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何谓拉风?”怀中的莺莺小声道。
傅瑜嗯了两声,没回答,却是马鞭一扬,快马向前,没几步就到了离亭,他翻身下马,又抱了莺莺下来,方听见背后一耳熟的声音道:“阿瑜你今日可是来迟了些啊!”
南阳照例穿着一身红色的骑马装,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她耳边带着偌大的环状红色耳环,额上抹了一层黄粉,倒是一副胡人马上少女的打扮,看着整个人英姿飒爽,倒是比着宫装雍容华丽的她更为顺眼。
“五姑姑!”傅莺莺甜甜喊道,张着双臂扑向南阳长公主的大.腿。
南阳一把抱住她,两人亲昵的说起话来,后来更是干脆的上了马,竟也不管傅瑜,直直地向前而去。
傅瑜苦笑一声,也翻身上马,带着一干奴仆追上二人。
及至傅瑜赶到,傅太后已在会客室里面见二人。往日里一身青衣道袍披身的傅太后,今日倒是罕见的穿着一身玄衣宽袍,腰间配着的拂尘流苏长及脚踝,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一眼望去倒是与傅骁每日里的装扮并无二样,而两人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和英气,更是让人一眼看出两人同出一门。
看见这样的傅太后,傅瑜倒是少有的迟疑了下,他忽而想起傅瑾,又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长姐傅瑶环,傅家三代人中,除却还是个团子的傅莺莺,竟然唯有他是一身娇惯出来的痞气,最不像个军门世家出身的人。
“阿瑜何故站着不动?”南阳坐在一旁催促道。
傅太后正坐在上首,身前站着的傅莺莺童言稚语,显然让久居于此的她感受到了一丝含饴弄孙的趣味。
“没什么。”傅瑜敷衍道,又提起礼品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傅太后道:“道观里什么都不缺,何苦浪费财力物力来此孝敬于我。”
傅瑜道:“姑母是太后,更是我们的长辈,我们不能久居道观服侍已属不孝,怎能不备些吃食用具。”
南阳却是突然冷哼一声,一双俏丽的吊稍眉立了起来,气呼呼道:“你尚且是个侄子就知道孝敬姑母,可笑有些人身为长子却忘了十月怀胎的生母!”
“他一人处在宫中,花团锦簇好不快活,只叫母后在此受累!”南阳继续道。
她这话说的极为不客气,一开口就是训斥当今皇帝不孝,吓得屋外长廊下的一干人等皆跪下,身体瑟瑟发抖。
傅瑜知晓一点内中缘由,但此时也在认真考虑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跪下,毕竟站在他前面的二位一个是建昭帝的生母一个是他亲妹子,这事儿往小了说就是妹子抱怨哥哥,往大了说就是公主非议皇帝。
好在傅太后比较清醒,她厉声呵斥道:“南阳!”
南阳长公主吓得一哆嗦,只是一双眸子仍旧不甘的看着她。
傅瑜看着这场景,一时忍不住将这比成自己和傅骁,颇为好笑的发觉傅家孩子的这副德行。他又忍不住想起杨材和建昭帝杨构,不知他们二人是否也是惧母甚过惧父?
“我来此居住是为修行,可曾与你长兄不孝和有何关联?”傅太后深吸一口气慢吞吞道。
南阳长公主眉毛倒立,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只是两人间一时倒是沉寂了下来,傅瑜忙开口道:“姑母,五娘,再过些时日我就该成亲了,可不知你们俩可给我准备了什么礼品?”
