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穆羽根本不在乎她吃了几口。她是锦衣玉食的帝剎国公主,随时可以吃山珍海味,而且还可以吃很多很多年。而他连穆羽,明天贪狼军攻城,城破之时,他就要随那座城池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此生就剩两天活头了,多吃几个菜怎么了?怎,么,了!
“我想解手。”迎着阿古丽的柔和目光,连穆羽揉着肚皮说,又端起汤碗,一口将残余汤底喝个干净。
“我带你去!”瓦妮莎没好气,横着连穆羽的一对眸子要冒出油来。
“不,我带他去。”公主幽幽说道,温柔视线始终不离面前的少年。
阿古丽走在前头,所过之处,军士无论官阶大小,无不恭立道旁,向她请安。
连穆羽拉低头盔,快步紧跟在后,眼锋四处游动,但无一例外都停留在四周军士腰间的佩刀上。
数丈外的营门外,随军仆从们卖力组装攻城车的号子也声声传入他耳中。
进入用作茅房的帐篷,解完手,他又尾随公主返回原处。
整个下午,连穆羽连去五趟茅房,几乎是每过半个到一个时辰就要求去一趟。瓦妮莎认为“臭小子”是故意折腾公主,阿古丽却不以为意,不顾及自己高贵的公主身份,欣然陪同前往。
他远远眺见了搭建完毕的攻城车。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规模宏大的攻城器具,一辆车足有十多层楼高,浑如一座小山,车顶架设五层平台,楼梯连接,楼车底部配备六个足有两人高的轮彀。士兵可以从楼梯源源不断爬上相应楼层,从搭上城墙的踏板蜂拥入城。
少年看得汗毛倒竖。
回到帐篷内,连穆羽就默默坐在地毯上,背靠坐席,闭着眼假装昏昏欲睡。公主和使女坐在席面上亲热地聊天。
到了傍晚,连穆羽与阿古丽同席而坐,饱餐一顿,依旧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瓦妮莎气得只能干瞪眼。
吃完,他又提出解手。
连穆羽早已轻车熟路,对一路上的守卫位置了如指掌。回去路上,经过一名他早就瞄上的高壮贪狼兵,他忽地弹出一粒石子,那名士兵回头查看动静,借着暮色掩护,连穆羽一只手拂过对方腰间,神鬼不觉地抽走后腰上一把短刀,暗暗藏于胸间。
走在前头的阿古丽浑然不觉。
回来后,连穆羽还是合眼眯瞪。阿古丽找他说话,他也只是哼哈着敷衍。
天已向晚,暮色四合。
营寨四处点起火把,发亮的营帐又变回一个个黄金馒头。
连穆羽靠着坐席,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的头一冲一冲,像是已进入梦乡。
“随意,随意。”阿古丽叫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公主,要不把他绑起来?我不放心。”瓦妮莎从墙上取下一套绳索,扬了扬,快走到合眼安睡的少年跟前,作势就要绑他。
阿古丽格开使女的手,嗔怪地瞪她一眼:“不许胡来!”又转过头看向连穆羽,“他可是我的……客人。”语声满含深情。
“不是陪练吗?”瓦妮莎大惑不解。
“陪练也是客人,你不懂。”
阿古丽从储物箱中取来一块绒毯,在瓦妮莎百思不解的注视下,严严实实给连穆羽盖好。
瓦妮莎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公主非要留一个普通兵士宿夜,更加令她不解的是,公主还以明天攻城、兵士需要休息为由,撤掉了门外守卫。不过,虽有满腹狐疑,作为下人,她又不便仔细问个明白。
“那这样,公主先休息。我坐在这儿守夜,看住他。”瓦妮莎说道,心里却恨恨想着:“这小子别看眉清目秀,招人稀罕,谁知道是不是个拈花惹草的货色!”
阿古丽抿嘴一想,点头答应。
她脱掉皮袍长靴,只穿着轻薄内衣,钻入兽皮被中,冲使女眨眨眼,小声道:“瓦妮莎,我睡醒了替你!”
