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阁地势较高,他们又在三楼,这山风顺着明镜湖轻轻地拂过来,只让人觉得有如最为润滑的湖州丝绸拂面,浑身上下尽是说不出的惬意。吃了三块糕点,傅瑜远远地便见着东边草场上的人渐渐地多了些,慢慢地便有了人声鼎沸的感觉了,便连明镜湖上,也有了几艘画廊的花船,从里面缓缓地透出些轻柔缥缈的乐声。
王犬韬在一旁静静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傅瑜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他俯身向外望去,却见东面草场上零散的站了几列衣着甚美的少女,有隐隐的说话声从东面传过来。
他回身对着二人道:“看样子快要开始了。犬韬莫吃了,咱们可有眼福了!”这话刚出口,他回身看见一脸正容端坐在那里的梁行知,心下便是一愣。他这般口头花花的习惯是近几年养成的,说起来总有种自己是个大色鬼的纨绔风,他和王犬韬自小熟识,在他面前向来不用遮掩什么,可这梁行知生得一副端庄严肃的脸,身上又透着一股禁欲的道士气质,倒还真叫傅瑜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过于浮华了。
王犬韬手中还捏着一块软香糕,听了傅瑜的话也不着急,他慢慢的吞掉糕点,赞道:“这软香糕松糯可口,吃起来嘴中还有一股薄荷凉味,又软又香甜,真不愧是苏州金陵一带的名吃。”
他说着,白胖干净的手又伸向梁行知面前的一碟子洁白如雪的小巧精致的点心,却是他自己点的那萧美人点心。傅瑜早对他这副德行见怪不怪,倒是梁行知,傅瑜见他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觉得甚是稀奇。
突地,梁行知看着不远处明镜湖上仿若漂浮在半空中的几艘画船道:“临湖阁的糕点自然好,但若能泛舟湖上,煮茶作画,也是一桩人间美事。”
他这话一出,傅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着那几艘画船,道:“如今不过早春,湖上水冷风大,怕是没有暮春初夏来得好。”
王犬韬已是吃完了自己面前的三碟点心,他看着傅瑜和梁行知,笑呵呵地道:“二郎尽管胡说!梁兄有所不知,我们今日不能上那画船的原因,全赖二郎。”
梁行知挑眉,他看向傅瑜的眼神已是带了丝疑惑和好奇,他问:“发生了何事?”
傅瑜扭头看向窗外,只做不知,王犬韬道:“去年的今日,我们泛舟湖上,吃着烧鸡,喝着果酒,一旁的画船上还有丝竹管弦之乐,那样的时光可真是妙极了,然而……”
傅瑜使劲咳了两下,王犬韬浑然不觉,他继续道:“偏偏这秦家船坊的掌柜生了个貌美的娘子,她一时兴起跑到我们船上扮作劳什子的丫鬟,要给我们斟酒。二郎向来是个口头花花的,见这小娘子貌美也就言语上调.戏了几句,谁料这小娘子哭着叫船夫划到岸上去,直接哭着去向她阿爷——也就是这秦家船坊的主人秦掌柜的告罪去了。”
王犬韬说到这里,傅瑜的耳尖已是通红,他咳了一声,王犬韬正讲到兴头上,他继续道:“秦掌柜见自家女儿被调.戏了,自然就把我们赶下船来了,还言明以后都不会把秦家的船租给我们了。”
傅瑜突地道:“犬韬,你饿不饿,我好像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王犬韬立刻住了嘴,他站起身来,一摇一摆地走到窗边向下望了望,果真见到巷角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在叫卖,他立刻向两人告罪,却是小跑着向楼下跑去了。他人生的白胖,平时动起来像一只慢吞吞的饭团子,此时倒像是背上插了翅膀一般,健步如飞了。
梁行知饶有趣味的看着傅瑜,傅瑜耳朵已然红了,但面上却面不改色,他虚咳一声,道:“我这样一个喜欢调.戏小娘子的纨绔,也不知梁兄是否后悔结识了。”
梁行知道:“未曾。我只是好奇,秦家小娘子为何要办做丫鬟到你们的船上,又为何偏偏要向你倒酒?”
傅瑜拍手,他笑了一声,道:“行知你果真聪明!犬韬亲历这件事都不曾知晓这其中内.幕,你不过从他口中听闻,竟能发现这其中的亮点。这事说来我倒有点小骄傲,那秦家的小娘子看上了我,私上我们的船与我说了这件事,又专门来给我倒酒,我便口头花花调侃了她一两句,谁料她竟是个脸皮薄的,经不得调侃。”
第17章 踏歌
梁行知道:“秦家小娘子定然是被你气着了。”
傅瑜笑着点头,道:“也可能是太过羞涩了,便上岸到她阿爷那里躲躲羞,谁料那秦掌柜的是个迂老头,竟不懂这其中的妙趣,只把我和犬韬赶下了船,倒让我在国子监中被那些同窗好友好一顿调侃。”
梁行知只是淡笑着看着傅瑜,便叫傅瑜知晓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说的那混不吝的话早已被他看穿了心思。梁行知问他:“既然没了秦家的船坊,这明湖上就没有别家了吗?”
