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方舒了口气, 就听得杨清道:“郑大哥,那罗珊娜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能惹得章金宝和你争夺许久?”
郑四海轻笑道:“不过一有异域风.情的美人罢了,在这永安不常见, 在西域却是多得很。”
王犬韬拆台道:“我看上次咱们去安娜宁教坊看竞选首魁的时候, 郑大哥可不是这样做的。其实我看章金宝也不过是想猎.艳罢了, 罗珊娜被带回章府也不过和以前的那些女子一样的下场。不过三月踏歌竞美时他就看中了那罗珊娜,只是当时被傅二、南阳长公主和邢捕头拦下来了,不然哪还有后来的这许多事。”
傅瑜见众人聊得火.热,想起郑四海往日的风.流韵事,不由得道:“身为朋友本不该管大哥房中事的, 只是我还得多嘴说一句:郑大哥婚期将近, 嫂子又是范阳卢氏的娘子, 郑大哥近日还是收敛的好。”
陶允之也道:“听闻范阳卢氏最为守礼严谨,这般想来郑大嫂子岂不是无趣的紧?也不知咱们日后还能不能出来玩耍。”
郑四海端着茶杯笑道:“三娘是我舅家表妹,她为人最是贤良淑德,不是那般不识道理的人,说到日后出来小聚,我看傅二成亲后只怕会整日里守着他夫人,也不再出府与我们这干‘狐朋狗友’小聚了。”
众人小声笑起来,王犬韬也道:“是了是了!自从三月我和傅二见了斐家娘子后,这小半年来,他脾性可真是收敛了不少,若非今日碰见章金宝做那等腌臜事之后你发了脾气,我还以为你当真要做虞非晏那般的君子人物了!”
傅瑜被众好友调侃的有些赧颜,一时想起斐凝,心下更是觉得酥酥麻麻的,就连脑袋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也就是这时,一声沉闷的“咚”声自隔壁房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异常的响亮。
傅瑜一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啪”,瓷碗落地的碎响传来。
“隔壁的这是在干什么,打架吗?”王犬韬颇有些兴奋的道。
陶允之笑骂的锤了一下他厚重的肩膀,道:“王六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打架,这里是临湖阁的三楼,若没有身份,哪能进的来。”
“小二!”听着隔壁的声响,郑四海对着门外唤道。
肩上围着白巾的小二推门进来,恭敬地弯身问候。
“隔壁的几位客人可有争执?”郑四海皱眉随口问道。
小二恭敬地打着千,低声道:“没曾想打搅几位郎君的雅性了,这真的是小的该死,小的马上给几位郎君换个视野更好的厢房。隔壁房间的人郎君们也不需要担心,是小店的老板和朋友在喝酒,他们喝到兴头时常举杯摔碗的。”
傅瑜笑道:“哦?竟有这般雅性?”
王犬韬道:“傅二瞎说什么胡话,这哪里是雅性,分明是喝醉了耍酒疯呢!我们虽胆大,可也要少和这样喝醉了耍酒疯的酒疯子来往,小二快快与我们换一间吧!”
