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头如猫爪。
放下□□,朝着四下侍立的摆了个手势,定柔还未反应过来,惊见众人戏法般不见了,四下只剩了一男一女,羽林军已封了山头,半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皇帝走到身前,她垂眸端着呈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手腕有些抖,一张小脸挂着惊慌,凝脂玉肤充血般红了个滴透。她不知该往何处逃,男人展开手臂已迫住了。
远处传来杜鹃鸣蹄,“咕咕布谷”声声婉转回荡,萦绕在寂静空旷的青山深谷分外清脆悦耳。此间风景独好。
她背抵着一棵矮松,下巴贴着颈,两人近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凝视着那光洁莹腻的额头,垂下的眼帘睫毛长长鬈起,他直欲重重地吻下去,方解了这两日思慕之苦。
盏中茶倾了出来,手上渐地拿不稳,男人一把握住了腕,她身上瑟了一下,他心中只是单相思的煎熬,前世那一年,每日如同浸泡在苦药汤子,前世诸般圆满,唯独那最纯真的东西,是彼此的遗憾。
他将野花嗅在鼻端,深情地唤:“娘子,这里安静如斯,像不像我们的悠然居?”
她端着呈盘的手剧烈抖了起来。
回到营地,老远闻得聒噪,两个玉面小郎君身着戏服,一红一粉,正在帐前与淑妃争辩,语声尖如夜莺,淑妃的宫人正要按住他们,内监取来了廷杖,三位御妻跪在石子地上不停磕,额心一大片红。
见到皇帝,小郎君立刻呜咽一声含了泪,上前道:“陛下您可回来了!奴怕再也见不到您了……淑妃娘娘说要把奴杖死……”
说着亮出脸颊的巴掌印,嘤嘤低泣起来。
淑妃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立刻上前敛衽一福,拿出了一品妃的气度,字正腔圆地禀道:“陛下圣明,此事本无关臣妾,但出巡在外,妾为内命妇,理当主持內帷。他二人仗势凌人,欺辱薄才人她们,妾不得不训诫。”
薄氏三人发髻全塌,伏地哭道:“他们吊嗓子,唱的鬼哭狼嚎一般,妾午睡被扰醒,实在听得难受,便叫了两位姐姐到溪边走走,路过这里他们就说冲撞了,竟要我们在此磕一百个响头,求陛下做主!”
淑妃道:“三位御妻虽未侍寝,可到底是从五品皇妃,受过封册,怎受他们两个素人如此折辱!”
皇帝打量了一番几人,把转向小郎君们,目光一阵柔和,温声问:“很疼吗?”
两个小郎君闻言霎时有了底气,水袖掩面,愈发哭的楚楚动人。
皇帝一脸怜惜,安慰了两句,厉声对淑妃:“朕的人你也敢打,瞧你是愈发谁也不放在眼里了!”
淑妃跪地,衔怨负屈般,柔肠粉泪她也会:“陛下,您如今是非都不顾了吗?宛央好生心痛!宛央是您的四妃啊!”
“放肆!”
天子一声震怒,四下顷刻乌压压跪了一地,羽林卫从马上下来,握着刀戟单膝向地。
淑妃和三位御妻当即被下令遣送回京,口谕面壁思过一年,每日抄写金刚经。
一个月后。
銮驾驻跸在官衙的公廨。
皇帝沐浴罢只穿着中衣,宫娥铺开锦被,往熏笼添了宁神的沉香,定柔还在灯下就着奏本堆放的御案专心致志地抄写四书六典,女官每至年尾一次考核,她想竞选,师姑教授的这一手女红,还是尚工局更适合她。
“早些安置罢,夜里写字伤眼。”
她无意识地答:“不打紧,今夜我想多临摹一些,我这记性烂,夯鸟先飞嘛。”
皇帝瞟了一眼她的字,只见写的头也不抬,心中便生郁闷,这一个月同寝同食,他活脱是个暖床汉,每夜为她抓痒暖脚,读话本子,她睡得沉了总爱窜被,他便时时惦记着,醒来多次生怕她着了凉。
更难耐的是,揽着温香软玉,偏不能突破。
说好了等她的。
寻了本书坐到床沿,望着柔桡玲珑的背影,灯光投下妙曼的影,她写的累了伸臂舒舒手脚,打了个呵欠。
这一世他内里仍是热血赤诚的毛头小子,一心与她蜜糖胶漆,她却如繁华落尽梦沧桑,心素如简,淡如清水。
他忽然像个生闷气的孩子般道:“没多少日子便回京了,咱们在一处还能有几日!回去便不能日日相见了!你却对我越来越不上心!”
