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而言之,云间月说自己沉,那就是真的沉。
她是剑修还无所谓,但巫罗一直都是驿使灵兽来替自己战斗,本身便疏于锻体……
……希望他能成功把云间月送回姑射山,不要变成半途倒下还要云间月把他送回去的惨剧吧。
白飞鸿怀着些许不忍之心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落在云梦泽的脸上。
“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必了。”云梦泽立刻拒绝,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传送符,像是怕白飞鸿真的上手来扛他一样飞速捏碎,“我回自己房间休养,多谢师姐好意。”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旁边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倚着船舷,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白飞鸿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走过去,扯着他的领子把人往后拉了一把。
“你小心翻下去。”她拍了一把他的头,“摔伤了我可不会管你。”
“噗……哈哈哈哈!”
花非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擦着自己的眼角,一离了剑阁的地界,他的衣襟顿时又放荡不羁起来,白飞鸿稍稍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他大开的领口上移开,她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
“这次东海之行,出现了如此异变,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正道丢了那么大的脸,当然是要把脸面讨回来了。”
花非花笑着说。
“我们的掌门,才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同在呼应着花非花的话语一般, 远方传来了沉重而又悠长的钟鸣。
一声,又一声。
古老的磬钟,发出了犹如旧日风烟一般荒凉的远音。
遥遥地, 那钟声乘着沁凉的晚风, 将悲伤的讯息递到了每个人的面前来。
白飞鸿猛地站直了身体, 面上渐渐浮现出近乎愕然的明悟来。
“这是……”
花非花也慢慢站起身来, 眼里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是雪山寺的丧钟。”
夕阳的余晖徐徐地、徐徐地没入大地之下,血一般的光辉将天空也染上了血的颜色, 云霞间的阴翳, 越发显得它如同一片连绵的血海, 沉沉的深深的红。
连晚风也似乎染上了血的颜色,萧瑟的霜意几乎要沁到人骨子里去,在体内带起空洞而苍凉的回响。
晚钟的悲声穿透了白飞鸿的身躯,随着瑟瑟晚风吹向更远的地方。她蓦地回过头去,却再也抓不住逝去的流风。
她在飞舟的船舷旁, 目送着那钟声远去。空空落落的手中只有寥落的寒意。
天地似乎在这一刻改换了色彩, 昆仑墟上无边无际的林海拢上了秋霜,徘徊于溪涧的灵兽幼鹿逐一地停下脚步, 遥望钟声传来的方向;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也停止了飞翔, 接二连三地落在枝头, 如同真切地感到悲伤一般垂下了头颅。
流水也放缓了自己的步伐,轻风也变得沉重,就连落日也黯淡了自己的光辉。大地不再呼吸, 虫豸不再嘈杂,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 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
一切都变得静默,那静默则成为了一道无声而悠远的悲叹。
圣人长逝, 天地同悲。
而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明了了一切。
“是佛子……”
她喃喃。
“雪山寺佛子,殁了。”
最后一声晚钟也消逝在长风之中,白飞鸿怔怔地眺望着远方,心中只有雪洞一般的空茫。
雪山寺佛子,宗慧小和尚……死了?
