儿郎当地开口,“小爷我来讨债,讨你王氏新妇、淮阴尹娘子欠小爷我的债!”
柳璵连忙从王環身侧冒出头来,气得脸颊通红,“你胡说!尹阿姊怎么会欠你的债!”
韦纨意味不明地呵了声,“你尹家阿姊欠我的情债,难道就不是债了?”
此时此刻,韦纨倒是拿回了主场,恢复了往日的放浪模样,不管气得脸颊通红的小郎君,慢慢悠悠开口,恍若自言自语,“月老庙前许今生,软玉温香今犹记,可恨娘子无情人,转眼便作他人妇。柳璵啊柳璵,你说你尹阿姊她,要怎么赔我才好呢?”
韦纨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消息太多,柳璵一下就知道自己给尹阿姊惹了麻烦,睁大双眼看着韦纨,眼中已有湿意,显得那双琉璃似的瞳眸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韦纨莫名有一种欺负小孩的感觉,但他还是勾唇笑了起来,继续开口,“柳璵,你以为这样是在保护你阿姊,殊不知,这才是害了她。”
“啪啪啪。”
王環平静拍着双手,看向韦纨的眼冰冷平淡,就连说出的话也都如冬日寒风,“韦郎君真是好大的排场,在我王氏的地盘上,当着我王環的面,竟然越俎代庖教训起了旁人来。”
韦纨挣扎了几下,想要从仆从手下挣开,却失败,只能抬头看着王環,眼神讥讽,“你王氏能强娶别人的妻子,就不许别人说几句了?”
“啪”地一声。
王環一巴掌甩在了韦纨脸上,力道之大,让韦纨这个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都被打侧过了脸。
韦纨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疯了一样大声咆哮,“王環!你有病啊!”
汝阳多静女,王環为最。从前韦纨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汝阳王環与深闺宅院中的其他女子一样,不过是世家规矩下养束的沉默女郎。现在遇上了王環,才知传言误人。
谁家静好女郎上来便是一巴掌的?!
王環顾自接过婵月递来的手帕,低头一根一根认认真真擦着自己的手指,根本不理面前韦纨的咆哮。
王環这一巴掌来得突然,就连韦纨都被打懵了,更别说一直被韦纨牵着走还没反应过来的柳璵了。
但柳璵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女郎……”柳璵看着王環略微有些发红的右手,犹豫开口,“女郎手疼吗……要不要敷些药膏……”
此言一出,韦纨忍不住继续发疯,“柳璵!你是不是也有病啊?!你看清楚!被打的是我!是小爷我!”
柳璵心虚看了眼韦纨脸上很快肿起的手印,而后又假装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一心一意看着王環掌心渐渐变浅的红印。
嗯,王女郎比他聪慧,她做的一定都是对的!
王環没有管柳璵,将手帕放回婵月手中后才看向韦纨,眉眼平静,韦纨却不能再将她同娴静的女郎联系在一起。
“首先,你们二人并无婚配,我大兄娶她,上守礼法,下顺尊意,名正言顺,堂堂正正。”
“其次,她舍你选我大兄,说明我大兄胜你许多。尹女或薄情,纨郎何足惜?”
韦纨咬牙切齿,哪怕他再蠢也听得出来,王環这是在骂他韦纨不值得尹茹可惜!
“最后,这里都是我王氏二房的人,是我王環的人。”
王環平静看着韦纨,那双眉眼依旧娟秀美好,却让韦纨听出了他意。
韦纨死死看着王環,睁大的瞳孔里带起了血丝,“王環,你来真的?”
王環不置可否,柳璵却眨了眨眼,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移,最后眼睁睁看着王氏仆从一个手刀砍在了韦纨后颈处,而后韦纨就“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柳璵僵硬地回过头,正好对上王環看过来的视线。
女郎的目光沉静如水,水面上好像影影绰绰地倒影着他,却又让柳璵觉得,其中空无一人,唯女郎身影茕茕孑立。
柳璵默默低下了头,但转眼又抬了起来,睁着那双澄净的瞳眸,认认真真道,“女郎,韦阿兄真的是韦氏的独子。”
少年郎的心思最为纯粹,王環只一眼便看了出来。
但她却反问,“王氏何时请了韦氏?”