南阳心知这是傅瑜给她找的台阶,遂接了过来笑道:“你倒是心急,这日子还没定下来呢,倒先惦记我这阿姊的礼品了。”
“到时定然和你心意。”傅太后也笑道,面上少有的带了些笑意。
“母后不知,阿瑜对这斐家娘子可是看重的很,我前些日子找理由邀了斐家娘子前来,观其样貌,观其形态礼仪,再观其为人处世,可真是个妙人儿,就连我这看惯了莺莺燕燕的人心下也喜欢,何况是阿瑜这般愣头青的小子。”南阳笑道。
“若非他是我舅家弟弟,我只怕觉得这神仙般的人配这小子倒是委屈了斐娘子。”
傅太后也笑道:“听着是个稳重的,这样倒好,以后能压得住这个皮猴。”又问:“你近些日子可与她相见?”
傅瑜思及此,一颗本来不好意思的心突然就有些别扭不舒服起来,他吱吱唔唔着道:“这段时日天天陪着朱然查案,倒是疏忽些了。以前也曾在小巷里见她,可如今却是总也见不着。”
南阳笑道:“你要拐了斐之年的掌上明珠,却还未拜见过他,怎叫他心里好受?”
傅瑜只哭丧着脸道:“我去斐府前求见三次,丝毫未见斐祭酒身影。”
第64章 谈话
傅瑜此话一出,倒是惹得满堂大笑。
南阳性格外向, 听闻此言早已笑得不住捧腹, 还伸出手来指点着傅瑜, 只道:“当真好笑,当真好笑!我竟不知,这斐祭酒也是个这般爱耍小性的人物!”复又平复了呼吸,笑着抚了抚鬓边微散的发, 道:“瞧着斐祭酒往日里那酸溜溜的文人样,我还以为也是个李御史般的迂腐人物, 原来竟也是个这般人物。”
傅瑜有些不解, 南阳遂解释道:“你和斐府的婚事如今早闹得满城皆知, 这斐府的人如何不能知晓?你登门造访,只管报了名号上去,难不成斐府下人还敢拦你这个未来姑爷不成?无非就是斐祭酒的小心思罢了!”
傅瑜苦笑道:“我如何不知这是斐祭酒不满我的品行, 可他这般,我能如何?”
南阳长公主也收敛了神色, 慢慢道:“若真如你所说那般三番五次避你不见,那倒真让我见识到了斐府的教养,原以为百年书香传世,也不过小性不得大体之户。”
傅瑜张张嘴,正想反驳南阳为斐之年说几句,他正想能够少年时期上战场出谋划策和傅骁结为生死之交的斐之年, 如何能是个这般目光短浅的人物, 谁料他还未出声就听得上首的傅太后突地拊掌。
傅瑜和南阳长公主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傅太后一向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 在小辈面前更是如此,像今天这般小辈嬉闹哄笑之时突然拊掌之举,实在少见。
傅太后起身,暗色内敛的玄衣宽袍随着她的举动从打磨光滑的檀香木椅上滑落,随着她的走动引起一阵涟漪。
傅太后走近,有些微刺鼻的丹砂味袭来。
傅瑜头颅微低,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袍子上用银丝绣着的花纹,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周遭一片寂静,南阳长公主上前来扶着傅太后,傅瑜忽而听见傅太后长叹一声,她却是笑了。傅瑜忽然抬头,正看见傅太后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她已然不年轻了,脸上皮肤有些松垮,但五官艳丽,眉眼间的英气依稀可见,不过所有她身上的那些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此时都已只剩下嘴角的那抹笑,似回忆,似释怀,又似惆怅。她不笑时,宛如木雕的无表情的雕像一般,生冷又威严,直叫人不可忽视她浑身逼人的气度,这一笑,却忽然就打破了她身上这多年来淫浸高位的威严赫赫,而是有了些人气,有了些年轻时候的影子。
傅瑜想,即便傅太后年轻时的容貌不是最美的,但她身上一定有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特性。
傅太后笑道:“这斐之年,性子倒还是和三十年前一般无二。”
“什么样的性子?”南阳长公主忍不住问道。
傅太后道:“你可知斐之年年岁几何?”
