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以来,常晏晏就没有多少温暖或者美好的记忆。作为孵化蝶神的“蛹”而存在的小孩子们,在三圣教里和牲畜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黑,也很冷――后面这一点也许是她在疼痛折磨下的错觉。
“不过一开始,我们那些小孩还会凑在一起取取暖,因为实在太冷了。”
就算第二天起来发现同伴已经变成尸体了也无所谓,对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们来说,生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也只到选出谁是圣女为止了。”
三圣教只需要唯一的“蝶神”。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蝶蛊是需要彼此吞噬的。”
还有什么能比,另一个自己更好的养料呢?
“我成为了圣女。只有我。”
常晏晏轻轻地,温柔地,向白飞鸿说出了这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
白飞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去,轻轻抱住了常晏晏。
常晏晏闻着她身上的冷香,明明是为了讨好这个人,为了让她心软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当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时,却还是不由得恍惚了那么一刻。
就算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这个怀抱依然是温暖而又柔软的。
她微微仰起脸,放任自己偎依向这个怀抱。纤细的手臂向上探去,攀住了这个人,就像菟丝子攀上她的浮木。
“飞鸿姐姐……”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笑的叹息,“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想。
每一次都会如她所愿,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做出她希望对方做到――甚至不敢希望她能做到的事。
所以她才会……像这样越来越无法放手了。
“圣女的待遇当然比过去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逃出来了。”
所谓的魔教,就是人间地狱。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需要怎样的心力。
谄媚的笑容,巧妙的言辞,深沉的心计,无论是挑拨离间还是别的什么肮脏手段,只要能活下去,都不重要了。对常晏晏来说,她早已经习惯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最为成功的一次利用,就是操纵了那个来给三圣教送孩子的魔修,逃出了三圣教,然后假装是一个略有修道天赋的农家孩子,骗取了过路的常姓修士的信任,让对方将她收为义女,带入常家。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飞鸿姐姐。”
她靠在白飞鸿身边,很轻很轻的说。
“严格说起来,你应该比我小才对――被种上了蝶蛊的孩子,是很难长大的。就算勉强长大了,也会比一般的孩子长得慢很多。”
蝶蛊从常晏晏身体里夺走的,并不只有灵力和鲜血,还有更多更多的――成长所必须的养料。
即使是闻人歌用法术压制住了蝶蛊,常晏晏这些年也长得要比旁人要慢许多。
白飞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了一句难怪。
“难怪林宝婺上次拿你的个子打趣,你会那么生气。”她垂下眼,语气有些无奈,“那次你至少给她下了十七八个陷阱吧?”
常晏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不是她活该吗?”
白飞鸿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不过,还是我比你大,小师妹。”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颊,“你可以继续叫我飞鸿姐姐,我不介意。”
常晏晏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但白飞鸿并不打算对她解释。
不管常晏晏到底几岁了,加上前世的年纪,都会是她比较年长。白飞鸿这样想。
“好吧,飞鸿姐姐。”常晏晏姑且将这句话当成了辈分上的“大”,微微地笑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什么也不要就来帮我的人。”
常晏晏很清楚,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馈赠,都有其标价,所有的付出,都在期待着回报。
带她离开三圣教的魔修,是为了从她手中赎回他的性命。
带她进入常家的修士,是看中了她的天赋能给够光耀常家的门楣。
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们,是想要从她的巧笑、她的妙语、她的逢迎与崇拜中获得某种满足。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常晏晏一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活下来的。
但是却有一个人,不由分说、不问缘由地对她好。
白飞鸿是常晏晏所遇到的……第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她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他们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但是常晏晏从未在白飞鸿眼中见到这种衡量。
在问心阶的尽头,白飞鸿会对常晏晏伸出援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能帮就顺手帮了”。
她不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我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常晏晏忽然这样说。
处于高处的人,很难真正理解那些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的心情。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他们,还要嫌弃他们的模样不体面。
常晏晏最为憎恨的,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幸福着,她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是那样的稀松平常,甚至不值一提。
