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辈子除了入门那天,白飞鸿就没有怎么私下见过掌门,仅有的几次见面, 也是她要离开昆仑墟去同掌门辞行时, 老爷子一边笑呵呵地往她手里塞灵石,一边摸摸她的头, 对她说一句“路上小心, 早日回来”――而他对几乎每个出门远行的昆仑墟弟子都会这么做。
只是, 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老爷子就好欺负了。
当年昆仑墟联合蜀山剑阁一起攻入魔域营救白飞鸿,掌门以一己之力连败天魔与烦恼魔于剑下,这才击溃了魔域的防线, 成功救出白飞鸿与希夷。若非他们一行人来得及时,就算杀了雪盈川, 彼时身受重伤的二人也绝对走不出魔域。
而这之后,掌门便以“时值多事之秋, 老夫须得潜心修行,以备万一”为由,开始在长留之山闭关。好在这些年来,昆仑墟的事务早已渐渐移交给崇吾峰主苏有涯处理,掌门闭关修行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只是这一回,也是因为掌门闭关才没有参与从死魔的尸骨林中营救林长风一事。
如今掌门终于出关了,却要见她?
“大概是为了你杀了死魔这件事而嘉奖你吧。”花非花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白飞鸿,“要知道天地灵气衰微,正道人才凋敝已久,死魔横行一千二百年都没人能耐她何。如果说你杀了雪盈川那一次还能说是希夷的功劳,你只是运气好才成功偷袭了魔尊……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你是凭借自己的实力杀了死魔,会引起掌门的注意也不奇怪。”
有着妖艳面容的青年深深眯起眼来,唇边的笑意骤然加深。
“你可别因为掌门总是那个样子,就觉得他只是个万事不挂心的老好人了。他看得可严着,这昆仑墟上下的事,还没有我们掌门不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白飞鸿颇为无语,“能在昆仑墟掌门这个位置上呆这么久的,哪有简单的?”
“你知道就好。”花非花哼笑一声。
“……”
白飞鸿也不知道小伙伴这是又犯得什么病,她又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一点不慢,在书页上留了个记号,她合上书卷,搁在一旁的书桌上,接着拍了拍裙摆,站起身来。
“那我们走吧。”她说,“总不能让掌门久等。”
不周之山到长留之山颇有一段距离,好在二人都是修真者,不消多时便到了长留之山的山脚下。花非花将白飞鸿领到门口之后便停下了脚步。他抱着手臂,斜斜靠在墙上,一手挽着几乎要滑落的衣襟,一手把玩着自己的碧玉箫,在手中翻来覆去耍弄着花样。
“掌门召见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不上去碍他的眼了。”他摆了摆手,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没办法,老头子也是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
白飞鸿看了一眼他放荡不羁的衣襟,不由得点了点头。
“虽然我觉得掌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你说的对,还是别这么刺激他了。”
想想她前世在昆仑墟活了一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弟子会把这身规整的弟子服给穿成这副样子。别说有些年纪的师长们,就连白飞鸿看了也忍不住想问一句――
“你就不能把衣领拉上吗?”
这么敞着真的不冷吗?要知道长留之山虽然说不上严寒酷暑,但也绝对和温暖如春没什么关系。
作为一个医修,每次看到花非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着衣襟,半个雪白的胸膛都要露出来的样子,白飞鸿就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给他把衣襟拉好的冲动。
……虽然确实很好看。
“这可是我的特色。”花非花笑眯眯地冲她眨了下眼,“还是说你想看我穿好衣服的样子?”
“算了,你高兴就好。”
白飞鸿叹了口气,果断放弃和花非花争辩这种琐事。要知道真和这家伙说起来只会变得没完没了。
她转身进入了殿内,将善意的笑声抛在脑后。
“弟子白飞鸿,拜见掌门。”
方一踏入殿内,她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长留之山与其他六峰不同,永远都不会少人。不要说那些侍奉的弟子,作为昆仑墟事实上的中枢,这里什么时候都不缺少来办事的人。不同于太华之山的荒芜与清冷,长留之山总是人来人往。就如此时,殿中坐着的便不只是掌门,还有崇吾、翼望、姑射三山的峰主。
“好孩子,快些起来罢。”掌门抬了抬手,白飞鸿便感到一阵无形的风托住她的手臂,没让她行完这个礼,“我这里无需那么多繁文缛节,到一旁坐,不必拘谨。”
“是。”
白飞鸿恭敬应道,顺着那道风的力量在下首的空椅子上落座。她方一抬起头来,便看见掌门正偏着头,同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说着什么。
“……不必担忧。”白飞鸿没有听到他们先前的对话,只能从掌门和煦的语调中猜想他在劝慰巫罗真人,“陆珲他知道该怎么做。”
陆珲。
白飞鸿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空桑之城的陆城主的名字。
而掌门说完这句话之后,也难得敛了笑,片刻之后,他看着巫罗,慢慢说了下去。
“而且,灵山一事,昆仑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缓声道,“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素来同气连枝,你放心,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飞鸿心下一凛。
“一切都交给您做主了。”巫罗的声音嘶哑,眼中却涌出令人心惊的恨意,“那些妖类,屠我同族,毁我灵山……我绝不轻饶他们!”