她停下笔,回头来,见到他闹脾气的表情不禁莞尔,樱唇微绽,靥出玉粳皓齿,颊边一朵浅浅腼腆:“我怎地没有上心啊?”
“哪里上心了?咱们的未来也从不问我,怎么打算的,一门心思当女官,偏要去离得我远远的。”
定柔撂下笔,颇好笑地托腮,故意深有意味地问:“嗯,所以,你的筹谋是什么?我该如何配合呢?”
皇帝来了兴趣,指了指床榻:“躺下说,我给你抓背。”
褪去衣帛,相拥卧进帐帷,他一只手臂横在她颈下,他径直攫住了俏美秀巧的唇,吻得久久不放开。
“今世我只要你一个,旁人再不许插手一分一毫,我要贽雁到你家,三媒六聘,凤冠袆衣,堂堂正正迎你进朱雀门。”
上天让我们重来一次,便是弥补所有的缺憾,如此美意,不可负也。
***
回京已是立夏,天气日渐懊热,殿前的缸莲打了尖尖的苞,五彩斑斓的金鱼躲在莲叶下游弋。
按着圣谕,定柔贬成了女史,皇帝一步步计划着,私下给了万俟尚宫旨意,任何人不得欺弄慕容女史,刻意将心爱的人儿安排在了康宁殿侍奉之中。
这日撤了午膳,太后便把定柔传到了跟前,面庞端着慈祥,问起了两个小郎君的事,皇帝果真如此荒唐?为了两个低贱的伶人遣返淑妃!还叫那么多人看着,现在外头都传开了,当今圣上有断袖之癖。
定柔跪着答:“奴不知,只看到伶人为陛下唱曲。”
这个回答即含沙射影,又不会激怒了太后。
太后捻着菩提子,换上了严肃:“欺瞒哀家,可知什么下场?”
定柔大大磕了一下:“奴不敢,确实只看到他们为陛下唱曲,眼见为实,其他的,奴不敢妄加揣测。”
太后端详了几眼,这小丫头看着年纪小,但心窍倒算得伶俐,行事谨慎,进退有度,是她欣赏的那一类。
又问:“那两个妖精每日都在御前吗?”
定柔早得了皇帝的提点,垂颔一施。
正这时一名内官进来,执着拂尘到太后耳边低语了两句,太后面色骤然变得铁青,搭着锦叶的手臂起来,匆匆往淼可园。
路上走的急,仪仗簇拥着舆辇紧走慢跑,太后直喘不过气来,到了红情绿意阁,叫人制服了守卫的内监,大步直入。
见皇帝身着单衣长衫,正左拥右抱,油头粉面的一双,顿觉气血冲上了天灵盖,天旋地转:“天爷呀!白韫之这是做的什么孽!我生他养他,扶植他坐上龙椅,竟不知他是个……”
【作者有话说】
玉楼春未完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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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原来这就是你漠视后妃的原因!”
待服了几粒救心丸,扶着到座榻上缓了口气,立刻唤人来,杖毙了这两个不男不女的妖精。
地上跪着的小郎君虽穿着男子的长袍,却一红一绿,面上粉白脂艳,极是妖媚,闻言嚇的一阵急剧觳觫,磕求饶命。
皇帝呵斥左右:“哪个敢!”
太后搭着锦叶的手难以置信,直盯着明黄龙纹袍的壳子,傲岸的身姿鹤立鸿相,实在无法相信这是那个超群拔俗,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质问道:“你……你因何这样啊?”
