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到底――
“对不起。”陆迟明甚至对她道了歉,“我答应过你,会让你杀了我,可我却失约了。抱歉,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不能让你杀了我。”
“――你简直就是疯了。”
白飞鸿喃喃。
她看着这个男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在她身后,掌门忽然开了口。
“你杀害你的父母,是为了献祭?”他的嗓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不可能,献祭只需陆珲一人便已足够,不需要杀死云氏,更不必对你的弟弟痛下杀手。更何况,仪式并不在这里,你在此根本无法完成献祭,不是吗?”
陆迟明看着掌门,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眼瞳乌黑,犹如深渊。
“我说了,我想结束这一切。”他轻声道,“我知道,家父特意请您来此,是为了修复被破坏的大阵。但是,那没有意义。”
那没有意义。
最后五个字落地的刹那,漆黑的魔炎,骤然冲天而起!
“到底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强的魔气!”
“这个魔息、该不会是――”
“他入魔了!”
人群骚乱起来,白飞鸿苍白着脸,驱动起灵气抵御着这骇人的魔息。过于浓烈的魔气化作了如有实质的烈焰,灼灼烈烈,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隔着漆黑的魔炎与他对望,男子一身玄衣,孑然一身,立于无尽的黑暗之后,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玄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有如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缓缓合拢了。
一行血泪自眼角滑落,在苍白的面庞上拖曳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殷红。
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眸已化作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入魔之证。
白飞鸿听见了自己血流凝结的声音。
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流着最为纯粹的白帝血脉的男人――当他入魔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白飞鸿也不能。
但眼前这凌驾于一切的魔息,似乎已经做出了回答。
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魔界第一妖女,四魔之一的“阴魔”巫真。
美人一笑,倾城之祸。
在她入魔之前,她就已经以一己之力毁灭了灵山巫真一脉,令上百个宗门败落,令几十个世家宗族自相残杀。而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的笑容。
如今,这个美人以一种无比婉约柔媚的姿态,在陆迟明的脚边跪了下来,如同偎依,又如同索取一个拥抱一般,她仰望着这个男人。
“恭迎魔尊。”她含笑道,连笑也如同陈酿的美酒,不饮而醉人。
而在他们的身后,大殿的入口之处,也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四魔之首的“烦恼魔”,叛出兜率寺的大罗汉,大悲和尚。
一身缁衣的和尚双手合十,面上浮现出佛陀一般慈悲哀悯的笑来。他数了数胸前的骷髅念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恭迎魔尊。”他微笑道,深深地向陆迟明低下头去。
一道又一道的魔影,如鬼魅一般浮现。
那是烦恼魔大悲和尚昔年自雪山寺盗来的秘宝――空山印的效果。
一日之内,便能踏遍海内十洲的法器。
数也数不清的魔修一一出现,向着这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魔息,向着强大的新任魔尊,叩首臣服。
他们说:“恭迎魔尊。”
而陆迟明就在魔炎的中央,静静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无悲无喜。
“杀了他们。”他说。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
最先越过拦路魔修的人, 是白飞鸿。青女的剑锋寒若霜雪,却也疾似烈风,只一瞬便劈开了所有拦在她面前的魔修。她的剑是那样快, 快到魔修的血终于从被劈成两半的腔子中汹涌而出之时, 她已跃到了陆迟明的面前。
她所用的是雪盈川的剑意, 那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强大, 瞬息之间便可挥出上百剑。便是陆迟明的一梦,也难以比拟这一剑的迅疾。
然而, 在剑锋相交的刹那, 白飞鸿便觉出了不对。
――这柄剑, 不是纯钧。
作为剑修,陆迟明从来都只有一柄佩剑――那便是纯钧。
她与陆迟明不知对练过多少次,就算是挖掉她的眼睛,她也能记住他的剑意,记住他所持之剑的触感、气息、风声。它们已经烙入她的魂魄, 成为了她的本能, 无论隔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这柄剑, 绝对不是纯钧剑!
