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旁人的惊呼,还是难以置信的悲鸣,亦或者是冲她而来的焦急呼唤, 全都无法进入她的耳中。
她的眼中, 只余下那柄破空而来的魔剑。
只一剑, 便斩下昆仑墟瑶崖峰主的头颅。
只一剑, 便带来无可转圜的噩梦。
这样的魔剑,前世今生, 她也只见过一次。
而那一次, 便摧毁了她整个天真蒙昧的少女时代。
那一剑的恐怖, 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中。在看到这剑光的一刹那,便摧枯拉朽一般唤醒了所有深埋的回忆。
伴随着贯穿神魂的战栗,那个名字涌到了她的唇边。
“――雪盈川。”
白飞鸿喃喃。
轰!!!
剑光坠地的瞬间,天地为之动摇, 风云为之变色。那一剑的余波是如此的强大, 大地在瞬间龟裂开来,深深的沟壑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大地震颤, 山岳动荡, 血色泼天。
而后,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悲痛的时间――魔剑的主人, 降临于此。
大地也要在他的足下发出悲鸣,漆黑的魔焰冲天而起, 将那道红衣的身影映照得如此模糊,却也如此骇人。
无论是谁, 也不曾领教过如此浓烈的魔息。那魔息的纯度太高,令在场之人几乎窒息。如有实质的魔息在他周身凝成了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烧,那慑人的威压压在每一个人头上,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击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连身怀龙血的云梦泽,也不由得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摇晃了一下,他面色微微发白,神情艰涩。更不要提其他人,每一个都是面色青白,喉头微动,格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
常晏晏修为尚浅,扛不住这样的威压,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到我后面去。”
白飞鸿压下胸腔中翻腾的血气,挡在常晏晏身前,又向摇摇欲坠的小师妹伸出手来,渡了一道真气过去。
一只带着血的手牵住了白飞鸿的衣角,她低下头,却看见阿玉姑娘布满鲜血的面庞。
“怎、怎么回事?”
阿玉七窍出血,刚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血来,她茫然地张大眼睛,环顾四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白仙子、怎么会……”
目之所及,皆是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得住如此凶暴又雄浑的魔息。
更何况来人降临之时所携带的暴风与烈火。转瞬之间,便将这方祥和的村落化为了地上的炼狱。
满地滚落的都是被压成血泥的尸体,虽然仍能听到幸存的村人断断续续的哭喊与惨嚎,但从那微弱的声息之中,可以想见,他们已经命不久矣。
便是白飞鸿这一行的修真者,也在这样骇人的魔息之前,感到无法呼吸。
白飞鸿弯腰扶起阿玉姑娘,催动回春诀,止住她全身的出血,阻止内脏的伤势继续扩散。她不由得垂下眼,无声地咬紧牙关。
若不是她先前所赠的护身符拦了一拦,恐怕阿玉也会当场毙命。
但带着符的阿玉尚且如此,她不愿去想,其他村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她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那道赤红的身影。在摇曳的黑焰之后,那个人一如她昔日噩梦中那般,分毫未曾改变。
“魔尊……雪盈川!”
剑阁长老青着一张脸,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唤出来人的名字。
“叽叽喳喳的烦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红衣男子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自地上拔出自己的魔剑,信手一挥,甩去剑上的血珠。那血珠洒在已被染成血红的土地上,溅出一道斜飞的红痕,如同枯笔飞白。
然而,就连鲜血的赤红,也要在他的红衣面前败退。
和常人对魔尊的印象不同,雪盈川生得并不高大,与白飞鸿曾见过的烦恼魔比起来,他甚至称得上纤细单薄,几乎有些少年气。他生着一张格外美丽的面庞,姣好若女子,可那双被魔气所侵染的眼瞳却是血红的,审视着他们的时候,无人能不感到胆寒。
雪盈川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容,落在天魔脸上时,他稍稍扬起嘴角,勾起一抹颇为兴味的弧度。
“因为你一直没来聚会,我就说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啊没想到,敖焱――”他的话音里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堂堂真龙,我们的天魔大人,居然被几个小辈给搞得这么狼狈啊。”
天魔气得龙鳞都要爆出来:“你、你――你到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救我的!”