柳璵一愣,摇了摇头,“从未请过。”
王環又问,“韦纨又是如何来了王氏?”
想到韦纨一路上遮遮掩掩不敢让人发现踪迹的模样,柳璵一下睁圆了眼,“无人知晓!”
“所以,你提及韦纨做什么?”王環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异样。
柳璵僵硬转头,看向一旁昏倒在地生死不知的韦纨。
王環淡淡看了韦纨一眼,吩咐道,“把他带走。”
仆从应是,掏出一个布袋就将韦纨塞进去,扛货物一样扛了起来,紧接着便消失在了柳璵眼前。
柳璵欲哭无泪回头,“女郎,韦阿兄他……”
王環静静看着柳璵,“不管他来王氏的目的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让我大兄王璲在大婚之日因他颜面扫地,让我王氏自此无面见人。如此,你让我放过他?”
“还有你,柳璵。你一面想让你阿姊置身事外,想要保全她的名声,一面却又不想看到韦纨因此受罪,想要两全其美。可你忘了,从始至终我王氏才是最委屈的。”
“我不管尹氏为人如何,此事我会告知大兄王璲。你若真心为你阿姊着想,便想想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局面,而你尹阿姊,又要如何向我王氏解释。”
王環不想再看柳璵,说完,不管因她的话而茫然失措的少年郎,转身就出了院落,独留不知所措的柳璵一人在其中。
院外,被王環让人拦在了外面的仆妇阿婆一直往院内瞄着,见王環出来忙收回眼,但看到只她一人时又不由向内望了去。
但在女郎从她身侧走过的瞬间,阿婆听见女郎说,“收好你的心思。”
阿婆有一瞬的心慌,直到王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慢慢稳下心来向院内走去。
但不等她开口询问,柳璵便看向了她,眼中满是迷茫。
“阿婆,尹阿姊呢?她怎么办?”
“闺中出格,与人私盟,这是可以杀了她的罪名。”
“阿婆也是女子,应当比我更知晓才是。”
“可为何,是我来问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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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误解,这里说一下,可爱之情不是说阿璵可爱哈,是可以喜爱的意思。
(努力连更一天~)
第3章 阿兄意已决
依本朝风俗,男子多在黄昏之时迎女子入府。此时尚是白日,王璲正与新结识的友人在亭台水榭处。
王環甫一入内,便引来了亭中人的视线。
尚未及笄的女郎,尚不能用风华绝代来形容,或者说,这一词用在女郎身上亦不太恰当。
汝阳人氏更爱用古玉来形容王環,既有玉之光华,又有古之正和,正如女郎宁和高华。
王璲清楚地知道,在一些文人士子眼中,女郎王環便如池中莲,爱其高华,心中私慕,却不敢近前宣之,恐扰女郎宁静。
王璲转头看向眼前略显素朴的新友人,忽而弯唇笑了起来。
“汝似我,阿環可嫁之。”
文慎己骤然回眸,但一瞬后,便垂下了眸,抬手告罪,“郎君恕罪,文慎己不敢高攀女郎。”
王璲轻笑一声,未曾再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少女,柔和了眼眸,温声开口唤了一声,“阿環。”
大婚之日男子本该着玄色衣冠,但王璲却仍是穿着平日里最爱的白衣,肩上搭着裘披,尚未束发,白衣缥缈,恍若天上仙。
王璲未介绍身侧的男子,王環便未多言,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掠过,而后对王璲道,“我有事要同大兄说。”
王璲眉眼微动,颔首笑着,“嗯,阿兄知晓了。”
话落,王璲看向身旁的友人,语中无奈,却未有丝毫动作,“看来今日是招待不了慎己了。”
文慎己知道这是送客之意,拱手告辞,恭而有礼,“今日多谢郎君赏茶。”
文慎己深知眼前看似温润的郎君是个怎样的性子,除却这句话不再有其他动作,但离开水中亭后却还是忍不住隔着重重垂柳回头望了女郎一眼,却在触及王璲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眼时骤然收回。
王璲,他就是条毒蛇。
王璲轻笑一声,收回视线,在看到王環从文慎己身上平静收回眸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叫文慎己,汝阳人氏。父母双亡,家中独他一人。前月孝期刚过,便舍了曾经旧名,为自己取字慎己。不过一日又写下了《律法赋》,直呈上都。他在上都有一恩师,说不定过些日子便要承恩师之命入上都去了。”
郎君的声音清雅悦耳,明明是说笑的语气,却因平缓的调子显得有些诡异。
就像是平日里伪装得极像的人,在这一刻幻化出了白色蛇身,丝丝缓缓缠绕在女郎身后,似保护又似是禁锢。
王環淡淡扫了王璲一眼,王璲发疯的样子她见得多了,未曾有什么反应,只是道,“大兄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王璲弯唇笑了笑,置若罔闻,伸手拂去了王環发边不经意间落上的霜雪,温声问,“阿環说有事要同阿兄说,是何事?”
