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不需抬起头, 也能看到一截雪白丰润的小腿, 脚趾涂了嫣红的蔻丹,纤细的脚踝处用红绳系了小巧精致的金铃,随着来人的动作, 摇出一串媚人的玲玲声。
说话的人正是阴魔,她斜倚在高处的石雕上, 好整以暇地望着下方,嫣红的唇弯起一个靡丽的笑, 指尖轻点着下唇,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番旖旎风流。
烦恼魔只是合起手来,又念了一遍阿弥陀佛。
“施主误会了。”他微笑着说,“贫僧所悼念的,乃是无辜受死气殃及亡故的生灵。并非是那些罪有应得之人。”
“那便不奇怪了。”阴魔笑盈盈地抬起手来,优雅地撑住下颌,“我还以为你转性了,我认识的大悲和尚,应当只会为这些人的死感到欣慰才是。于你而言,他们每多活一日,都会杀害更多生灵,见他们死了,你只会觉得高兴,怎么会为他们祈福呢?”
“诚然如此。”烦恼魔颔首,又抬起头来,望向了屋檐之上,“可惜,此番既是死魔出手,便再无生灵可以幸存。”
屋檐之上,一道漆黑的身影茕茕孑立。
那是一名辨不出性别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漆黑的长衣,衣摆逶迤一地,从中露出一双惨白而纤细的长腿来。比那黑衣更加漆黑的,便是那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就连夜色似乎也会沉没其中。那人半张脸都隐没在黑色的衣领之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来。
那眼眸之中没有任何生气,如同黑暗的深渊,黑得太过纯粹,仿佛光也会被吸入其中。
那人静静眺望着夕照的风景,似乎想将这血红的余晖也吞入那双眼中一样。
那便是死魔。
四魔之中杀孽最重之人。
仅凭一人,便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炼狱的魔。
“确实如此。”阴魔如一只翩然的红蝶,轻盈地落在尸山血海之上,“死魔出手,再无幸理。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杀的人也许比魔尊还要多,你觉得呢?”
“施主自重。”大悲和尚虚虚抬起手来,拦住了那双即将挽上他脖颈的手臂。
“大和尚还是如此正经,当真无趣。”
阴魔笑盈盈地后退一步,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上自己的唇,桃花眼弯出妩媚的弧度。
“你说是不是,掌门大人?”
数柄长剑穿胸而过,硬生生被钉在“桐山派”三个字的牌匾上的老者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在变乱开始前便已经被人钉在了这里,此时血几乎都要流干了,肺被开了不知道多少个大洞,每一次呼吸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刮得听的人都觉得鼓膜生痛。
老者目眦欲裂地瞪着这三人,因为血流灌入肺腑,他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喷出带着血沫的诅咒来。
“邪魔外道!别以为攻下了桐山,便能毁我正道根基!”他怒骂道,“老夫绝不会屈服于尔等奸佞之徒――此地之事,我早已尽数报给一山二阁,无论你们有什么阴谋,都决计不可能得逞!咳、咳!”
“阴谋?”阴魔有趣似的挑起眉来,“我们有什么阴谋来着?还是说,近来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有趣计划吗?”
烦恼魔又念了一句佛号,方摇了摇头:“贫僧的印象中,不曾有那等计划。但贫僧也不知道,尊上是否有此念头。”
“谁会做那么麻烦的事啊?”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响起,随之响起的,是一声颈骨折断的清脆嘎啦声。
桐山派的掌门怒睁着双目,带着满腹的不甘与怨恨,就这样咽了气。来人收回拧断了他脖子的手,顺手在他衣摆上擦了擦。
“真是,老人的脖子扭起来一点手感都没有……啊,我忘了。”
红衣的男子转过脸来,姣好的面容上勾起一丝恶质的笑来。
“下手太快忘记问你了。”他掂了掂老者那颗无力垂下的头颅,“这个,你吃吗?”
“尊上说笑了。”大悲和尚双手合十,肃容道,“不是自己亲手所杀的人,贫僧是绝不会吃的。”
“也是,我忘了你那些臭毛病了。”红衣男子一颔首,干脆抛开了这具尸体,“你只吃自己亲手种的菜,亲手杀的人。要我说,你也不嫌麻烦。”
“有原则可是一件好事,魔尊大人。再说,虽然大和尚总是什么都不挑,也不好让他吃这种东西。”阴魔盈盈一笑,“要是天魔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吃得干干净净的。”
“做什么把傻龙说得跟蠢狗一样。”雪盈川哼笑一声,“再说了,他不才是最挑嘴的那个?这把老骨头他也啃得下去?”
阴魔咬住自己的指尖,眯起眼来:“要是我让他去吃,他什么都会吃的。”
“真可怜,居然落进你这个毒妇手里。”雪盈川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怜悯,只有幸灾乐祸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他搞到手的?他上回睡醒都是一千二百年前了吧?”