这是他第一次反驳母亲。
竟然为了两个下贱的东西反驳母亲!
太后双目泛红,指着内侍监:“杀!给哀家拖出去,剥皮抽筋!满门抄斩!”
两位小郎君冷汗簌簌,直欲晕厥了过去,皇帝忙心疼地护到身后:“谁若敢动他们,即刻俱五刑,夷三族!”
太后整个人如石化,逼视着儿子,像要瞧到他骨头里去,眼底冒出了血丝。
空气异常的静寂。
皇帝趁这时赶紧怒朝地上的两人:“还不快滚!”
二美手忙脚乱地爬出了殿门,小梁子一干也退出,阖上十几扇门牖,定柔恰也来了,与一众女史侍立在阶下,小栋子让她们回避,走远了隐隐听到里头花瓶打碎的声音。
内殿,太后握着一个内监的拂尘,痛心疾首:“……你不是好色轻薄的人,少时霓凰殿多少颜色,你从来不多看一眼,大婚之前连个宫女都没染指过,你弟弟都临幸了,只你一个洁身自好。如今、如今,你是昏庸了啊!这是昏庸了!”
皇帝避了几下,索性不躲了,太后气恼到极处,手上用尽了力,长尾氂刷刷带着疾风,皇帝又怕她有什么好歹,只好一味挨了,太后狠抽了一顿,气喘吁吁问:“赵禝,从今后能不能端正了!”
皇帝低眸看着地砖,闷声片刻,才道:“母后至于吗?原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汉文帝有邓通,武帝有李延年,朕日日忙于政务,忧思劳神,一时松泛松泛,寻些乐趣而已。”
太后扬手又抽了狠狠一下:“孽障!你到有标榜可循了!政务繁忙,你绷得紧母后没有体谅么,后宫多的是女眷,这次大选,哀家一心一意为你操持,你却如此荒唐。”
皇帝小声道:“那些个女子……没味道……”
太后狠瞪着他,属实不懂了:“天地阴阳,群伦之肇,造化之端,天地交接而负载均,男女交接而负阴阳顺。一水一火,水火交融,方为大道。”
皇帝垂手立着,思维悄悄转动,唯有把戏做的足了,才不会引得母后质疑,要与心爱的人一世一双人,得趟过母后这一关,只有把她的底线拉低了,小丫头以后才有入住后宫的机遇。
“大道各所以,天生万物造化机变,具人之所乐,太宗和安相不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后可说,他们也错了么?”
太后肺火再次上涌,几乎咬碎了牙:“混账!他们是君子之交,知音之交,淡如清水,相视莫逆!你自己荒唐还罢了,竟敢辱没起你皇爷爷了!哀家瞧你也不配坐在这把龙椅上了!”
待打累了,通身汗水,扶着锦叶的手坐会引枕座榻,命锦叶:“那两个妖精送去净身房,流放到岭南,昌明殿的内监全部撤换成宫女,哀家倒要看看,以后哪个腌臜玩意儿敢蛊惑皇帝!”