从她第一次离开三圣教,被常家的小姐们鄙夷的时候,她便懂得了――这个世道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
“那个时候你保护了我,我很高兴。”
在林宝婺揭破了她的身份之后,依然站在她这一边,保护了她的人。
“你是我师妹。”白飞鸿叹了口气,对她笑笑,“你既然叫我一声飞鸿姐姐,我就应当做些姐姐该做的事情。既然你没有做什么坏事,我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过去就对你有所偏见。”
她与她,都曾经是一样的人。
“我也曾经有过与你一样的境遇。”白飞鸿的眼神微微恍惚,想起了殷风烈,想起了那些太过遥远的时光。她醒了醒神,摇摇头,对常晏晏露出一个微笑。
“那时候有人帮了我,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陪着你。”
如果那个时候的殷风烈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的话……那时候的白飞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我有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她摸了摸常晏晏的头。又替她理了理被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生着病,需要好好休息才是。”白飞鸿放轻了声音,“我就先不打扰你了。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热一壶酒,找个有好月色的晚上,再好好聊聊天,好吗?”
常晏晏看着她,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白飞鸿对她笑笑,便起身离开了。
常晏晏转过头,无声地看着白飞鸿离去的背影。
她就像永远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月亮永远是公平的,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看着月亮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月亮也依然是那个月亮。
――可是,月亮为什么不能只照我一个人呢?
她这样想着,眼眸中隐隐有猩红流过。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飞鸿进入逍遥游的时候, 云梦泽正躺在榻上发呆。
核舟内除了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伤员,有的人伤势太重正在睡觉,其他人也大多在休息, 就算是有想要聊天的, 也不好发出声音――传音入密到底需要消耗灵力, 对这些伤病员难免有些勉强。
室内很安静, 只有些许翻身的动静和衣料摩挲的声响。
香炉里的安神香淡淡地燃着,寡淡到寥落的香气, 薄而轻的青烟袅袅上升, 随着白飞鸿进来时带起的些许微风, 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白飞鸿走到床沿边坐下,抬手抚上云梦泽的额头。
烧退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
龙血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他有好起来就好。
云梦泽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白飞鸿。片刻之后,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别担心。”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 “我没事。”
他说的或许并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 也可能是在指别的什么。
果不其然,他随后便接了一句。
“我能控制住我的心魔, 不会走火入魔的。”
白飞鸿的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额头。
“说的什么蠢话。”她轻轻责骂了他一句, “我是你师姐, 你伤成这样,我当然要看着你。免得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伤还没好就跑去看山看海一坐三天。到了那时候, 头疼的不还是我?”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面上忽然泛起一丝苦笑来。
“是我错了。”他看向她, 声调难得柔和了些许,“下次不会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摧毁一个人, 也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催熟一个人。
短短几天,云梦泽便已经成熟了许多,那些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渐渐暗了下去,变得稳重起来。
若是过去的云梦泽,恐怕是不会向她道歉,更不会向她许诺不再犯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好事,白飞鸿却觉得胸口有些酸涩。
那个骄傲而明艳的少年,最终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折了锋芒,学会了如何向人低头。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会纵着他任性,由着他闯荡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永远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惊才绝艳引人称赞的哥哥,惊人的家世与世代积累的声誉……如今他都已经失去了。空桑恐怕不会欢迎他回去,在灵山被灭、空桑重创之后,少海云家也是独木难支,恐怕也无法再接纳他。
而在家门与师门之外,由于陆迟明已是新任魔尊,结怨无数,云梦泽无论走到哪里,恐怕都会迎来追杀与仇敌吧。
想来,除了昆仑墟,除了太华之山外,云梦泽几乎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所谓成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云梦泽只是骄傲,却并不愚蠢。
只是……
“别想那么多。”白飞鸿抬起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姐,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郑重。
“等你伤养好了,我便想法子为你镇压心魔。”她说,“等破除了你的心魔之后,我会陪你修炼,掌门和其他道友那里我也会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泽,我保证。”
云梦泽一怔。
破除心魔吗?