傅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道:“这就是行知你有所不知了,凡是商人,便没有不拉帮结派的,这明镜湖上的船只生意都叫江右商帮的人占了去。这别的商帮的人要来这地盘儿做生意,都要先和他们打打招呼,给朝中江右出来的朝臣孝敬孝敬,这才能分得一碗羹,这秦掌柜的是江右人,也算得上江右商帮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发了话,这底下的商船怎好再租给我。”
其实除了商船,这明镜湖上还可走官船和世家的私船,只不过梁行知既然没问,傅瑜也没说。
两人正说着,傅瑜隐隐听见东面的马场上传来阵阵歌声,他道:“你听,踏歌这便开始了,行知兄,不妨我们这就下去看看吧。”
大魏是个繁荣的朝代,这里的人极度喜爱载歌载舞,像踏歌这样的传统民间舞蹈,简单又好学,普通山民村妇都可以手拉着手来上一段,但是要跳出花来,还是得要教坊里的人来跳才好看。
傅瑜和梁行知下了楼,便见着王犬韬捧着一小袋子的糖炒栗子往回走,见了他们二人,王犬韬道:“这就要走了?”
傅瑜道:“梁兄没见过这踏歌竞美的场景,我们带他到东边马场上去看看。”
王犬韬道:“那边人多,我们上御风台上去看,正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的。”
傅瑜摇头,道:“我们在临湖阁有厢房,也可以远望马场,和御风台没什么区别。既然要看,当然是要靠近点去看看唱歌跳舞的美人。”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梁行知在一旁不言不语,神色淡淡的,仿佛刚才自动跟着傅瑜下楼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东边马场上绿草如茵,有春风从明镜湖上卷过,带来丝丝凉意。马场的一旁有诸多小贩挑着担子在叫卖东西,隔得远一点的空地上还有几个杂耍艺人,傅瑜的目光从那边热闹的集市上掠过,投向了湖畔身着舞裙的那几列人身上。
湖畔早已围满了围观的百姓,傅瑜一行人向前挤了挤,才挤到前排,见到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着绿罗裙的舞姬们。这列舞姬身着绿罗裙,手臂上搭着长长的白色水袖,她们微微披散着的头发上簪着细碎而精致的红花,腰间缀有殷红的流苏,随着腿的抬起而缓缓浮动。
她们轻启朱唇,高歌:“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却是唐人蓝采和的《踏歌》一诗。
她们敛肩、含颏、掩臂,手中的水袖和身上的绿罗裙微微旋转,发间和腰上的红花相映成趣。她们时而团团围住交臂而舞,时而分开敛肩膀掩臂。这舞姬们的功底无疑是非常好的,她们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嫩芽般清脆娇嫩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感觉到春天的绿意盎然和青春少女的勃勃生机,可在傅瑜看来,还是有些太过端着了。
这里的舞姬显然是人最多的一处,傅瑜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得这跳舞的人数怕是已经达到了百余人,一旁还有教坊的人在旁奏乐,乐声轻快中透着股大气磅礴之感。
王犬韬问他:“这是哪个教坊的?”
傅瑜道:“人是最多的,舞蹈又太端着了,这当然是云韶府的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听得他道:“纤腰素手。”
三人又移到旁边的一个圈子里,这里跳着舞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七八十个人。
她们穿着浅绿色的纺纱裙,纺纱裙只到膝盖处,显得有些蓬松,露出来身着白裤的小腿和红鞋的脚,她们的脚极其灵动,不停地在地上换动着,跳跃着,显得格外的有活力。绿草地上的红鞋子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至少傅瑜就多看了几眼,心中不禁暗暗为这些花季少女的灵动舞姿赞叹。不同于云韶府那过于端庄古朴的舞,这里的舞姬们手中各执有一截红色的杏花,她们拿着花枝在跳舞,隐隐间有清香传来。
少女们娇俏的容颜时而掩在杏花中,时而展露笑颜,却是人比花娇,她们齐声唱到:“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是宋人柳永的词。
傅瑜道:“舞蹈很有新意,手中还有红杏,那就是楚国公家的了。”康平大长公主下嫁楚国公陶家,她逝世之后这梨园自然归了如今的楚国公家。
王犬韬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楚国公家的梨园而不是宜春坊的呢?”
