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天而落的雷光被斩断了。
在这一剑之下,雷云一荡而空,呼啸的暴风也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天地寂静无声,只余下鲜血泼洒的微响,如同一道哀婉的风声。
血落了下来。猩红的,猩红的,如同一道又一道无声的惨嚎。
陆迟明持着剑,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剑光在斩断了惊雷的同时,也贯穿了白龙的身躯。理应坚不可摧的龙身之上,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白龙自空中跌落,重重落在地上,几乎要撕咬下他一块血肉的獠牙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徒留下一阵血风。
而后,陆迟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阿泽。”
他终于将目光投在弟弟身上,带着些许疼惜,带着些许叹惋,就像过去他教导云梦泽修行时,见到他做错了的时候一样。他看着他,叹息一般说了下去。
“我没想让你这么痛的。”
白龙挣扎起来,喉间呛出带血的嘶吼。
“陆迟明――”
暴怒与怨憎陡然在他体内炸裂开来,让垂死的白龙猛地动了起来,染血的龙尾重击地面,崩裂开一地碎石与血污,伴随着响彻天地的嘶吼,本应无法动弹的白龙在这一刻跃起,携着雷霆之势向陆迟明冲去!
“杀了你――杀了你!”
獠牙与利爪携着血风,携着近乎疯狂的怒与痛,猛然袭向了作为兄长的男人。云梦泽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的眼里心里,都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用这双手撕开他的身体就这么咬碎他的头颅杀了他就这么把他撕得粉碎杀了他就这么做要看到他的血杀了他要让他永远也不能再露出这种表情杀了他要让他和我一样痛杀了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凭什么这么做我一定要杀了他――
然而在烧灼得大脑都一片轰鸣的暴怒之中,却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杂音。
――为什么,哥哥?
只是,那道杂音实在过于微小,如同孩子压抑在喉间的一声啜泣,只是一瞬间,便被摧枯拉朽的轰鸣所覆盖了。
一切都在云梦泽眼前放慢了速度,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下来,在一片猩红的视野之中,他看见自己的利爪向着男人挥下,掠起的腥风拂乱了他的额发。
然而,男人有如青莲花瓣的眼目,依然是平静而悲悯的。
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丑陋的,疯狂的,暴怒的,如此绝望而又悲惨的样貌。
而后,陆迟明向后退了一步。
七道漆黑的剑气,就这样贯穿了云梦泽的身躯。
利刃破体的声音,让人想起花朵盛放的瞬间。剑锋摩擦过骨骼的异响,又如同次第绽开的花朵,忽而迎来某种突如其来的零落。
颈项,胸口,腹部,长尾,后肢,利爪。
最后一道剑光穿过了他几乎要抓住陆迟明的前爪,死死地钉在地上。
鲜血瓢泼而出,有几点殷红溅在陆迟明的脸上。
龙的嘶吼响彻天地。
如有实质的剑气将白龙牢牢钉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与泥混在一起,他倒在自己的血泥之中,剧痛来得太过猛烈,令大脑一片空白,连抽搐都忘记。
云梦泽的视野骤然黑了下去,在这不可言说而又难以名状的刹那,他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年幼时荒诞不羁的梦境。
梦里他追在某个人的身后。
她走得那样急,一次也没有回过头,他知道她是急着去见某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不知道她是谁,要去见谁,但他就是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但他还是不顾旁人的阻拦,急急地跟了上去。虽然迟了一些,他还是追上了那个人的脚步。她没有察觉,她一直都看着另一个人,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全心全意,已然注意不到周围的一切。
然而,他还是决定开口唤她。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不在这里把她唤回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战栗着。
“白――”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她已经倒下了。
对,就像现在的爹娘一样,在他面前倒下了。
她的血流了一地,那样红,那样可怖,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烧尽了他的理智。
他看着那个人,他最为崇敬的兄长,他无数次想过,要是能把她从他这里抢过来就好了。然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承认,她在大哥身边更好。因为大哥……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他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败北。明明已经将一切都压抑在心中,明明都决定要祝福那两个人了……
可为什么,他却在他眼前杀了她?