“知天命之年。”傅瑜道。
“不错,他如今约莫五十,三十年前也不过是和傅瑜一般大小,但那时他已是任一方领军的监军,能和傅骁并肩作战,他后来又兼任两湖道节度使,及至二十年前入内阁与崔泽一争高下,这样的人,如何能是个不解大局之人?”傅太后缓步走至廊下,看着外边艳阳天慢慢道。
“这样的人,如今又怎么甘愿做一个小小的三品国子监祭酒?”南阳长公主诧异问道。
傅瑜也满腹疑问,他听傅太后如今说起往事,才知晓一向被他小觑的国子监祭酒斐之年是个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看他过往的履历,竟是不比如今担任凤阁之首的崔泽势弱,而他却比崔泽年轻十余岁。可两人如今这般境遇,倒是不得不让人心生感慨。
不过若是这般年少有为的斐之年,那么和一向有些自傲的傅骁有过命的交情,倒是不足为奇了,傅瑜暗道。只是他仍旧不解,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斐之年一向蒸蒸日上的仕途就此断绝,也使得他与昔日好友断绝来往二十余年。
傅瑜心中隐隐有种想法,若是他能够知晓当年事情,说不得就能知道这次傅骁和斐之年重归于好的缘由,甚至得知斐之年愿意嫁女的深层次原因。
越往下想,傅瑜愈是心惊胆战,他的心被分成了两块,一块想要不停地刺探傅骁和斐之年的底线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另一块却是让他偃旗息鼓充耳不闻,毕竟这很有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傅瑜有些愣神,傅太后也是沉默良久,寂静无声的屋内一时只余窗外树上的蝉鸣。
打破屋内沉寂的是一直站在一旁寂静无声的傅莺莺,她道:“五姑姑你看,窗柩上有只蝉。”
南阳长公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是俯身牵起了傅莺莺的手,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就属你是个好玩的小鬼。”
说罢,却是牵着傅莺莺出去,徒留一室寂静与傅太后和傅瑜二人。
傅瑜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的纹路默不作声,他感受到傅太后转身向着上首走去。
忽而心下一阵跳动,傅瑜脑海中似万千炮竹炸裂,猛然间,他双膝一软,却是跪了下去。
沉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膝盖嗑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脆响,可傅瑜却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他只是俯身,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随后重声问道:“姑母,不,太后殿下,请您告诉臣,黑甲卫的存在是否是个秘密?”傅太后一愣,却是重重点了点头,她没有开口让傅瑜起身,更没有亲自下来扶他,只是冷冷道:“不错。”
“我傅氏满门言行举止皆在黑甲卫眼中一清二楚?”傅瑜接着问,平静无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
傅太后高高端坐于首座,一言不发,面目沉重。末了,在傅瑜目光注视下,她缓缓点头。
屋内寂静无声,屋外却是蝉鸣虫叫不绝于耳,显得不通风的屋内愈发的沉闷,压抑的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样的傅太后,以及这样令人讶异的场面,傅瑜本觉得自己会声音颤.抖乃至浑身发软的,然而他并没有,他此时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坐于下方,身姿端正地宛若春节祭祖时跪拜的虔诚和一丝不苟。
傅瑜再问:“若、若是……傅家但凡有异心,如今朝堂上可是已没有了我傅氏一脉?”
傅太后回道:“凡手握兵权者,一旦有异心则天下大乱。大魏治世百余年,天下未曾大乱。”
傅瑜心神一顿。只言天下未曾大乱,却并未明有异心的武将下场如何,傅瑜细想那些功高盖主的武将下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却是再次缓缓俯身拜下。
傅瑜拜完,傅太后长舒一口气,却道:“你只知武将功高盖主易生易主之心,却难知无异心的武将难做不仅在于君臣相得,更在于部下。凡有大军功的为将者,身上无一不有赫赫功名,部下更是有诸多骁勇善战的将领,而所谓权势,并非由上至下,而是由下而上,只有拥有一批愿意听从你的人拥护你,你才真正的拥有了权势。”
傅瑜抬头看着她。
傅太后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只一双眸子却直勾勾地看着远方,却不是看着她正前方的傅瑜。
“当你身处高位之时,你所要考虑的就绝非只是一人得失,而是一族乃是数族的得失。你可以忠君爱国,可以君臣相得,甚至可以不要军功,但你的部下却不能如此,他们没有达到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你眼中的东西,他们要权要势,一旦他们的野望无法满足,他们就会……撺掇部上行一步……黄袍加身的险棋。”
话已至此,却是再无可说。傅瑜屏息,久久未动。
良久,傅太后又问:“可还有事?”