白飞鸿猛地后退一大步, 避开了那一剑的锋芒。
她的决定非常明智。
因为下一刻, 那柄剑几乎是擦着她的咽喉掠过,剑气在她的喉头擦出了一线伤口,渐渐渗出细细的血珠来。
白飞鸿扣紧青女剑, 死死盯住陆迟明手里的剑。
那是一柄通体玄黑的长剑,比纯钧更宽, 也更长三寸,一线猩红纵过剑身, 如同未干的血。其上缠绕着极为骇人的灵力,不似魔息,却也不似寻常灵气……那是一种她也无法形容的东西。
一定要说的话,那柄剑上的灵力给她的感觉,大概是“纯粹”。
纯粹到了极致,反而成为了剧毒也无法比拟的东西。
白飞鸿抬起另一只手,却不是抚向自己的咽喉,而是按住了还在颤抖的手。
仅仅只是一瞬的交锋。
她便感觉自己寄宿在青女剑上的灵力尽数被那柄剑夺走了。
若不是自己撤剑够快,她甚至能够感到,那柄剑的剑气正在沿着青女入侵她的经络,夺取她的灵力与修为。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陆迟明。
“你究竟修了什么邪门功法?”她质问他,“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邪剑!”
这柄剑不会是纯钧,绝不可能是纯钧。
无论名剑纯钧会不会随陆迟明入魔,也绝不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陆迟明究竟是哪里得来的那柄剑?
不知为何,陆迟明的反应有些慢,他似乎迟了一步才听见白飞鸿的声音,眼睛缓缓转了转,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像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白飞鸿在说些什么一样。
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她,深邃的,专注的。须臾,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来。
“你问这柄剑?”他对她说,“它刚刚铸成,还没有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白飞鸿再度后退了一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微摇头。
她无法理解。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这个男人为什么仍旧能对她露出这样的笑?为什么他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音调、这样的姿态来同她说话?
“白姑娘,退下罢。”
一道苍老的男声从她背后传来,白飞鸿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已老迈,依然精神矍铄,清癯消瘦,目似寒星,剑眉入鬓,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怎样的丰神俊朗。
白飞鸿认得他,他是蜀山剑阁的阁主,崔玄同。在陆迟明横空出世之前,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昔年陆迟明入蜀山,正是拜在他的门下。
白飞鸿曾听陆迟明说过,他很感激崔阁主。
“他是一位真正宽厚仁德的长者。”他曾这样对她说,“空桑与剑阁关系其实平平,他也知晓我绝不会留在剑阁,却依然对我倾囊相授。”
她还记得,在自己与陆迟明的婚约初定之时,还曾经收到过这位老者所寄来的贺仪。
然而如今,师徒二人隔着血河遥遥相望,一切俱已与往日不同。
剑阁的阁主望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弟子,神色沧桑,满目悲凉。
“你已然彻底入了魔了。”
老者一手扣着自己的佩剑,苍老的声音沉沉落下。
“昔日我授予你剑术,方才累得陆氏夫妇无辜惨死,此乃我的过错。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我如今唯一能为他二人做的事,便是收回我授予你的剑术。”
陆迟明闻言,终于收回了落在白飞鸿身上的目光。那双血红的眼睛徐徐地转了过来,望住了剑阁阁主。
“是师父啊。”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又迟了一步,目光才落在剑阁阁主的脸上,“您也要杀我吗?”
老者看着陆迟明,目光沉痛了几分:“既然你已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又堕入魔道――我便有责任清理门户。”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透出些许悲痛的意味来。
“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陆迟明。”
“是吗。”陆迟明的声音很轻,很轻,“那太可惜了。”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遗憾之意。
“我原本没打算现在就杀死您的,师父。”
他温声道。
白飞鸿目光一凛,她猛然出手,青女剑再度出鞘,划出如雪一般的剑光!