他冲了过去,想要从大哥手中夺回她,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想要将这一剑还给那个混账东西――
然而最终,却是一道冰冷的剑光,贯穿了他的灵府。
太过残酷,也太过温柔。
连让他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想起来了。
云梦泽想。
那个梦,并不是梦。
也不是如他们所说,是上天仁慈降下的预兆。
那只是前世的记忆。如同恩赐一般,降临于他手中的记忆碎片。
――前世的自己,也是死在兄长的手中。
痛苦到了极致,反而会感觉不到痛苦。只余下空虚的火焰,温柔而又寂静地焚烧己身。
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都在这样虚无的绝望之中燃烧。
白龙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了一道笑来。
“大、哥――”
本已黯淡下来的金瞳,在这一瞬间陡然亮如妖鬼!
“――杀了你!”
在狰狞圆睁的龙瞳之中,倒映出兄长略显错愕的面容。
白龙猛然挣脱了将他钉在地上的七道剑光,利爪被斜斜切开,长尾在激溅的鲜血中一分为二,因为强行挣脱,龙身几乎都要被剑锋撕成两半,然而他却依然驱动这破烂不堪的身躯,猛地向着兄长冲去!
铮――
利刃出鞘的声音,犹如一曲哀歌。
青女的剑光猛然截下了自四面八方而来,要将云梦泽格杀当场的剑气。
白飞鸿拦在云梦泽身前,为他挡下了陆迟明的致命一击。
她看着陆迟明,看着眼前疯狂而错乱的一切,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她问。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什么?”
白飞鸿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以为自己了解他。
她……曾经以为自己了解他。
“你不是为了东海……”
……才杀了我吗?
她原本已经接受了, 因为不管怎么想,都只有这一种答案。
无非是因为东海代代守护的归墟,需要一个祭品。
所以他才会杀了她。
白飞鸿原本以为, 答案只是如此而已。
虽然无法接受,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比起自己爱过的女人, 自己的父母兄弟, 自己将要继承的空桑之城,自己从小长大的这一片东海更加重要。
只不过是她没有那么重要。
只不过是他没有那么爱她。
如果理由是这样的话, 白飞鸿虽然无法原谅,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 眼前的这一幕,却完完全全地打破了白飞鸿的猜想。
血泊之中,陆城主与云夫人的尸体交错在一起,他们的血也流在一处。死去的人如同沉睡一般,坠入了永不会再醒来的梦乡。他们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 仿佛至死也没有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而在她身后, 白龙千疮百孔的身躯终于倒下,尽管她将一只手抵在云梦泽身上, 驱动回春诀, 却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她的手中流逝――
她猛地抬起头, 一剑截断了迎面而来的剑光。这一击的威力是如此巨大,激得她胸臆间一阵血气翻涌。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陆迟明?”
她压下几乎涌到喉头的血腥, 抬起头来,持剑对准了陆迟明的脸。
直到现在, 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静得像是冰封的湖面――静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
她在那双漆黑的眼睛, 看到了死寂的深渊。
白飞鸿看着眼前一身玄衣的男人,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明明还是一样的神态,她却只觉得如此陌生。
陌生得好像她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我知道。”
陆迟明放下手里的剑,平静道。
“在做该做的事。”
“……什么?”
白飞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提剑一划,指向地上那两具尸体。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她几乎都要冷笑了。
“你管这个――叫该做的事?”