瓦妮莎朝主人使劲摆了摆手,叫她尽管放心睡。
夜阑风静。
静得能听到十里外瀚海的浪涛哗响,静得能清晰察觉胸膛内心脏的脉动,静得能捕捉到乌兰城里樱花的飘落……
瓦妮莎抱腿坐着,挡在连穆羽和床铺之间。她一忽儿哼哼歌,一忽儿从身上掏出一支白玉短笛摆弄,放到嘴边,回头看看酣睡的公主,就没有吹响。
百无聊赖中,使女又盘起腿,端坐着,双目微闭,两手摆于胸前,左手横放,右手竖直,做出一个诀势,口中喃喃念出一句咒语,但见并拢的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指尖绿光一闪而过。
她徐徐支开两指,两指间那点绿光顿时被拉扯成一条放光的绿线。她将两指对准两丈远外的连穆羽,合拢两指,那道绿光径直射向少年,眼看就要刺中他面颊,倏然停住。
瓦妮莎左右晃动着手指,指挥那道绿光拨弄垂到少年脸颊边的头盔系带。
“臭小子,叫你让我熬夜!”她暗暗骂着,狡狯一笑。
连穆羽并没有真正睡着。
他一心想着来时的使命:夺回父王首级,带回城内入土为安。然后明天与乌兰城一同灰飞烟灭。
他反思了昨夜的失误,自己没有经验,寒夜里呆得太久,又想当然地抛石块骗走守卫,浪费了时间,导致双腿麻木。而且,他还异想天开要刺杀帝刹王。想得太多了,结果一无所获。
今夜不会这样了,白天吃得饱饱的,毡房里也够暖和。存够了力气,药丸的效力好似也还在。
今晚不会再思前想后犹豫了,绝不。
瓦妮莎毕竟只是个衣食无忧的女孩,过惯好日子,根本顶不住瞌睡虫的诱惑。阿古丽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勾出了她的睡意。
坐守的使女倒头躺在了床铺边。
连穆羽扯掉毯子,蹑手蹑脚摸出帐篷。外面果然没有守卫。他贴着毡房朝中军帐那边斜过去。
灯火通明的中军帐外,依旧还是昨天那些守卫。
他心无旁骛,抬头看向中军帐顶。父王头颅还挂在高杆上。
他运足力气,小跑两步,脚尖点地,唰地腾入夜空,鹰隼般飞向杆顶。
“父王,孩儿来了。”
连穆羽右手展臂,收肘,一刀断索,左手接头颅入怀,掠大帐穹顶而过,如箭破空,足足飞出二十丈远。
落地无声。
稳了。
迅疾起身,弓身神行,如鬼魅出没,混入营盘影绰的灯火间,骗过守卫巡兵耳目,直奔乌兰城。
跃过栅栏,穿过楼车,及至蹿上那面碎石满地的长坡,少年始终不敢懈怠,怕重蹈昨日覆辙。
两山夹峙的乌兰城近在眼前,连穆羽抬头一望,未加思索蹬地飞起。就在升至半空,两腿就要踏入城墙之时,忽地身体一顿,两腿也蓦然滞住,无法继续向前,整个人就似被钉在空中。
腿迈不进,身扭不动,城墙上兵士还未及发现城主,他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向下拖走,拉回到地面。连穆羽身不由己往后退去。
他不清楚背后那股力量是怎么回事,但隐约生出不详预感:自己被婼朗族的黑袍法师攫住了。
黑修士的强悍法力他已见识过,眼下被他们拿住,只怕凶多吉少。
黑暗中就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拎着他往帝剎军营返回。他紧紧抱着父亲那颗冻得坚硬、覆满霜花的头颅,摸到他依旧怒张的双目,想到不能将它入土为安,登时郁愤塞胸,“啊——”一声长呼悲号。
这饱含悲愤绝望的嚎叫就似平地炸雷,突地引发出一道“闪电”。那道青色光气从道旁哨兵树上霍然击出,在少年背后三四丈远处,像是劈中某物,凌空炸出一团青黑相间的光球。
连穆羽一个趔趄,牵引他的那条无形绳索似是被光气切断。
“徒儿,快跑回城里去!”