听得王犬韬谈及隔壁临湖阁的老板是“酒疯子”,这年岁不大的小二面上掠过一丝显然的不快,但到底还是恭敬的引着众人出了厢门。
傅瑜一行人从走廊上而过,行至隔壁门前,一阵擤鼻涕的声音猛然想起,随后是一阵高高低低的抽泣声:“儿啊……阿爷无用哇……”
这声音时高时低,嘴中吱吱唔唔的,一听便是一个醉酒客的酒后之言。
“林弟这是何苦。”有人苦苦劝道。
房内又是一声有些尖锐的酒杯落地的声响。
“这位倒是有趣,喝醉了就摔杯子大哭,”陶允之垂眸道,“只听那酒后言,想来也是位命苦之人。”
傅瑜想起为自己苦苦筹谋的傅骁,想起他平日的冷言冷语,忽而也想知道这般严肃冷漠的父亲是不是也会在私底下牵挂着他,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当傅瑜抬起头时,他向前迈出的脚步却慢慢停下来了。
迎面正焦急的走来一个中年人,这人身形高大,粗狂的面容有些泛黑,一双虎目却格外有神,不是别人,正是险些要做傅瑜“岳父”的明镜湖上的船只老大秦掌柜。
秦掌柜面色焦急,脚下生风,见了傅瑜等人远远地便拱手行礼,口中唤着:“傅小公爷,郑大郎君……”
“秦掌柜这是来作甚?”王犬韬从傅瑜身后钻出脑袋来问道。
秦掌柜显然没有与一众小辈闲聊的心思,只焦急道:“友人醉酒,前来照顾。”他说着,眼神直往走廊旁边的厢房内瞄。
傅瑜对他点点头,秦掌柜也不见外,一把推开房门,众人就听得里间一人道:“我的秦家掌柜呀,你可总算来了,还不快帮我劝劝林弟。”房门大开,一阵熏天的酒气直冲众人耳鼻。
酒本是香的,可众多酒菜混合在一起,夹杂着房内似有若无的安神香的味道,就显得很冲鼻了。
傅瑜习惯性地向门内望了一眼,就见深色的木地板上躺了一地的酒水饭菜和摔碎的杯碗碎屑,一个深蓝衣袍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耷拉着脸拉着一人的胳膊,正是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人。
而那醉酒之人,“林弟”却是一身罗绿长衫,长衫看着甚是精致,只是这人瘦削的很,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他两鬓斑白,脸上已呈老相。
这醉酒之人着实没什么好看的,郑四海等人受不了这气味,早就快步走离,唯有王犬韬拉着傅瑜的胳膊拽了他两下,道:“傅二,走啦,我们去别处。”
王犬韬拽了一下,却没扯动傅瑜。
傅瑜此时正站在长廊外、这酒气熏天的房门前,定定地看着那醉酒之人。
王犬韬又用力拽了一下,傅瑜方才回过神来对王犬韬道:“六郎,你看那人,是不是很眼熟?”
“谁?”王犬韬狐疑道,脑袋凑着向前看,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没什么眼熟的。”他道。
转瞬间,傅瑜心头百般思绪回绕,却愣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倒是房内的秦掌柜对着门外的小二道:“小二,快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秦掌柜和临湖阁的苏老板——方才劝酒的那身着蓝袍的胖胖的中年男人,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起林老板就要往外走。
见了还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的傅瑜,秦掌柜纳闷道:“傅小公爷,你可是还有事?”
一旁的苏老板也道:“今日之事恐是惊扰各位郎君了,小老二作为东家真是不胜惶恐,只是如今友人酒病缠身,我怕无力招待诸位郎君,只能先请了诸位郎君今日这一顿饭了。”
傅瑜道:“苏老板无需如此客气。”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让出一条路来,看着秦掌柜和苏老板架着那林姓之人远去。
醉酒的林老板耷拉着脑袋,浑身酒气熏天,身上像是一丝力气也无,看着颓废的很。他虽闭着眼睛,可也让人看得出来是一双大眼,浓眉大眼,鼻头小小的,侧脸看着甚是英俊。
傅瑜侧身看着林老板,仍隐隐觉得哪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友人在侧,傅瑜也没多想,只和王犬韬等人到了另一间厢房,吃罢,一日经受两次波澜,众人也是没了再出去浪的心思,也就各回各府各找各妈了。
傅瑜却是个心中有谜团就不舒服的人,他找到了方才的小二,问及苏老板等人的行踪,而后让小二带着自己走到了临湖阁主人家的后院。
傅瑜来过许多次临湖阁,这还是第一次到临湖阁主人家的后院里来,但他心中记挂着事,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心思。
待见了正焦急的等待着大夫开药方的秦掌柜苏老板二人,两人皆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齐齐向傅瑜行礼,而后秦掌柜出言便道:“这后院是私人之地,怎的傅小公爷游荡到此?你这小二当真好大的胆子,竟带小公爷来此腌臜之地!”