又喘着气指皇帝:“以后哀家的人时时刻刻盯着你,再有此意向,哀家就去皇陵,当着你父皇的牌位一头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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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三伏天,每到午晌骄阳如堕火,地砖几可烙饼,廊下蝉鸣啁啁,什锦花窗外一枝木槿也恹恹的,花朵打了卷。
这是淼可园的一处,太后的松鹤清越偏园,幽静雅致的小院碧瓦朱甍,回字廊蝉肚绰幕,无不彰显奢华庄重,太后来避暑,把皇帝也拘了来,每日盯贼一般,四时有人监视。
定柔午睡起来颈下腻腻的,寝衣都潮了,宝髻打了洗脸水来,不过几步路已是额间冒汗,清水里沁着蔷薇花瓣。
隔间同住的两个宫女也起来了,铜盆里分了一半,各自洗着,定柔投了大毛巾,将里里外外抹了一遍,犹觉不畅,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下水捉鱼,想念寒潭的水。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康宁殿伏侍三餐膳食,待人处事温柔和婉,一言一行克己复礼,勤勉兢业,从不与人龃龉,也从不谄媚于人,太后不由对慕容家的形象改变了些,叹清莲出淤泥。那次为恩济书院的孤儿们设计学子服,她慧心巧思,又兼得女工精湛,便分外得了青睐,不但官升一阶,还获准懿旨,日常可在殿前走动,无需回女官寓所就寝,便宜诸事。
也算太后跟前的红人了。
今天是夜值,白日也无事,做针线又满手汗,她盥洗罢斜躺回卧榻,捡了本《长物志》来看。
两个宫女磕着瓜子和宝髻八卦,因定柔性子和善,从无搬弄口舌,是以她们也不忌讳着她。
那日之后太后母子俩便僵持起来了,传闻皇帝惦念两位伶人茶饭不思,太后精挑细择的娇娇美颜色前赴后继,送到御前不过略略打量一眼,出来进去全是黄花。
定柔觉得太后未免过激了些,诚然,两位标致的小郎君委实可怜,浑然不知代人受过,幸好保住了命。
宝髻说:“唉,我便不懂,太后将他们净身却是什么意思?听闻,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也会那个,万一陛下他是那个呢……”
定柔咳了一声。
心下一阵酸楚,他为了两情相守将君王的声誉都摒弃了,叫她满心愧疚。
晚间换了值,太后已进了膳,呈上香苏茉莉茶,司饰女官卸下来发冠,定柔便上前按揉鬓穴,纤纤柔荑手法恰到好处,太后舒服地拍了怕她的手背,夸她生的一双巧手,待入寝了守在角落,后半夜才往值房去。
领班宫女锦纹忽然携住她的手,悄声在耳畔:“金风玉露。”
定柔脸颊一热,这是她和皇帝的暗号。
离开昌明殿已两月有余,虽同在一座宫,却不得朝夕相见,为避耳目,偶尔在宫巷遇上也不得不装作两厢陌生,彼此忍得十分辛苦。
她打了一盏羊角灯沿着偏僻的小路往荷园行去。
风清习习,今夜是半月,刚升到正中,天幕如洗涤过一般澄净,衬托的明华如冰轮,溶溶一地流华,那捣药的玉兔也历历分明,漫天稀疏点缀着星子。
远远嗅到荷香,紫薇树下一个轩昂的身影。
她人还未走进男人便冲了过来,双臂箍住了她的腰身,然后炽热地霸占了唇,仿佛恨不得将这副身躯揉碎吞噬,她亦丢下灯笼,热烈地回应,唇舌间熟悉的气息,攥着他的衣角仰颔后倾,一时忘了天地为何物。
脚下一抬被打横,走进轩阁。
前世数十年的同枕共席,清楚彼此的每一寸,一呼一吸都默契十足。
那日在林间,当他清楚地唤出那一声娘子,那承载着美好岁月的悠然居,她热泪如雨,久久哽噎不能语。
前世种种恍如经年,四十年的耳鬓厮磨,早已将彼此刻进骨髓。
不知周与之梦为蝴蝶矣,蝴蝶之梦为周矣,许是她咽气早了一刻,回来的时候是在姑苏回淮扬的马车上,竟比他早了大半年。
算时间他应该在大驾巡狩的路上,所以一到家,她就在等他,并旁敲侧击从父亲那里探听消息,每日掰着指头算日子。
为免兵变那日的悲剧重演,她借着四哥和母亲的口劝说父亲,不可攀附邢家,忠君为上,又让玉霙勿要去行宫献舞,远离避祸,但却无济于事,父亲只当她神志不清,还训斥她一个未及笄的女娃妄议政事。玉霙当她别有用心,反而仇对起来。
她急的辗转发侧,便是说出真相,父亲也未必会信,三方博弈,她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扰乱了他的棋局,岂非变生肘腋,更多的人流血。
她让四哥将嫂嫂送回母家待产,然后苦等着他,她却忽略了,他心可如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