真是疯了。
她想。
白飞鸿还记得陆迟明与他爹娘相处的样子,记得前世他第一次将她带回空桑,那两人面上欣慰的神色。陆城主那样久居高位的人物,也难得露出了柔和神色。云夫人甚至拉着手,轻声对她说,迟明日后就交给你了。
“和他在一起会很辛苦。”那时,云夫人拍着她的手,这样对她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虽然很好,相处起来却不免会让姑娘家负担过重。你也是个好姑娘……难为你了。若是今后他有什么做的不好,我这个做娘的先给你道个歉。”
而陆城主则是在宴席散了之后,才在送她出去时,单独同她说了一会儿话。
“迟明自小就很独立,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我们做爹娘的很多时候不但帮不上他,还会给他添些乱子。现在想来,倒是真的对他不住。”
那时,男人的面上带着苦笑,他看着白飞鸿,眼中流露出些许释然。
“也许是我这个做爹的没开好头,迟明一直没有多少朋友,也从没喜欢过什么姑娘……看到他带你来,我很高兴。”他的笑里添了几分欣慰,“他喜欢的是你这样的姑娘,我觉得很好。”
白飞鸿提剑望着陆迟明,想,那些事情都是假的吗?
他对他父母的尊重,对云梦泽的爱护,对东海这么多年的守护……都是假的吗?她所看到的一切,她所听到的那些话,全部都是假的吗?
他们曾经共度过的时光,难道全部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陆迟明?”
白飞鸿看着他,再一次重复了那个问题。
她一定要问个明白――不只是为了她自己。
这边的动静实在过于骇人,其余的宾客也先后赶到了,他们看着陆城主与云夫人的尸体,看着伤痕累累的云梦泽,看着提剑与陆迟明对峙的白飞鸿,一时惊愕到无法言语。
好一会儿,他们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是谁做的!”
“魔修吗?是魔修做的吗?”
“今日这么多大能在此,谁在他们眼下能入侵到空桑腹地!”
“没有妖气,不会是妖族,究竟是谁做了这等事!”
“等等、这个剑气――”
“不可能吧,那可是他自己的爹娘啊!”
“可白道友正拿着剑对着他,如果不是他做的她怎么会这么做,她又不是疯了!”
嘈杂,喧嚣,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然而陆迟明却依然是安静的。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看着她。深深地,深深地。那双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中,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面影。
“我已经厌倦了。”他稍稍错开目光,望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一点,“我想结束这一切。”
“什么意思?”
白飞鸿将云梦泽交给闻人歌,她松开紧扣着白龙的手,将全部灵力凝结在青女剑之上,向前一步,以雪亮的剑锋对准了陆迟明。
“你把话说清楚。”逼视他的目光也是冷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意,“什么叫你已经厌倦了?你到底想结束什么?”
陆迟明叹了口气,他看着白飞鸿,目光依然是温柔的――如泥淖一般,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像是在望着什么遥远而又温存的好梦。
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几乎和前世重叠在了一切。
他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就连最后杀了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白飞鸿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得灵府也隐隐痛了起来。她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才压下了几乎蔓延到脊髓深处的寒意来。
“东海的家主,世世代代都会将自己献祭给归墟。”陆迟明开了口,温声向她解释,“自白帝起,一万年来,代代如此。”
“你说……自白帝起?”白飞鸿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寒意,“白帝不是飞升上界了吗?”
陆迟明摇了摇头,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那不是飞升,而是兵解。”陆迟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与昆仑墟的掌门对上了视线,“希夷没有告诉你吗?一万年前,白帝少昊于归墟兵解。自此之后,空桑、灵山与少海结为同盟,共同守卫东海,白帝后裔会选最为杰出之人,献祭给归墟,换得长盛永昌。”
他对白飞鸿露出微笑,温声道出了那个空桑陆家最大也最深的秘密。
“上一代选定的是我的父亲,这一代选定的是我。这个继承仪式,也是我父亲的献祭仪式。”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白飞鸿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东西,也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为什么……还在笑?”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因为这份自骨子里涌出的寒意而颤抖。
自出生之时就被选为祭品,在继承空桑之时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还能带着这样的微笑?
“你在生气吗?”陆迟明面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讶异,“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杀了我吗?”
“……”
白飞鸿咬紧牙关,扣紧了自己的剑。
没错,她是想要杀了他,就算会与云梦泽决裂,就算会让所有人失望,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