白飞鸿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真实。
无论是距离他们两人的相遇还是分离,都没有隔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分别时小和尚脸上天真的笑脸,近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可他已经死去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溘然长逝。
眼前仿佛又见到了那田田的莲叶,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寥落的幽香。沁凉的夏风将无边无际的水意与莲香一同送到她的面前来,好像只要她再向前几步,转过曲曲折折的石桥,便能在荷叶青青中见到那个小和尚。
“只有你一个的话,不会觉得没意思吗?要不然你也来修道吧,虽然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个会一本正经同缺了一只鳍的小锦鲤说话的孩子,那个会认认真真同她讨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小小佛子,已经不在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同她说话了。
她记得的不是“雪山寺佛子”,而是一个总是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的小和尚,他的法号是宗慧,他曾经同她一起应对过阴魔,也曾经撑着病体也想同他们一起前往尸骨林。她还记得他的个子很小,坐到为大人准备的椅子上时总是吃力得有点可爱,他的坐姿也是规规矩矩的,双手总是乖巧地放在膝上。
她明明记得这么多,这么多。
可为什么……
“……”
白飞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只摸到了一手干涩。
没有眼泪,没有酸楚。她眨了眨眼睛,加重一下呼吸,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滞涩的感觉。
她不想流泪,也完全不会觉得胸臆间哽得难受。
她・完・全・不・觉・得・悲・伤。
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白飞鸿呆呆地想。
那是她在陆迟明入魔的那一天就隐隐觉察到的事。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异变就已经发生了。只是那改变来得太过和缓,太过安静,她又只顾着向前迈进,从不回头看一眼过去的时间……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觉察到罢了。
明明那些迹象……已经比泼满整个房间的鲜血,还要触目惊心了。
白飞鸿扪着脸,微微出神起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会为身边的人的悲喜牵动思绪了?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在听到像宗慧小法师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突然夭亡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感到悲伤。可是现在的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听着晚风穿过她的胸膛,留下空空洞洞的回响。
先前,白飞鸿就已经觉察到了。
当她看着陆迟明却不会感到愤怒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吧。
她站在这里,眺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河,目送着无休无止的长风,茫茫然的想,这便是无情道吗?
――那你还真是……不该去修无情道。
――你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
花非花的警告再一次在白飞鸿耳边响起,然而这一刻,她再度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连当日的那一点温存安慰之意,都已经消失了。
她的心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在寂静中,只有雪一样无声而苍白的空茫。
白飞鸿想,漠然地想。
有一句话,她还是说对了。
――我不会后悔。
到了此时此刻,就连后悔这种感情,也已经永远地从她的知觉中消失了。
留在白飞鸿眼前的,只有近乎荒芜的宁静。
“花花。”她照旧地看着远方,没有看自己的小伙伴,声音也照旧的静到冰凉,“我好想为小和尚哭一场。”
如果可以为他哭一场就好了。
在雪洞般的心中,只余下这样微不可查的太息。太过细微,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如融雪一般消散了。
可以的话,她想为那个孩子哭一场。
即使只是为了那一天,他在湖光叶影之中,同她说的那一句话也好。
――“如果不是你不开心,你也不会觉得鱼儿不开心。”
只是那一句话,也值当她为他恸哭一场。
可惜的是,如今她的心中,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感情了。
即使她此刻说着“好想”,心中真正想着的,却是“应当”。
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样,花非花倚靠着船舷,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算了吧。”他淡淡道,“只是出于‘应该这么做’的认知,而不是想哭想到忍耐不了的冲动的话……就算你为他哭瞎眼睛,他也不会感到高兴罢。”
“说的也是。”
白飞鸿笑笑,放下手来。
她再度仰起头来,凝望着血一样的天空。
“那样的话,我就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好了。”
她的手垂下来,扣住了腰侧的青女剑。
“我去杀了他。”
那才是她必须做、也想要做的事。
白飞鸿伫立在晚风中,平静地想,果然,她虽然已经触及了那道门扉,却还暂时无法抵达那个境界。
无情道的第二境界――无念之境。
无论多么接近,只要这份残存的感情依然在她的胸臆之间燃烧,她就无法真正的抵达那重境界。
在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冰封在了湖水之下的时候,只有这份杀意,这份憎恨,依然在她的心中燃烧。
那是无论遇到了多少风霜,都不会就此熄灭的烈焰。
花非花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再度移开了视线。
“所以我都说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化作了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呓语。
“你根本不适合修无情道啊。”
……
……
……
昆仑墟,长留之山。
“雪山寺佛子……殁了?”