巫罗身边的两只灵犬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悲愤,也发出了呜呜的呼声。云间月就坐在他的身侧,闻言探出手来,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这位大大咧咧又不懂人心的龙族女子,难得没有说什么不着调的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巫罗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臆间翻涌的血气。他的手指攥住了云间月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下去,用力到骨节都发白。而云间月就像不知道痛一样,任由他攥着。
白飞鸿静静看着自己的师长。
灵山已然覆灭,十巫之中,除了早已堕入魔道的巫真之外,只有彼时还留在昆仑墟的巫罗活了下来。这份痛苦熬得他形容憔悴,只是待他睁开眼时,还能看到他的眼瞳,亮得如同毒火在烧。
“翼望之山的事务,我已交代给了其他弟子。此番我是来辞行的。”巫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声调顺畅了一些,“东海的防御大阵破了,需要重新修复。再加上灵山还有些事情未了,陆城主邀我返回东海,我已经答应他了。”
“如此也好。”掌门微微颔首,“妖族此番攻破了灵山,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也许会再度袭击东海。你务必多加小心。”
“我会和巫罗一起回去。”云间月开口道,“不只是为了灵山,空桑的继承仪式近在眼前,也需要加强防卫,我回去会更妥帖一些。”
掌门无声颔首,算是应允了二人。
接着他转过头来,将目光投向白飞鸿。
“等很久了吧。”慈眉善目的老头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别坐那么远,过来这边坐。”
白飞鸿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在掌门附近落座。
“此番叫你前来,是有事要同你说。”掌门温声道,“空桑的继承仪式在即,我打算带你一同前往东海。”
“继承仪式?”
白飞鸿下意识蹙起眉来。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迎战妖族吗?请恕我冒昧,正如您先前所言,东海也许会再度受到妖族袭击,又是血债累累亟待偿还之时……我以为,比起举办继承仪式,还是同妖族开战更为要紧。”
掌门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微微颔首。他素来没什么架子,此时也不会为自己被一个小辈质疑而不快,反倒向她娓娓道来。
“正因为如此,空桑的继承仪式才必须现在举办,而且要大办。”他说,“此时我们筹备不足,贸然开战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莫要忘了,除了妖族之外,魔修也对我们虎视眈眈。”
白飞鸿一怔,随即露出了然之色。
“是我浅薄了。”她拱手道。
的确。
她想。
东海现在正需要这样一场盛事。
只有这样才能震慑蠢蠢欲动的魔族,才能向妖族证明自己的实力并未衰退,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才能安定正道各派的心。
“此番除却崇吾峰主苏有涯需要镇守昆仑墟之外,我与其余三峰之主都会前往东海。”掌门说道,“你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正因如此,一山二阁与其他同道都会参与这次继承仪式。这样一来,就算真的遇上妖族来袭,我们也能及时援助东海。”
“您说的是。”
白飞鸿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打算带你一起去。”
掌门同她说。
“空桑的继承仪式乃是正道盛会,我允许各峰之主们携自己的弟子一同前往,你师父至今仍在昏迷,你便作为我的弟子与我同去。”
那双眼睛看着她,问道。
“白飞鸿,你可愿意?”
第142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既然是掌门的命令, 白飞鸿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好”。
掌门捋了捋胡须,满意颔首。
“如此甚好。”他说罢这一句, 便挥挥手让白飞鸿下去。
白飞鸿恭敬地行了一礼, 从殿中退了出去。
在跨出殿门的时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扣着青女剑的剑柄, 如此想道。
花非花还抱着双臂在山脚下等她,见她出来, 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掌门同你说了什么?”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扣着剑的手, “你好像很高兴?”