傅瑜忙摆手道:“莫怪莫怪,是我有事想要找二位。”
秦掌柜和苏老板皆是一惊,随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愕之色。
傅瑜文绉绉道:“我今日见了林老板,深觉面善,想来是往日哪里曾见过的,所以来此拜访。”
苏老板暗自忖道:“既觉面熟,怎的在醉酒之后才来拜访。”思及往日里傅瑜混不吝的霸王名号,苏老板愈发认为这是傅瑜这般世家纨绔子弟的闲来戏耍之事,心中愈发愤懑。
苏老板想的多,出言便也很是不善:“傅小公爷是何等人物,怎会和我们这般行商坐贾之人有所交集。”
傅瑜反驳道:“傅二一介国公世子,不也和坐船只生意的秦掌柜有所交集吗?”虽然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引起的交集,可那也是交集。
傅瑜看着二人不善的目光,又道:“我也没别的想法,只想知道林老板因何哭泣。”
秦掌柜倒是没那么多心眼,只叹气道:“不瞒小公爷,我这林弟本名林传,也是徽州一带有名的商贾人士,只膝下单薄,仅一儿一女,多年前他幼子踪迹成谜,他深觉对不住亡妻,故而有此作态。”
傅瑜想起乞儿拐卖一案,不由得焦急地问:“幼子失踪已是多少年?”
苏老板没好气地道:“约莫十年前的事情了。”
傅瑜猛然惊觉,瞧着眼熟,十年前失踪的幼子,他所认知的人中恰好有一人满足此条件——朱焦。
思及此,傅瑜立刻道:“我正好认识一个十三岁大的男孩儿,这男孩儿自小混迹江湖,想来也是被拐子拐卖了的。”朱焦既能和被拐卖来的小十等乞儿打得火.热,也能为了他们的事情四处奔波,想来也是有着相同遭遇的人。
秦掌柜瞪圆了眼睛,看着傅瑜的神色有些复杂。
苏老板道:“不知傅小公爷认识的这位小郎君如今何在?”
傅瑜一时哑言,他还当真不知道朱焦现在的位置,只是想着很有可能在大理寺少卿朱然的府邸,他便这么说了出来。
谁料得到的却是苏老板的嗤笑愤懑之声:“傅小公爷您可是耍够了我们,我们不过一小小商贾人士,实不敢和公卿世家相较量。”
傅瑜有些摸不着头脑,秦掌柜道:“不瞒小公爷,我这林弟幼子,若还……在身边,算来不到十二岁。”
傅瑜被两人请了出去。直至走出临湖阁,傅瑜才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着过两日休沐定要去亲自到朱然府上问个明白。
第61章 刑部
刑部从五品的小官,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上朝旁听,并无三日一朝听政议政的资格。
傅瑜虽也落得清闲,但到底两辈子第一次吃皇粮,心里颇有些激动, 待得坊间五鼓声起,他便坐不住了。套上昨日夜里摸着打量了好几遍的浅绯直袖袍衫,又戴上官帽, 捋了捋帽子上的细穗,傅瑜看着铜镜中颇显少年意气风发的人影,大踏步的出了院门。
唤了元志去取大马,傅瑜穿过正院长廊, 就见着正院亭中枝叶繁茂的老银杏树下, 正立着一个站得笔直的人。
这人一头斑白的发,身穿深紫衮冕,紫衣华裳裳绣了九章走兽, 张牙舞爪的, 甚是唬人。他左手执帽,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一柄金玉饰剑上,远远望之, 便让人心神震动,难以相信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
“阿爷今日怎的穿上官袍了?”傅瑜心下正好, 此时便是见了往日里一贯怕之避之的老爹也是调侃不误, “我看您上次穿官袍上朝还是去岁年末的时候了。”
傅骁侧过身, 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 傅瑜又可耻的怂了,不同于以往是被吓的,而是有些触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上班打卯。
傅瑜心下正有些感动,就听得傅骁冷冰冰道:“你大哥当初第一次进军营的时候我便在后面看着,他一举单挑三十个老兵,无一败绩……他从不让我失望。如今轮到你,我看你自幼才疏学浅,文武皆无,怕是会让我安国公傅氏一脉成为笑柄。”
“……”方才的感动瞬间化为乌有。