铮――
陆迟明的第一剑,是剑阁阁主所拦下的。崔玄同不愧是曾经的剑道第一人,无论是经验的丰富还是剑法的老辣,都远非白飞鸿所能及。在陆迟明将将抬起手指的刹那,他已然后发先至,拦住了那骤然出现的剑光。
铛――
然而,与白飞鸿方才的情况一样,长剑相击之时,才是最大的考验到来的时候。
陆迟明的第二剑袭来的同时,崔玄同便感觉到自己剑上的灵力有如泥牛入海,顷刻间便消弭无踪。那诡异的邪剑仍在吸纳他的灵力,剑身上的一线猩红活了一般,疯狂游走,如同一只贪婪的幼兽在吸吮猎物的鲜血!
锵――
就在此时,白飞鸿的第三剑已经到了。
那并非只有一剑,而是在一瞬之间挥下了上百剑!她已有了经验,这一剑避开了那不祥而诡异的邪剑,直直袭向陆迟明本人。虽然陆迟明同时驭起剑气格挡,却仍是挡不住这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凌厉剑气,仍有一道剑气突破了防御,直取他颈项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迟明终于收回剑,拦了白飞鸿一下。
白飞鸿猛地越过两名要来拦她的魔修,冲到了崔玄同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扶了一把这位老者,将一道灵力打入他的阳池穴。
“小心。”她抿紧唇,“他那把剑有古怪。”
崔玄同咳了起来,似乎方才被夺走灵力给他的经脉造成了不小的损害,他看了白飞鸿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而陆迟明看着白飞鸿,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
“三次。”
他说。
“什么?”白飞鸿依然紧握着青女剑,戒备地看着他。
“我可以杀了你的次数。”他望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也是你阻止我的次数。”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错。
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如说,与他们曾经相处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陆迟明没有破绽。
他只是随意似的站在那里,便诠释了何为“无懈可击”。
如果说,今生重逢之时的陆迟明,让她一日之内便寻到了五次可以刺杀他的机会――现在的陆迟明,便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眼前的这个人,不会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她冷冷问。
“为什么……”
陆迟明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提着剑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了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一样,将目光转回白飞鸿的脸上。
那双猩红的眼瞳,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面影。
“因为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
他这样对她说。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因为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
青女剑微微颤了一颤。
“……你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白飞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陆迟明向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触碰她一样, 他向着她伸出手来。
“从很小的时候起, 我便常常做一个梦。”他低声道, “梦里我总是杀死同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 却总有种感觉,好像我非杀死她不可。”
白飞鸿微微后退了一步, 像是想要避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又像是想要避开什么……什么藏在那双血红眼眸中的东西。
这一步之后, 她猛地回过神来,为了克制这份冲动,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昂起头来,不避不让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不能再后退一步, 她咬紧牙关, 如此告诫自己。
只是,寒意依然如蛇一样, 沿着她的脊骨攀援而上, 嘶嘶地吐着信子, 慢条斯理地钻进她的脑髓深处。
陆迟明面上的血痕依然未干,他望着她,深深的, 深深的,像是要将她的轮廓刻入他的双眼一样, 又像是想要将她的面影与过去的烙印重叠在一起一样。
而后,他如同确认了什么一般, 微微地笑了。
“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直到我见到了你。在遇见你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一直梦见的,一直想要杀死的人,就是你。”他温柔的,如同梦呓一般说道,“你还活着真好,飞鸿。”
白飞鸿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后退与逃离的冲动。她用力太过,以至于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简直就是疯了。”她说。
这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走火入魔到了这种地步的?
白飞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一定要杀死的人。
“疯了?”他怔了怔,而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在你看来,应该是那样吧。不过,我很清醒,再清醒也不过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抱歉,我把你搞糊涂了吧?我也是近来才想起来的,先前与你的约定,并不是有意骗你。”
白飞鸿奇迹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那个同意让她杀了他的约定,并不是在骗她。
直到此刻,陆迟明也还在为自己的失约道歉。
这太可笑了。
于是,在贯穿全身的恶寒之中,白飞鸿便真的笑出声来了。
那声笑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压抑的愤怒与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