傅瑜道:“楚国公家只有陶七郎最是关注这些玩乐之事,他又最喜欢宋人柳永的词。”
王犬韬点头,他看向梁行知,果真见他轻轻吐出四个字:“步履轻盈。”
现下便只剩下宜春坊的舞没看了,三人到了那地方,只觉得周围的人比方才要多得多,而且人群中时而传出阵阵喝彩声,傅瑜心下微疑,待得三人挤到前排,他才知晓为什么这里的人更多了。
这里有三十六位姿容不凡的少女,她们穿着殷红色的薄纱舞裙,少女莹润如玉的双肩裸.露在外,她们头上簪着大红的花,脸上画着春杏妆,两腮微红,额前微黄,唇上却是一点朱砂,这样艳丽的妆容本有些俗气,可她们此时正衣袂飘飘的在挥舞着手中的长袖,卷出朵朵花儿来,这便显得一点也不艳俗了。因为这三十六名少女自身已然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迎春花。她们的舞蹈比之方才的两支舞也更显得火.热和放开些,这样火.热的颜色和舞蹈,正配得上春天的遐想和少女的年华。
王犬韬只道:“这舞……比刚才的要艳丽些。”
傅瑜道:“这是宜春坊的舞,宜春坊主要接待五湖四海来的商人,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少异族的商旅之人,所以舞蹈显得火.辣些是正常的。若非宜春坊走的这妖.媚绮丽的路子,它也难以从永安这众多教坊中脱颖而出,以至于可以和宫廷教坊相抗衡。”
这次两人看向梁行知,正要看他如何评价,却听得身旁一个个子矮小的瘦老头怒声怒气地道:“这舞简直就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第18章 御史
这老头长得有些瘦小,一张有些枯槁的脸却满脸严肃,他将一身青色的便服穿的一丝不苟,头上的发丝紧紧地束在发巾中,连一个头发丝儿也没落下来。他一连说了三个伤风败俗,却是被周围观舞的男子调笑了两句,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傅瑜和王犬韬两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待得那老头走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傅瑜转身往那老头走的方向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方才缓了一口气,他问王犬韬:“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犬韬愣愣道:“不、不知道。”
傅瑜道:“算了算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消失了。”
梁行知突地道:“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却是引用前人的话。
傅瑜道:“梁兄你刚才评价方才那两支有些含蓄的舞蹈不过平平,对这绮丽诡谲之舞却甘愿引用前人的赞赏之词……没想到你喜欢这款的。”
王犬韬抖抖怀中的糖炒栗子,一脸蒙的看着梁行知,他问:“什么?”
傅瑜心中暗道:梁行知表面上看着是一表正经的禁欲系,没想到居然喜欢奔放火.辣的舞蹈,看来,他是个闷.骚。
梁行知却是没回答,他问:“刚才那人,你们认得?”
傅瑜道:“自然认得,若是梁兄你以后在朝堂为官,切记一件事情。”
梁行知问:“什么?”
傅瑜道:“宁愿得罪圣上,也莫要得罪李御史。”
王犬韬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道:“是啊是啊!圣上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很和蔼的,可是这李御史就难说了,我听说他每天连上茅坑和晚上和老婆睡觉的时候也带着纸笔,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记录下朝廷命官和公侯之家的不当之举。”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这代几乎是在他笔头子下长大的,我就没见着谁没有被他记过的,便连圣上,也被他当堂痛斥过。”
梁行知显然来了兴致,他挑眉问道:“哦?”
傅瑜道:“犬韬说的是三年前圣上在宫中接见大臣,却用了十八个宫女为他抬御撵的事。听闻次日早朝李御史足足痛骂了圣上一盏茶的时间,从为民着想的尧舜禹三位一直说到先帝朴素的生活作风,听说还明喻当今再这样下去便是骄奢淫耻的隋炀帝了。”
梁行知道:“后果?”
王犬韬道:“后果便是这家伙一点罪也没受,反而当日早朝圣上沉思许久,竟然下旨降罪于己身了。这可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李御史的大名自此传遍九州,梁兄你怎么不知道?”
傅瑜道:“那时梁兄正在山上的道馆里呢。”
三人便说便朝着人群外边走去,这跑马场今日是个小集市,一时间前来观看踏青的人有些多,他们挤了很久才从人群中挤出去,刚出来,傅瑜还没来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得身旁的王犬韬大呼小叫道:“吖!二郎快看,那不是你家的莺莺么?”
傅瑜一愣,他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傅骁或者傅家府丁的身影,他问王犬韬:“在哪儿呢?”
王犬韬指着天上的雄鹰风筝道:“快看那风筝,我还记得那是去年你买的。”
天上有许多风筝,各式各样的,其中最大最威武的一只是个通体黑亮的双翼修长的雄鹰,傅瑜看看眼熟的风筝,视线顺着那方向朝御风台而去,果真见了一个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他道:“那是我阿爷和莺莺在御风台上放风筝呢。”
王犬韬道:“我还是觉得稀奇,怎么会有女孩儿不喜欢蝴蝶风筝,偏偏喜欢你那雄鹰风筝呢?”
傅瑜笑道:“这证明我家莺莺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傅瑜又道:“他们既然在御风台上,那我们便不过去了,免得叫阿爷见了我心头添堵。”
王犬韬沉默着没说什么,梁行知却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梁行知道:“既然这样,不妨沿着明镜湖走一圈,全了这踏青之说。”
这日天色极好,万里无云,有从山间卷过的山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裹着湖上花船的丝竹管弦之音入耳。湖的周圈种着些垂杨柳,随风摇曳着身姿。
王犬韬伸手打去飘荡在脸上的柳条,梁行知突地道:“这样的景色,若是不能画下来,实在可惜。”
傅瑜道:“这有何难。待得我们花些银子,找几个人抬几张桌椅来,摆在这明镜湖畔,又取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只管让梁兄画个够。说到这里,我想起我昨日把梁兄的那幅画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