端木煜闪身出来,挡在徒弟身后。
“师父!”
连穆羽惊喜交加,顾不上行礼道谢,扭头朝坡上跑去。
青衣修士依靠偷袭,用光气之刃斩断黑袍人的无明鬼手,虽然一时得逞,他自知正面交锋自己难以取胜,不敢恋战,也速速退走。
两条黑影如幽冥尾随而上。
他们点点渗入黑暗,融入溶溶夜色。
再次现身时,两位黑袍人从城墙下方凭空走出,背靠城池,一左一右挡在连穆羽与端木煜面前,伸出枯细指爪,倏忽间,指尖迸出火星,屈指一弹,火花直直冲出,拉出两道蓝色焰火,朝师徒二人迅射过去。
连穆羽听到城上守军喊话:“底下是什么人?”
他用尽力气回应道:“贪狼军明天攻城!明天攻城!”没有向他们呼救,情知守军出城营救,也无济于事,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端木煜与连穆羽近在咫尺,面对黑袍人攻击,他不敢跃起躲闪,担心跳入空中,失去依托,会沦为活靶。
他拉住徒弟就地一滚,躲过一击,未及站稳,又有两道蓝焰飞来。修士只得仓促迎战,挡住徒弟,合力推出两掌,只见身前青光纵横,瞬时交错织就一面八卦墙,笔直向前移动,挡住对方射来的两束火焰。
然而孱弱的八卦墙只抵挡了半刻工夫,就连连退却,连穆羽眼见不妙,想帮师父一把,右掌挥出,一道淡灰色光气,似一把利剑刺向左边的法师。那位黑袍人将手一挥,一把蓝色火焰刀自袍袖飞出,凌空将灰光剑劈为两段,继续向连穆羽砍杀过来。
端木煜两手御敌,眼见火焰刀迅猛直劈徒弟,惶急间腾不出手,撤手就地一滚,将徒弟撞翻,那把火刀已劈中他左肩头。
修士哎呦一声倒地,肩部剧痛难忍,他挣扎起身去拉连穆羽。另一名黑袍人也挥出一把火焰刀,紧接着,两人连连挥手,火焰刀接二连三自袍袖钻出,密密层层向师徒二人飞砍过来。
数十柄吐着炎炎蓝焰的火刀转眼杀至,端木煜使出浑身力道,将徒弟一掌震出火刀封杀的空间,自己却身被数刀。
修士仆倒在地,奄奄一息中,说了一句:“师父,还不赶快来救我们。”颤抖着转动起右手一枚锟钢戒。
黑袍人绕过一动不动的修士,走到被“震晕”的连穆羽跟前,正要伸出鬼手将他拖走,哪料到少年只是假晕,他听到脚步声靠近,睁眼就举刀朝近前的黑袍人刺去。
黑袍人轻轻一闪,一手伸出,一把赤红火刀贯入少年胸膛。
连穆羽只觉鼻腔血腥满溢,闷哼一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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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连穆羽仰面朝天,四肢下垂,从乌兰城下飘至帝剎兵营,在中军大帐外重重仆地。
鲜血自贯穿他后背的伤口滴落,一路淋漓不断。
帝刹王乌尔呼·狼道·察布力端坐于狼头王座,脸膛紫黑,满面虬髯,看上去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他手捧一本蓝色书卷专心阅览,这是一本《东陆玄通秘药》,记载着东玄大陆上独有的仙山药草,其中不少据称有令人长生不老的功效。
一柄狞厉的青铜巨钺插在王座狼首处,钺身沁色斑斓,浮雕狼面的额头处镌刻着婼朗族笔画繁复的“王”字。
两名守卫将浑身血污的连穆羽拖进营帐。
帝剎王抬起神光熠熠的一对虎目,见到匍匐在地、满身是血的少年,又看看两位尾随而至的法师,一脸疑惑:“这个闯入者怎么穿着帝剎军服,难道他是自己人,弄错了?”