王氏都是会装聋作哑的人,王璲随意将文慎己揭过,王環也就不再多问,要出口的话到口中,王環却迟疑了,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终究,王環还是问道,“大兄可知晓淮阴尹氏女郎与韦氏郎君之事?”
王環并非全然相信柳璵和韦纨的话,在流言蜚语中女子总是吃亏的。王環相信的是那篇记事,那篇由她嫡亲叔父亲手交与她的记事。
若此事有假,柳璵定无机会如记事中所写,幸留王氏,与王環朝夕相处。
王璲眉间微动,似是想要展颜,又似是尽力控制,最后长长叹息一声,道,“阿兄知晓。”
王環骤然抬眸,“大兄既然知晓!又为何要娶尹氏女为妇!”
大兄何不惜己身!
王環并非说出这句话,可她的眼神却直白地告诉了王璲。
王璲想要笑出声来,哪怕阿環再恨他,他也始终是阿環会心疼的大兄王璲。
但他今日,注定要让阿環失望了。
王璲看着王環,眼中温柔,一字一句坚定不移,“阿環,阿兄意已决。”
王環紧抿着唇,潋滟古韵的红衣下是素雅的面容,未佩钗饰却依旧清丽,但此刻她的眼中却像是水凝成了冰。
王環退后一步,双手平放于眼前,丹衣红袖掩去了女郎的面容,微微一拜。
“是王環多事了,環自会去向嫂嫂告罪。”
话落,王環转身便走,迤地的裙摆毫不留情地从王璲眼前划过。
王璲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终究停了下来,轻轻唤了声,“阿環……”
王環走得极快,她也不知自己是否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面上的神色一定十分冷凝,不然一路上的婢女也不会看见她便避开。
但她看到柳璵的那一刻,所有的怒火就像是被一阵柔和的风戳破了一样,戛然而止,不上不下,最后烟消云散。
她的情绪无处可发,却也不能随意宣之他人身上,不论这个人是谁。
王環停下脚步,平息了自己的呼吸,再迈步时,又变成了众人熟悉的王氏女郎。
“你来做什么?”王環问。
不必问,王環就知道是王氏仆从告诉了柳璵她在何处。
王環的视线落到柳璵的面上。
王氏仆从虽不是那种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主人家信息的人,却也非谁都能从他们口中撬出主人行踪来。
柳璵能知晓她在何处,想来离不开他这一眼望去就干净可喜的好面貌,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他,看着他急得面颊通红再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柳璵想到阿婆与他说的那句话,急忙开口,“女郎,阿婆刚刚和我说王氏其实……”
柳璵还未说完,王環就替他接上了后半句话。
“王氏早已知晓尹茹与韦纨之间的私情,对吗?”王環看着柳璵,平静道。
柳璵未想到女郎已知晓此事,但也看得出女郎此刻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开口,有些沮丧,“璵是不是给女郎惹了麻烦?”
王環摇了摇头,未答柳璵的话,而是看向一旁发出簌簌声的半边红墙。
“来者是客,不出来吗?”
柳璵猛然回头,顺着王環的视线看去。
红墙后,远远瞧见柳璵和王環两人在此,偷偷摸摸过来想要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的魏明月没想到自己才刚过来,就被王環发现了。
魏明月轻咬下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动作,肩上就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下。
“小女郎,我们阿環唤你呢。”
是轻轻柔柔的一道女声,略带着些笑意。
魏明月僵着身子回头,在看到身后女郎温婉含笑的面容时,眸光闪了闪。
汝阳薛氏女郎,薛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