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云梦泽是无辜的, 知道他也是陆迟明的受害者,知道他能活下来是运气好……也知道云梦泽其实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然而――
……
“其实陆迟明真的要杀云师弟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飞鸿姐姐去的很快,但他那时候已经把云师弟钉在地上了――七剑都刺了,没道理只差最后一击。”
偶然听见的只言片语, 依然徘徊在戴鸣的脑海之中。
“该怎么说呢……陆迟明果然, 还是在意这个弟弟的。”
“先前云师弟在昆仑的时候,其实空桑最常送书信和礼物来的人就是他哥哥。”
“到底是亲生的兄弟, 就算是堕了魔, 对着自己从小照看长大的弟弟……也难免还是有一丝心软吧。”
……
那些字字句句, 至今依然如同碎裂的刀片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反复提醒着他,他是怎么失去了阁主, 怎么失去了那么多同盟兄弟,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和一直陪伴自己的放歌剑……
可那以漠然的神情夺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却唯独放过了他的弟弟。
“白姑娘。”
戴鸣抬起头来,血丝密布的眼睛深深瞪着床上的云梦泽, 又转而死死盯住白飞鸿。
“我知道我赢不过你,我的手还在的时候赢不了,没了以后更赢不了……”
他将那一字一句合着血,慢慢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我嘴笨,也说服不了你。”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地上的断剑一眼,只死死盯着白飞鸿,良久,发出了一声沁着血的低笑。
“你尽可以护着你师弟……最好是一辈子护着他。”
“戴鸣!”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随后,江天月脚步匆匆闯了进来,抬起手来似乎准备给自己师弟头上来一巴掌,但看到他的样子,扬起的手又慢慢垂了下来。
江天月最后只是拉住他,扯到自己身后,这才抬头看向白飞鸿,神色复杂。嘴唇微动,末了,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抱歉”。
“是我师弟冒犯了,之后我会另行赔罪。”
江天月的态度十分有礼,却也难免显得疏离。他的目光停在白飞鸿脸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错开了视线。
“今日我们便先告退了。”
说罢这一句,他扯着戴鸣离开了这里。
一时之间,室内只余下安神香沉郁的香气,袅袅青烟在微风中变幻着形状,聚合了又消散,任谁也无法猜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如这莫测的人生。
白飞鸿直等到他们离开之后才终于收回青女剑,她望着空幻的烟雾,良久,才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彼此扶持的时光,那些几乎可以被称为友谊与青春的东西……仿佛也这样散去了。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
如果是过去的话,她大概会很难过,就算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会忍不住悲伤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就像是沉在冰封的湖泊深处,沉沉的,深深的,而她在冰湖之上,隔着厚重的坚冰看过去,只觉得模糊而又遥远。
倒像是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湖景。
一定要说的话……她现在只觉得有一点冷,也有一点累。
她转过头去,正准备去查看一下云梦泽的情况――也不知道戴鸣在那之前有没有伤到他。
然后,白飞鸿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云梦泽静静看着上方,白飞鸿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又到底听了多久。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白飞鸿沉默着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云梦泽的肩上。
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才对?
她这样问自己,得到的却只有雪洞一样白茫茫的沉默。
到底是失血过多,就算养了这么两天,手掌下的肌肤也依然是冷的,隔着厚厚的绷带与微凉的血肉,可以触摸到骨骼的轮廓。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触碰云梦泽的脸庞,不知道想要安慰他,还是想要诉说别的什么。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云梦泽抬起手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
“没事的,白飞鸿。”
艳.尸一样的青年微微侧过脸来,像是不想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一样微微阖眼,长长的睫毛擦过白飞鸿的手背,带起细微而又奇异的触感。她垂下眼,看向云梦泽的脸庞,只看到苍白的半张脸。
他说:“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早就知道。
她想。
是啊,作为罪大恶极之人的弟弟,自然会变成这样。
因为所谓的迁怒,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只是,再陪我一会儿吧。”他轻声说,“就一会儿,好吗?”