“当然是来看你热闹。”雪盈川提着剑,又环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荆通身首分离的尸体上,“昆仑墟瑶崖峰主――也难怪你会这么狼狈了,真应该把巫真也喊来,一次能看两场乐子,她应该会很高兴的。可惜,她说对你干的蠢事没兴趣,不肯同我来。”
“巫、巫仙子没有来吗?”天魔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扭过头去,“比起这个,你还不赶紧给我把捆龙索解开!勒死我了!”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继续保持,也方便我一会儿提你回去,给他们都看看热闹。毕竟,你这么好玩的时候可不多。”
雪盈川事不关己地站着,笑容里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冷酷到了极致,反而显得纯真。他提着剑,将目光落在了正一脸戒备挡在几个小辈面前的剑阁长老身上。
“嗯?这个剑意――你是蜀山门下?”
准确来说,雪盈川的目光落在了剑阁长老的刀上。秀美的双目微微眯起,随机,面上浮现出一抹轻慢的笑。
“名刀‘晨雁翎’,虽是一把好刀,但跟着一个老头子,难免染了几分暮气,可惜了。”
张真人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者,全然不为这评价所激,他沉着脸,稍稍向前一步,将几名弟子挡在身后,用传音入密对他们下了命令。
“雪盈川实力强劲,一会儿我拖住他。你们几个趁机展开传送法阵,返回昆仑。”
在场诸人,几乎都瞬间明悟到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决意,戴鸣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但还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挣出一个“是”。
白飞鸿的目光落在雪盈川身上。
雪盈川,比起这个名字,人们更愿意唤他为――血盈川。
眼前这个人,入魔当日连屠十城,沿途江河都被血染得通红,无数尸体漂浮其上,惨不忍睹。其间惨状,当真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想试一试,自己一次究竟能杀多少人。
其后,他便接连击败四魔,以绝对的强横实力,登上魔尊之位。
面对着这样可怖的对手,张真人深吸一口气,猛然将剑意灌注于晨雁翎之上,只见刀光流转,爆发出刚猛至极的战意。
“蜀山剑阁张冽,伏虎刀法,还请魔尊领教!”
伏虎刀法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而张真人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所学,极为迅猛,极为精纯,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仅仅一式,便可见岁月风霜,可见沧海桑田。
这一刀挥出,便是山崩地裂也不会回还。张真人知道,他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也只有这一刀。
为此他聚精会神,绝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势必要以这一刀将雪盈川拒于九尺之外――唯有如此,方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和全幅心神都用在戒备上的张真人不同,雪盈川的面上,却浮现出一抹轻蔑的笑意。
那是笃定于――自己已经赢了的笑意。
“我还以为老头子的看家本领能有多了不起。”
雪盈川随意似的一挥手。
“不过如此。”
无论是迅猛凄绝的剑意,还是杀意凛凛的名刀,亦或是蜀山剑阁的长老,均被这随意似的一剑拦腰截断。
鲜血泼天而起,而那一剑依然去势不减,骇人的剑意来势汹汹,直直冲向他们而来!
“铮――”
“――锵!”
第一声,是宝刀与剑意相击的鸣响。在拼尽最后的修为掷出那一刀之后,剑阁长老方才圆睁着双目,在自己的鲜血之中咽了气。
第二声,则是长|枪与剑气相撞的悲声。云梦泽持枪挡在白飞鸿面前,硬生生拦下了那一道直奔众人而来的剑光。
尽管只是强弩之末的余势,仍是震得云梦泽浑身一颤,须臾,鲜血从他唇边涌出,在惨白的肌肤上拖曳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即使身怀龙血,到底还是少年人。便是云梦泽,硬接下这一剑的余韵,也还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剑势终于散尽之后,云梦泽高大的身躯颤了颤,终究是倒了下来。
“阿泽!”
白飞鸿忙接住他,只觉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逃……”少年人只说了这一个字,便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
高热的龙血落在她的手上,只一瞬便失却了温度。
白飞鸿垂着头,缓缓握紧了拳头,将那冰冷的血液攥在手心,任谁也看不到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真没劲。”
雪盈川提着剑,面上露出些许无聊般的神色,他抬脚跨过张真人断成两截的尸体,重重踢了踢地上的天魔。
“没死就快点给我滚一边去。”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本来还以为你这里会有什么好玩的,结果还是一样无聊――真是的,一山二阁这些年就不能有点长进吗!亏我还特意跑了这一趟!”