他面上的苦涩之意更重,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很难得的,说了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我相信师姐。”
那句话是谎言。
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捏着他的脸感慨,你们兄弟两个怎么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都这么不会撒谎。
云梦泽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每一次撒谎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喉头有火在灼烧。
那火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烧起来,缓慢却也炽烈,烧啊,烧啊,渐渐烧上来,将他的咽喉与唇舌都灼得生痛。
可他依然在对她笑,说出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再好起来了。
白飞鸿所修的乃是无情剑道,从很久以前起,无情道就是心魔的大敌。昔日林宝婺身陷心魔,在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便是白飞鸿一剑破除了她的心魔,保住了她道途不失,道心不坠。
正如她所言,“镇压心魔”这件事,她可以做到。
可若是自幼就伴生他成长的心魔呢?
在前世她死在陆迟明手中的时候――或许比那还要早得多,或许是在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携手离去之时,他的心中就已经滋生出了心魔的幼芽。
那天长地久潜伏于他心中的阴影,他压抑到自己都无法觉察的黑暗……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真的还能被人破除吗?
――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发出阵阵嗤笑。
――究竟是她无法破除心魔,还是你不希望失去这份妄念?
云梦泽闭上眼。
他没有回答。
他一直没有回答。
……
之后的路途中,称得上是一路无事。飞舟平稳落在了昆仑墟的地界,待掌门下了飞舟之后,有年轻的弟子迫不及待从飞舟上跑了下去,恨不得全身全脸地瘫在师门的土地上。
“天哪!我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还是回家好啊,呜呜呜,师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一遭经历了什么――”
“站好!别给昆仑丢脸!”
人声兽语,环绕交错,嘈嘈杂杂,吵吵嚷嚷,倒是有了些鲜活的人气。白飞鸿指挥着其他弟子将伤员一一扶出,自己站在上方远远望着、听着这些人世喧嚣,倒是久违的有了一点“活过来了”的感觉。
无论走出多远,无论东海与剑阁有多好,终归还是回了昆仑才会感到安心。
这不止是白飞鸿一人的感觉,也是此行所有昆仑弟子的心声。便是云间月,也难得在下了飞舟之后显露出一丝疲态。见她如此,翼望峰主巫罗伸出手去,少有的在众人面前便撑住了她的手臂。
只是这位师长到底还是好面子,见云间月诧异地回过脸来看他,便不由得别过头去。
“我同你一起回去。”他只丢下这样一句。
“好是好……”云间月打量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只是你扶得住我吗?我还挺沉的。”
“怎么可能扶不住……嘶!”
巫罗话音未落,云间月便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口中还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刚巧我也累了,恭敬不如从命”,直坠得巫罗双臂紧绷,脸色发青,白飞鸿甚至看到他隐晦地念了一个什么口诀,才没有当场扑街。
“走、走!”巫罗面色由青转紫,但还是逞强道,“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也不、不怎么沉啊!”
龙没有脑子,于是云间月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大大咧咧地靠了过去,对他越发青紫的脸色视而不见。
“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小巫罗,你已经从那个小白斩鸡变得这么结实了。我还记得以前我龙化时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跑,现在你也扛得住我了。”
“呼、呼……那当然……我这些年……也不是……白长……的……”
白飞鸿听着那咬牙切齿又气喘吁吁的声音,打从心底里对巫罗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她作为医修都知道,他是灵山十巫之中负责与百兽群鸟沟通的巫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云家人身怀龙血,骨肉血脉都异于常人。他们维持人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与寻常人修没有什么区别,但云家人的骨骼与筋肉的密度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