白飞鸿的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丝绫, 来来回回地数着其上的纹路。数到第三个来回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扣着青女剑的手,对花非花露出一个笑来。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她说。
一个探询东海秘辛的绝佳机会。
花非花闻言扬了扬眉,露出一丝好奇之色:“怎么说?”
“你知道吗, 空桑的继承仪式一向都会在归墟附近举办。”白飞鸿轻声道, “我近来一直想去归墟下面看看。”
归墟。
白帝的飞升之地,也是空桑、少海、灵山三家的圣地。
近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都与归墟有关。
殷风烈率领妖族入侵归墟。
灵山十巫不惜尽数殉道也要守卫归墟。
而在这个时节, 东海刚蒙受了重大损失的关键节点, 他们不枕戈待旦,反倒要在归墟之上为陆迟明举办继承仪式。
一山二阁,尤其是昆仑墟, 不惜出动几乎所有精英子弟,也要前往归墟参加这一继承仪式。
最重要的是――当归墟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时, 陆迟明所说的那句话。
“归墟不能失守,也不该失守。”
她是如此了解这个男人, 如此清楚的知道,他绝不会毫无来由的说这样一句话。
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归墟发生,这不可能是一种偶然。
在这一切“巧合”之中,白飞鸿捕捉到了某种命运般的必然。
归墟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无论是殷风烈要找的,还是陆迟明要保护的……应当都是同样的东西。
“你去那做什么?”花非花微微皱起眉来,又很快松开,他对她笑笑,做出无所谓的模样,“我可没听说归墟下面有什么好东西,我只听说因为那里是白帝的飞升之地,所以是一片天然的禁灵领域。东海三家将归墟视为圣地,为了守卫归墟的安宁,仙人们在那里设下了不容进出的结界,上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打破结界,谁也不知道归墟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不。”
白飞鸿轻声道。
“不是‘从来没有’。”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归墟的结界都被打破过一次。
前世是在昆仑墟覆灭之前,她只是有所耳闻,但随后而来的昆仑墟灭门一事对她的伤害实在太大,她便渐渐忘却了这件旧事。那时她几乎都要疯了,再加上伤势太重,许久都未能离开病榻。对远在西昆仑的她来说,东海的归墟实在太过遥远,又太过陌生了。所以这件事是谁做的,什么时候打破的,之后东海三家又做了什么,白飞鸿一概不知。
但是今生,她知道了很多前世所不知道的事情。
在得知归墟的结界被打破,妖族入侵的时候,陆迟明那一瞬间的神情,已经足以告诉白飞鸿许多许多事了。
白飞鸿看着花非花略显不解的神情,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没有解释那句“不是从来没有”,而是若无其事一般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妖族会执着于袭击东海。”她慢慢地说了下去,“就想很多人理所当然想的那样,是因为东海居住着白帝后裔与灵山十巫,他们在上一次人族与妖族的千年之战中站在人族一侧,杀害捕捉了许多妖族,于是招来了妖族的报复。”
妖与人不同。
人会思考值不值得,会去算计得失,会去忖度长远的利益,会受到所谓道德与伦常的约束……但妖并不会如此。
妖从不计算得失,从不思考长久,他们是只活在当下的生命,所以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惜代价,不顾一切。
换而言之,妖族的报复总是来得猛烈而又不管不顾,他们不在意后果,只是想做就去做了。
白飞鸿一直以为――不,所有人都以为――妖族袭击东海,是为人族与妖族的千年之战所展开的报复。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呢?
从“妖族入侵归墟”这个结果来倒推“妖族袭击东海”的动机的话,那可以得出的动机便十分明显――入侵归墟才是他们袭击东海的动机。
他们,或者说,殷风烈有想要从归墟之中得到的东西。
他甚至应当已经得到了。
不然,陆迟明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以前以为,人是很容易就会变的。”她笑了笑,又说,“现在看来,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变了。”
至少,陆迟明变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
白飞鸿慢慢地从台阶上走下去。一步一步,平缓,而又沉静。裙幅一分不乱,脚步一步不错,她行走在长长的阶梯中,有如某种羽翼庞大的白鸟落在冰湖之上。无声,而又令人心惊。
“为什么这样说?”花非花问道。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白飞鸿想着陆迟明,唇角笑意渐深,渐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让我完全不认识了。”
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纯钧剑刺入她的身体,洞穿她的灵府时的声音,轻得犹如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