“师父――!”戴鸣双目通红,猛地拔出放歌剑来,“你这魔头杀了我师父,我同你拼了!”
“师弟不可!”江天月猛地抬手摁住戴鸣,他的手摁在承影剑上,青筋毕露,却仍是没有拔出剑来,“荆峰主与张师伯都……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够了!”常晏晏抱紧昏迷的阿玉,面色铁青,“都别吵了!现在还是吵的时候吗!?”
戴鸣的呼吸为之一窒。
每个人都知道,常晏晏说的没错。
张真人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去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雪盈川的实力竟然强劲到了如此地步――此时此刻,他们的传送法阵才将将张开了一半。
绝望,压倒性的绝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绝对赢不了。
看到那剑光之后就会明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赢得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绝望,沉沉的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带来这份绝望的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带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如有实质的恶意,静静注视着他们。
――逃不了。
每个人都绝望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晏晏,花花,师弟和阿玉姑娘就由你们带回去。”
白飞鸿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她从腰侧拔出青女剑,与浑身颤抖的戴鸣不同,她的手很稳,她向外走出的脚步也一样很稳。
她走了出去,代替荆通、代替张真人,拦在了雪盈川的面前。
“白飞鸿!”
花非花几乎是瞬间变了面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就要冲出去,却同样为江天月所拦,他丝毫没有理会江天月的意思,只死死盯着白飞鸿的脊背,目光像是要烧灼起来,他咬紧牙关,额角有一根青筋猛然颤动起来。
“你发什么疯,给我回来!”他怒喝道,“你以为自己能赢得了他吗?那可是雪盈川!是魔尊!别犯傻!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白飞鸿却没有回头。她只是昂着头,注视着雪盈川。
“我来做你的对手。”她的声音也是平静的,“让他们走。”
能有什么办法?
她想。
雪盈川不会放过任何人,而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一个手指。
“嗯?”雪盈川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绽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你说,你来做我的对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
白飞鸿淡淡道。
霜雪般的寒意从剑上生出,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当青女剑完全出鞘之时,她已然摒除了一切杂念,只余下霜雪般凛然的杀意。
“无情剑道――有意思。”
雪盈川微微眯起眼来,唇边的笑意陡然扩大了。
“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无情道的修者了?”他像是在问天魔,又像是在问自己,“有意思,真有意思。好,我答应你,你留下来做我的对手,我放他们走。”
赌对了。
白飞鸿想。
有些事情与前世不同了,就像雪盈川的突然出现,既提前了很久,地点也全然不同。
但有些事情,似乎与前世没有什么两样――就像雪盈川的性格。
只要他觉得有趣,没有什么事是他不可以答应的。
前世,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殷风烈。
今生,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自己。
所谓命运,也许就是一个轮回,接着另一个轮回。
“飞鸿姐姐……”这个声音是常晏晏。
“白道友,你――”这个声音是江天月。
“我也留下!不能让你一个人……师兄!”这个声音是戴鸣。
“你们走吧。”白飞鸿平静道,“别耽误时间。”
“你真蠢。”花非花低声道,“愚蠢到无可救药。做这种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蠢事!”
为什么?
白飞鸿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高远的天空。天边的火烧云燃到了尽头,像是要沉沦于长夜,又像是要照亮长夜一般,倾尽全力的绚烂。
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那个背影。
拦在一切的灾厄之前,拦在最大的噩梦之前,少年人清俊而又刚毅的背影。
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与魔尊做了交易的少年回过头来,对她所露出的明朗笑意。
“你别哭啊。”那时候,殷风烈这样对她说,“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们都活着回去的――我可是有必胜法宝在!”
那时候,究竟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颤抖着声音问了他那一句“为什么”呢?
白飞鸿不记得了。
她所记得的,只有少年的回答。
“我可是你们的小师叔,是下一任昆仑墟掌门,把你们全部带回去是我的责任。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赢给你们看!”
那时候的殷风烈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做到了。
白飞鸿想,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第一次在藏书阁里对她伸出手来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觉得,他是她的英雄。
她其实一直都……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