卓空群听闻那一道道昭示着死亡的丧钟,神色中难得显出了一点茫然来。
“是。”
雪山寺奏响丧钟,乃是为了昭告天下之人,佛子已然长逝。然而卓空群乃是一山二阁中的昆仑墟的掌门,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的正道魁首。对于他,雪山寺难免也要更郑重一些。
在卓空群面前的水镜之上,那苍老的僧人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其他的人也已经将消息通知到了蜀山剑阁与琅质楦蟆!崩仙徐徐张开眼来,目中迸射出锐利无匹的精光来,“杀害我寺佛子的,乃是新任魔尊――陆迟明。”
卓空群不知为何有些恍惚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目光转向水镜。
“陆迟明?”他默默地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面上渐渐露出一抹苦笑来,“果然是他。”
那老僧又道:“万年以来,佛子普度众生,从无一刻懈怠。雪山寺协同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已久,未曾求过一分回报,亦未谋求一分名利。”
“的确如此。”掌门轻轻颔首,并无异议,“贵寺一向潜居山野,潜心修炼,不曾谋求一分尘世名利。佛子高风亮节,慈悲为怀,我心中也一向十分敬重于他。”
老僧听闻佛子二字,面上浮现出一丝悲恸之色,只是这一抹痛苦,很快便也从他面上敛去了。
“万年以来,我们牺牲奉献,从无怨言,如今,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他毫不退缩地直视掌门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诛杀陆迟明。”
掌门缓缓颔首。
“理应如此。”他说,“这不止是为了东海的死难者和雪山寺佛子,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老僧合掌,再度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会以一山二阁的名义发出‘天下令’。”
卓空群缓缓说道。
“昆仑墟将广邀天下豪杰,共同展开诛魔大会。”
老僧猛地抬起头来。
掌门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眺望着殿外的流云。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世间之事,素来如沧海桑田,不存在永恒不变之物。
只是,他依旧不免感到一丝怅然。
雪山寺佛子也逝去了。
他最后一位同伴,也已不在人世。
如果还会感到惆怅的话,卓空群几乎想要为此叹息了。
只是就连那一丝怅然,也如湖面上的水波,很快便从他的心头淡去。
他看着那老僧,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笑来。
“不必担心。”他允诺,“我必将给你一个公道。”
第158章 【番外】
【番外】愿得我身如舟楫, 得渡常世苦厄人。
【一】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那一日,林间的秋霜催红了枫叶,打熟了银杏, 一阵风过, 灿金的嫣红的落叶纷纷而下, 铺了一路, 有如织金的红锦,蜿蜒迤逦, 直铺到视线所不及的远方。
“宗慧师叔, 这么早就下山啊?”
有挑水的弟子见了他, 单手行了个礼,语气轻快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雪山寺上下都很喜欢这个一本正经的小佛子,有些入门不久,尚且不够沉稳的弟子见了他还要笑着打趣两句。
“宗慧师叔是要去做什么?我记得住持近来没有安排人去化缘啊……”
“我有些事要做,我自己下山, 你们不要跟过来。”
小和尚背着手, 一脸小大人的模样,只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配着他圆头圆脑的小模样, 越发显得天真可爱。
至少那名挑水的年轻弟子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他放下肩上挑着的担子, 双手合十,恭敬又促狭地冲小和尚行了个大礼。
“那我就祝师叔一路顺风。”年轻和尚说着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对了, 宗慧师叔记得早些回来吃饭,今天是三师叔下厨, 他的手艺那么好,错过未免可惜了。”
“知道了。”
小和尚转过身去, 背对着年轻的弟子摆了摆手,继续踏着落叶往山下走。
落叶蝴蝶一样飘落,年轻的弟子看着小和尚一边走一边伸手接了一片黄叶,拈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
“真是小孩子。”
他口中的小孩子一边转着黄叶一边走远了,因为他的脚步很轻松,所以那名弟子也没有察觉――
佛子宗慧说的是“知道了”,而不是平日又清又脆的一声“好的”。
山路曲曲折折,小小的和尚走得很轻快,却也很稳当。这条小路他惯来是走熟了的,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跌跤。
不过每一次走在这条山路上,他都会觉出几分新奇来。
四季,四时,山上都有这样那样的好风景可以看,每一天的花都和昨天不一样,今日遇到的鸟儿明日不一定还会遇到,前些日子从树梢上跳走的松鼠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宗慧很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便也学会了将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当做踏上一条新路来对待。
若是春日,当能看到绒绒的春草,绿得鲜嫩可爱,让人想要把手放上去摩挲一下,可惜这样翠生生的新草只有短短半个月的光景,很快就像人的童年一样,一晃眼就结束了。过了那段时日,褪去了稚嫩的青涩,抽长了叶子,长成更浓郁也更坚韧的模样,那时看来虽仍有一番趣味,却不似初生之时葱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