阴魔笑而不语,只暧昧地冲雪盈川挑了挑眉,眼波盈盈,像是一句旖旎的低语――你猜。
雪盈川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他抬脚踢了踢这一地支离破碎的尸骨,语气里带出几分嫌弃。
“她又发什么疯?”他眯起眼,看向屋檐上一身黑衣的死魔,“还是这些人怎么招她了?”
烦恼魔双手合十,毕恭毕敬道:“启禀尊上,并无大事。”
“你别同我说,又是她走到这儿突然看中了这里的夕阳,想到人家屋顶上看看晚霞,结果被这边的正道人士发现了……”
饶是雪盈川这等见惯魔修百态的人,环顾四周,也不由得赶到一阵无语。他指了指这一地尸体,高高挑起了左眉。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阿弥陀佛。”烦恼魔颔首道,“不愧是尊上,虽未亲至,仍如亲眼所见。”
雪盈川朝天翻了个白眼:“能这么多年毫无长进也是一种本事……让她滚下来,天都要黑了。”
烦恼魔应了一声“好”,他双手合十,双膀较力,伴随着一声厉喝,双目陡然圆睁,颈上的骷髅念珠齐齐飞射出去,只见他双目赤红,魔息冲天而起!
遮天蔽日的魔息吞没了夕阳晚景,截断了死魔的冥思,正当此时,一声厉喝传入她的耳中,原是烦恼魔的声音――
“尊上已至,速来拜见尊上!”
死魔黑沉沉的双瞳,骤然变得一片猩红。
“雪、盈、川!”
漆黑的影子如同沸腾一般在她脚下翻涌,无数黑影化作利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雪盈川劈将过来,而那黑影的主人――死魔也整个人合身扑来,周身瘴气滚滚,携裹着雷霆之怒直冲雪盈川而来!
“我要杀了你!”
听得如此怒吼,魔尊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笑。
那笑是如此的隐晦,快意,带着近乎恶毒的愉悦,刺破了他的表相,跃到他殷红的眼瞳中。
利刃划破长空的清响,宛如断弦之声。
张满的琴弦骤然绷断,迸开的丝弦截断了血光,飞溅起磅礴的血花来。
明艳艳的朱红宛如烈火,从人的心里径自的延烧出来,泼了满眼,一路熊熊烧到人面前来,直泼到他的面上,身上。
而雪盈川就在这几乎能灼烧到他的炽烈怒火之中,绽开一抹赤红的笑来。
“有长进。”他笑着说,反手又挥下一刀,“可惜,还差得远了!”
这一刀几乎将死魔劈成两截。
她倒在地上,在自己的血泊中,睁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雪盈川,眼尾挣出一线猩红,血丝一丝一缕地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眼角都撕开。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就没意思了。”
雪盈川轻笑,他弯下腰,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死魔的脸,浑然不顾她周身翻涌的瘴气撕咬着他的手,将血肉烧灼出焦黑的痕迹。
“努努力。”他笑着说,“没准有朝一日,你真能杀了我也不一定。”
说罢,他像是对死魔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随手将她撂在地上,站起身甩了甩手,魔息流转之间,先前被瘴气腐蚀的右手已经恢复了正常。
“怎么,天魔还没有来吗?”
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兴味。
“他近来好像又迷上了过家家,要回去继续扮他的娶亲游戏。”阴魔似笑非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可怜,居然要做他的新娘。”
与此同时,阴魔口中沉迷娶亲游戏的天魔,也迎来了他新一任的新娘。
红盖头下,新娘子i丽明艳的面容,如珠玉般照亮了他的眼睛。
“你真好看……”敖焱喃喃,“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一点眼熟。”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通过传音石听到这句话的瞬间, 白飞鸿暗暗提起了心。
她将目光投向荆通,只见对方无声握紧了腰侧的杜恶剑,似是已做好了随时冲进去救助云梦泽的准备, 却还是微微对她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与其余几人, “此刻贸然闯入, 反倒会对云梦泽不利。”
荆通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传音石的那头很快便传来了斟酒声。
云梦泽的手很稳, 连一滴酒水也没有洒出来,他从容不迫地为两人都斟好了酒, 方才对着天魔微微一笑。
“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他的声音拟得十分柔婉, 虽然仍带出一丝沙哑, 却也听不出是男子的音调,“其实第一次见到大王,我心中就已十分仰慕,我还从未见过您这样伟岸的男子,与那些凡夫俗子完全不同。能蒙得大王青睐, 我心中实在庆幸万分。”
白飞鸿一个哆嗦, 默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作为一个女子,听到如此矫揉造作的台词,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 恨不得当场夺门而逃,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她不能逃。
白飞鸿只能坚强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捏着传音石,远程指点云梦泽要如何动作。
“对, 就是这个语气。”常晏晏微笑道,“姿态再谦卑一点, 我知道你很高,所以把膝盖再弯下去一点, 仰起脸来,用那种崇拜中混杂着敬畏,敬畏中混杂着恋慕的眼神看着他――嗯?你做不出来?那就看着他眼睛下方,大概是鼻梁到鼻尖的那段位置,停顿一会儿再垂下头,做出娇羞的姿态就好。”
白飞鸿其实很想问常晏晏一句,你为什么那么熟练。但她那岌岌可危的常识拦住了她,让她没有真的问出口。
这种拙劣的演技真的能骗过天魔吗?