白飞鸿沉默片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她将扣着青女剑的手松开,轻轻搭住他的手背,她双手的热度传到他的脸上,渐渐将那块冰冷的肌肤也捂热了。
“睡吧。”她轻声说,“我在这里。”
云梦泽闭上了双眼,握着她的手腕,慢慢睡去了。
待到他睡熟了,白飞鸿才收回右手,轻轻拨开了黏在他脸上的几缕黑发,露出苍白的面容来,她静静看着他,良久,才放下了仍搁在他额上的手指。
她的左手依然由着他扣着。
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白飞鸿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云梦泽从小就是一个很美丽的男孩子,他们兄弟两个都有很好的样貌,只是比起哥哥,云梦泽生得更像他的母亲。也许是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云梦泽总是比陆迟明更沉默一些。他素来是高傲的,但在自己的哥哥过于庞大的光辉之下,他却像是一抹安静的影子。
他不像自己的哥哥,总是妥帖周道得堪称完美,云梦泽更像是一柄枪,就连他的沉默里也是带着锋芒的,贸然接近只会被刺伤。
但是如今白飞鸿所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过去她无数次回过头去,发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
还是那样沉默,却也让人安心。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苍白,也这样脆弱的样子。
“……”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这些日子她叹气的时候,比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要多。
她不是不能理解戴鸣。
失去了一只手臂,又失去了自己的剑灵……他作为剑修的前途,几乎可以说已经断绝了。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师长,失去了许多同门。经此一役,不只是东海的名誉,就连蜀山剑阁的声名也不免蒙上阴影。
他失去了一切,看到罪魁祸首的弟弟……难免会心生憎恨。
可是,白飞鸿不会让他伤到云梦泽的。
无关大义,无关其他,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愿意。
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白飞鸿抬起手来,正好看到常晏晏端着药盏走进门来。常晏晏自请留下来照料云梦泽,方才没见到她,白飞鸿原本就在想人去了哪里,如今看来,她应当是去煎药了。
常晏晏见了白飞鸿,一刹那便绽开了花一样的笑靥,只是在见到她二人的姿势后,她的神色微微暗了一暗,又看到满地的狼藉之后,那张小脸顿时花容失色,张了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飞――”
那个音节堵在喉间,化作了一声无谓的气音。
因为白飞鸿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冲着常晏晏比了一个无声的“嘘”。
“……”
常晏晏微微垂下头去,而后仰起脸来,冲白飞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搁下药盏,弯下腰便打算将地上散落的东西捡拾起来。
白飞鸿又冲她摇了摇头。
常晏晏的手顿在那儿,好一会才放下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一会儿才绕开其他的东西,摸到地上插着的那柄,用了些力气才将插在地板上的断剑拔了出来。
“我拿出去丢掉。”
她看着白飞鸿,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白飞鸿轻轻点了点头。
常晏晏站起身,将那枚断剑捏在手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白飞鸿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云梦泽脸上。见他没有醒来,方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只是,白飞鸿所不知道的是,常晏晏离开了她的视线之后,脸上浓浓的笑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断剑,片刻之后,她猛地抬起手来,用力将那枚断剑掷进了草丛中。
“真没用。”她冷冷道。
白费她花了那么大力气混进蜀山剑阁的医修行列中,替那些弟子治疗。
也白费了她特意调的那一炉安神香。
常晏晏无声地抿紧了唇。
明明她都以“照顾云师弟”的名义留了下来,剑阁阁主的葬礼这样大的事,有她留下,其他人自然不会在此逗留。
明明她都看好时机,独自一人前去药房煎药,留出那么大一个空档来。
居然这样也成不了事……
蛇鳞般的冷光在她眼中一闪而没,常晏晏放下手,轻轻搁在夭桃剑上。
简直就是废物。
她想。
第154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原本是剑阁阁主的葬礼, 剑阁弟子却潜入病房,试图刺杀昆仑墟的弟子。无论两派有着怎样的交情,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 昆仑墟与剑阁的关系也不免微妙起来。
白飞鸿一行人自然不好继续留在蜀山剑阁。在白飞鸿将这件事上报给了闻人歌与云间月之后, 几位师长商议了一番, 还是告知了掌门。
“是吗?”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素来和善, 听了这样的消息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他生着一张面团似的圆圆脸,笑的时候总是一团和气, 不仅没有作为正道魁首的威风, 看起来反倒有几分邻家老爷爷的温和讨喜。然而他此刻敛了笑, 便显出了岁月风霜所留下的痕迹。
便是平日最看不懂他人眼色的云间月,这一刻也低下头来,恭敬地等待着掌门的吩咐。
“我们此行前来,本就是为了帮衬崔阁主的丧事。事儿既然了了,我们本就该辞行了。”
老者的手指点了两下椅子扶手, 声音照旧是和煦的, 他转向云间月时,圆圆团团的面上已带上了一贯的笑, 没有一丝火气。
“去叫上孩子们吧, 叨扰了这么些日子, 我们也该回昆仑休整了。对了,云家那孩子,我记得是你的外甥吧?”