他思及乞儿拐卖一案,想起朱然找到的那条条指向侯孝的证据,冷静地继续问:“臣再问,黑甲卫可知晓朝野上下诸多秘闻?”
傅太后摇头道:“黑甲卫隶属于帝王,我如何得知。”
傅瑜再拜,却是问道:“姑母,侄儿还有一事想问。”
“可是有关斐之年之事?”傅太后突然开口道,傅瑜身形微顿,却是点了点头。
傅太后道:“我知道,凭着你的聪明劲,若你愿意认真去想,这件事迟早会被你知道一些端倪。没错,斐之年此人身上有诸多秘密,但这绝非如今的你所能触碰。”
傅瑜一愣,却道:“既然陛下和姑母愿意将黑甲卫乃至昔年阿爷大哥交权一事和盘托出,却为何对于斐祭酒的事情如此讳莫如深?难不成——斐祭酒昔年所犯之事更甚之我傅氏功高盖主?”
“傅瑜!”傅太后冷喝道,“你年纪轻轻,又为傅氏如今顶梁柱,有些事情,能不沾惹最好不要沾惹。”
傅瑜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姑母如今说这般话却是有些迟了,从傅斐二家结为姻亲始,就该知道斐家一旦出事,我傅家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傅太后面上显出一丝愕然,她笑道:“没错,你这个角度倒是人之常情,你阿爷是一个有的放矢之人,这般无缘无故就两家联姻,倒不像是以往他的风格,即便……即便他是爱子心切,甘行一步险棋,也还有傅瑾在一旁出谋划策。”
“听姑母的意思,有阿爷和大哥在,就算……就算斐祭酒果真卷入什么事端,我傅家也能保全?”傅瑜问道。
“竟是被你给刺了出来,”傅太后轻声道,“我清修七年之久,久已不问世事,这朝堂之事如何能得知?你问我如今斐祭酒会卷入什么事端,我不可得知,若你问我斐之年的过往,我倒是清楚不少。”
“那么敢问姑母,斐祭酒昔年究竟为何与阿爷断绝来往二十余年?他们……他们在战场上分明有过命的交情!”
“是变法。”突然地,在傅瑜以为傅太后会避而不谈的时候,她竟然就这么直直地说了出来。
外间知了叫声愈发显得聒噪起来,傅瑜心下的烦闷愈盛。
“我从未听闻近五十年来有何变法。”傅瑜粗着嗓子道。
他这话倒是没错,也说的胸有成竹,变法一事对于一朝廷可谓是大事,国子监的士子必有了解,他虽然时常逃课却毕竟是上过考场的人,是有些真本事的,大魏近五十年来朝野大事他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何能不知二三十年前根本就没有变法的风波。
“是一场还未来得及下发就夭折在帝王案牍的变法,”傅太后道,“二十多年前,大魏虽属国众多,却也是腹背受敌,当时斐之年便提议改属国为道,废黜藩王,此事遭时任户部尚书的章廖为首的一派顽固派抵抗,不了了之。自此,章廖和崔泽等人平步青云,官至宰相阁老之位,而斐之年则多因往年功绩得以继续留在朝堂,却也是抱负难施,直至今日也只能做一个徒担虚名的内阁大学士。”“至于他为何与傅骁断绝来往……此乃私事,我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