黑袍人的脸深藏在兜帽里,表情不得而知,左边那位欠身道:“大君,没有弄错,你看他面相,是典型的瀚海人。”
“嗯,也是。”帝刹王这才舒展开眉头,满意地摸了摸蜷曲的腮须,“他不是偷走了昆仑王的头颅吗?人头呢?”
黑袍人面面相觑后,都摇了摇头。
一人朝帝刹王鞠躬:“刚才只顾捉拿他,四周黢黑一片,未曾理会那颗已然发臭的首级。”
帝刹王豪爽地一挥手:“不要也罢!区区瀚海国的一国之君,在我察布力一生征服的国君中,实在不值一提!”
他看了一圈帐中四立的部下,又话锋一转:“不过,瀚海国国力虽不济,胆魄却着实不小。二十三座城池,打到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居然没有一座城屈膝投降。兀尔木将军,你怎么看明天的攻城战?”
“大王,明日一战,不足挂齿。您请放心,雪鹫峰上盘旋的婼朗族天神会继续赐福他的子民。”兀尔木将军朗声道。
“那么,这只田鼠,如今怎么处置?他看起来已经断气了。”帝刹王不无惋惜的道,“他年纪轻轻,就敢独闯天兵营盘,不愧是悍不畏死的瀚海人。布拉特、哥舒,你们兄弟二人负责把他拉出去,找块过得去的土地,埋了吧!”
帝剎王第三子布拉特走上前,拿手对着连穆羽,催动内力,将少年已浑似尸首的身躯拖动起来。
那具软绵绵的躯体扭动了一下,右臂竟缓缓抬起,升至空中,手捏成拳,颤巍巍支出一根小指头!
布拉特没料到连穆羽没有死,大是一惊,赶忙收了手。
连穆羽幽幽醒转,艰难翻了个身,抖抖战战支起上身,凛然怒视帝刹王,颤手伸向仇人,发出一线微弱的灰光剑。
那一丝孱微的光剑刚飞离手指不远就熄灭,惹得帝刹王失声大笑。
“我……我要杀……杀了你!”眼见无力再用念力聚气成剑,连穆羽失望至极,颤声说道。
“看到没有,这只蝼蚁……他……他要杀……杀本王!”帝刹王玩心大起,竟模仿连穆羽上气不接下气的口气,逗得在场众人哄笑不止。
“纵是蝼蚁,我也要搬掉你这座大山!”连穆羽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连贯的话,伸出血手,还想发出一剑,然而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他已经精疲力竭。
帝刹王眼皮一颤。
“他既然不想为人,那善良的婼朗人就成全他,帮他做鬼!哥舒,给你一个机会,砍下他的头来!”他拧起两道浓眉,目光陡然凌厉。
年少的哥舒在阿古丽营帐里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此时得到大王指令,顿时目露凶光,毫不犹豫抽出匕首,快步走到连穆羽身后,蹲下身,将刃尖对准了少年心窝。
也就在此时,营帐外南方天际,忽然间响起惊天动地的炸雷,接着一道龙形闪电从天而降,瀚海激起滔天白浪。
接天引地的青白色电光似把天空一分为二,留下一道晃眼的“裂谷”,久久也不弥合。看到这离奇一幕的兵士无不骇然。
惊雷声自远及近滚滚而来,似是绵绵不绝的天龙低吟,哥舒大惊失色,匕首差点脱手。
“雷电而已,自然现象,不用管他!哥舒,动手!”见哥舒被雷电所惧,畏手畏脚起来,布拉特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看谁敢动手!”随着一声铿锵的喝止,阿古丽推帘而入。哥舒先是一惊,见来人是公主,顺从地收回匕首,起身后退两步,恭立一旁。
“阿古丽,你这么晚还不睡,来做什么?”布拉特见妹妹不请自来,还阻止哥舒解决胆敢冒犯天颜的“猎物”,大感不悦。
“阿古丽,看你多么美丽、华贵,简直就是天人降凡!”不同于儿子的反应,帝刹王满面春风走下王座,伸出壮臂将女儿揽入怀中,拍了拍她道,“来的正好,蒙巴哈逮住一个刺客,一只田鼠,正要处决,邀请你同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