她很怀疑。
就算敖焱再傻,他终究是四魔之一的天魔,这么显而易见的圈套,他应该不会被骗才对……
“果然我的魅力就连乡野村姑也抵挡不住吗?”敖焱摸了摸下巴,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有眼光!不愧是我看上的新娘!来,干了这一杯!等这杯交杯酒喝完了,你就正式成了我的妻!”
白飞鸿趔趄了一下。
就连常晏晏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间。
――太好骗了吧!就算男人很好骗这未免也好骗过头了!这头龙到底是怎么混进四魔之中的!她们完全不能理解!
花非花侧过脸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江天月默默转身,开始面壁。
唯有戴鸣心直口快,用传音入密的方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他的语气十分沉痛,又混杂了几分难堪,“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点都没数吗?什么脑子才会觉得自己杀了人家好朋友,吃了村里的童男童女,还随时可能灭了人家村子的情况下……还会有女人真心实意的爱上他啊?就算是龙、不,就算是魔修也该有点脑子吧?他真的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吗?”
不。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
她想,他是认真的。
云梦泽也笑了笑:“大王当真是龙中之龙。”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杯盏交与对方,又将另一盏酒捧在手里,倒也不急着喝,只是慢悠悠地转着。
“怎么说?”
倒是天魔有些急不可耐,他勾起云梦泽的手臂,要与自己的新娘共饮这一盏交杯酒。
“因为你太强了。强到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云梦泽的声音带着笑,其中却隐藏着一丝冷淡,“人实在是太脆弱了,龙却太强,作为龙,本身就很难理解人为什么那么容易死,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扛不住……但就算是龙,能没心没肺到你这种地步的也是万中无一。所以我才说,你当真是龙中之龙。”
云梦泽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天魔听得也很高兴。以他的脑子,他自然无法领会到云梦泽这番话中的讽刺之意,他高高兴兴举起酒盏来,连声称赞自己的新娘真是眼光不俗。
对敖焱来说,娶亲是一个格外有趣的游戏,人的礼仪于龙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正因为如此,不管做了多少次他都会觉得新鲜,他总是严格遵循每一个环节的仪式,此时此刻也不例外。而这一个新娘的反应也让他格外觉得有趣。
“你也和其他的女人不同。”他笑着与自己的新娘交杯换盏,“她们总是哭哭啼啼的,十分扫兴,看了就觉得无趣,但你很有意思,合我的意!”
云梦泽只是微笑着道:“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
白飞鸿侧过头,小声与常晏晏说了一句:“他连台词都懒得换了。”
常晏晏也微笑着,小声回了白飞鸿一句:“管用就行。正好对方也吃这一套。”
传音石的那一头,敖焱啜饮了一口美酒,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就算是曾经灌醉过魔龙的仙酿神酒,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便起效,龙的耐性终究超过凡人数十倍,只是闻到味道就能让凡人陷入昏睡的神酒,也无法立刻就让魔龙坠入梦乡。
换而言之,对云梦泽与白飞鸿他们而言,此时的天魔依然非常危险。
是以一听到他发出这带着质疑的一声“咦”,众人顿时戒备起来!
白飞鸿的手已经摸上了青女剑的剑柄。
她决定了,一会儿如果事态不妙,无论荆通说些什么,她都要第一时间出手,把师弟从那魔头的手中救出来!
云梦泽却不慌不忙,他借着用袖子遮掩饮酒的动作,将神酒倒在了早就藏好的芥子里。闻言微微抬起头来,毫无异色地看向敖焱。
“可是这酒不合大王的口味?”云梦泽轻声问道。
“好酒!”敖焱连声赞道,“没想到乡野之间,居然也有如此佳酿!”
“这是小女子自家酿的女儿红,自我出生那日就封好,埋在村头的桃花树下,待我出嫁之时才陪我一同嫁到夫家。”云梦泽微微垂下头,拿出先前哄天魔用这坛酒做交杯酒的说辞,“大王您喜欢这酒的味道,实在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