刘荣牵来一匹老马,傅骁走上前去,他拉着马鞍便立刻向上爬,忽而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傅瑜忙上前一步让他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再一翻身,傅骁已是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傅瑜若无其事的拂了拂右肩,走到后面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儿上,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无比。
父子二人打马出行。
刘荣背着手站在府门前,看着东方熹微,看着天际白下打马而去的两人的背影,眯着的眸子中满是笑意,忽而车轮轱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转身,正见着身形单薄的傅瑾。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一头乌发尽散,有些苍白瘦削的脸上同样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的背影,只是脸上却平静的让人不忍再看。
刘荣上前一步,担忧道:“早间寒凉,大郎君怎的穿这么少?”
傅瑾无所谓地笑笑,只道:“荣叔莫担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无碍的。”
刘荣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随后上前亲自推着轮椅带他离开。
傅瑾微微垂着眸子,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傅骁的话,心中满是惆怅:从未让他失望吗?傅瑾自嘲一笑,随后右手悄无声息的摸上了自己已然没有丝毫知觉的膝盖。
他觉得心下闷闷的,压抑的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刑部隶属尚书省,尚书省官员在皇宫外宫的庆余宫中办事,傅瑜去这里打卯倒与众五品之上的需要上朝的官员同路。
时辰尚早,但街上除了摆早点的摊子,骑着高头大马前去上朝打卯的大小官员也是络绎不绝。傅骁马速不快不慢,正好让傅瑜能够跟上他的步伐,却也不至于快马加鞭冲到他的前头去。
傅瑜握着马鞭在马上颠簸,看着傅骁瘦削苍老却仍旧硬挺的脊背,摸着冒出青茬的下巴不语。其实他昨夜太过兴奋,以致于忘了吃夜宵,今天早上又起了大早本打算在街上吃点饼,谁料傅骁一言不发的就要带着他去上朝,以致于傅瑜此时竟然有些不敢下马吃饭。
傅瑜虽然纨绔,也还是知道臣子上早朝前是不能吃早饭的,只能等到下朝之后再吃。这倒不是皇帝不体恤臣子让他们饿肚子来上朝,而是早朝遇上有争论的事情,大臣们在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唾沫星子横飞,万一皇帝兴趣来了走下来听听臣子们的意见,谁想还没听到臣子高见,就先闻了一鼻子韭菜味儿……
行至午门,马匹不能至,傅瑜跟在傅骁身后一路走来,本以为傅骁会带着他和不少耳熟的官员打招呼,谁料只是带着他行至角落而后便不动了。
傅骁积威多年,不止傅瑜畏他敬他,往来权臣勋爵也皆敬他畏他,除了阁老崔泽与左仆射章老爷子过来与他打招呼,竟再也无熟人胆敢过来在他面前刷脸熟了。
熬到宫门大开,傅骁站在一干朝臣中,眼看着就要进宫门,傅瑜走至一旁让出位置,忽而听见一人轻声唤他。
“阿瑜。”那人轻声唤。
傅瑜回头,正见傅骁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老态初露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虎目柔了些。
傅瑜忙走到他身前,低头轻问:“阿爷?”
傅骁猛然一怔,似才回过神来似的,他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傅瑜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人的背影,突觉这夏日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