云间月点了点头, 露出些许忧愁的神色:“他此番伤得太重,就算有龙血也很难这么快就好起来, 我实在不敢贸然搬动他。偏偏事情又是出在他身上,唉……”
“无妨。”掌门从芥子中取出一枚核舟, 雕工精巧,连繁复的亭台楼阁都清晰可见,“这个给你,有这个在,搬运他与那些负伤的昆仑弟子应当会轻松一些。”
“这个是……逍遥游?”云间月微微张大了眼睛,连忙摇头,“这不是掌门您的爱物吗,我怎么好收?更何况逍遥游是何等珍贵的法器,用在这些琐事上是不是太过辱没了器灵?”
“拿着。”掌门稍稍加重了声调,“没什么比弟子们的身体更重要。再好的法器也是给人用的,不要为那些繁文缛节耽误了他们,阿月。”
云间月还欲再说些什么,闻人歌也难得开口,从旁劝了一句。
“既然是掌门的好意,你便收下吧。”他拍了拍云间月的肩,“想想云梦泽的伤势,逍遥游中蕴藏着丰厚的灵气,本就适合伤员调养。我们回昆仑这一路难免颠簸,若是让那些负伤的弟子歇在这法器里,便能保证他们不受颠簸之苦,伤口裂开以后再治疗,终究是一道无谓的坎。”
云间月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双手接过核舟。
“那我便代阿泽、代此行受伤的弟子们,在此谢过掌门好意了。”
掌门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
云间月带着那枚核舟去了病房,连同身体尚未痊愈的云梦泽在内,将所有伤员都收入了核舟之内。
逍遥游是昆仑墟掌门所独有的法器,居住其中,不知岁月变迁,不知外界风霜,是由绝妙的结界所封闭起来的、自成一体的小天地。得此一舟,便可畅游天地,故而名为逍遥游。
一众负伤的弟子被收入核舟之内,如此一来,无论旅途如何颠簸,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正好解了云间月对云梦泽因为行动而伤势加重的担忧。
如此一来,葬礼结束的当天,昆仑墟众人便离开了蜀山剑阁。
昆仑墟的飞舟停泊在蜀山的云海之中,他们既然要走,江天月作为剑阁的大弟子,自然不能不前来送行。
白飞鸿还记得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白衣少年,江天月与戴鸣是不同表现的两个剑痴,他的心里眼里,除了剑便没有其他的东西,这让他有种意外的纯真之感。只是如今再看江天月,他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许沧桑的痕迹,谈吐也老成了不少。
“此番招待不周,实在惭愧。还请卓掌门相信,我剑阁并无意失礼于昆仑。”
剑阁前些年折了伏虎长老张真人,如今又折了阁主崔玄同,几名长老在剑术上的修为并不如江天月,他作为崔阁主的关门弟子,便理应背负起一阁的重担。是以他虽然年纪尚轻,便也已经代表剑阁,开始同昆仑掌门说些官面上的言辞了。
听了他的话,卓空群也并不生气,照旧笑得一团和气,说了两句“哪里哪里”,便招了招手,将白飞鸿招到了附近。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好插手。”他笑呵呵地看着白飞鸿,“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吧。小孩子的事,我们做长辈的说得多了反而不美,别弄得原本是些小是非,闹来闹去闹成了大恩怨。是吧,白飞鸿?”
白飞鸿怔了一怔,微微垂下眼来,轻轻地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江天月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回过神来,一拱手,算是冲她致意。
“白姑娘。”他抿了抿唇,“我为我师弟的失礼向你道歉,戴鸣一时激动,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管教不严。之后我会对他严加约束,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两派的交情。”
白飞鸿还未说什么,花非花已经嗤笑起来。
“事都已经做了,这时候再来道歉又有什么意义?”他看着江天月,面上浮现出些许嘲笑的神色,“覆水难收,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你现在来道歉,除了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还有什么用?还说什么严加约束……哈,你真的能管好你的师弟,让他再也不存有袭击云梦泽的念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