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慧小和尚闭眼颂佛,其他几人不置可否。朱绍见状,眼神也黯淡下来,不由得摇摇头, 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也是, 雪山寺素来防御严密,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遇到外敌入侵了。更何况明真不过刚入门, 无缘无故的, 人家杀他一个普通弟子做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面上苦笑更重,“再说了,就算真有万一, 真的是有歹人潜入雪山寺,不找主持也不找佛子偏偏找上我弟弟那么一个普通弟子, 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或许是朱家的仇敌。”白飞鸿不动声色道,“你要不要回想一下, 家里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说,你家里有没有人表现得很奇怪?”
“没有啊……”朱绍又摸起了自己的脑袋,似乎正在苦苦思索,“让我想想,我回了朱家以后,就去拜见了父亲和祖母,接着在母亲那里用了顿饭,就回去睡下了。之后几天都在跟几个老朋友一起吃喝玩乐。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啊?”
“是吗?”白飞鸿无可不无可地颔首,将目光投向云梦泽。
龙血传人微微阖眼,几不可查地冲她摇了摇头。
他在说谎。
白飞鸿敛睫,又问了一个问题:“那这院子里点的香是……”
朱绍更加茫然,他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她提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香?哪里有香?”他左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的大管事身上,“家里最近有人做法事,或者老夫人最近打算办香会吗?”
大管事看起来比他还茫然,他也环顾四周,还用力抽了几下鼻子,想要嗅出他们所说的“香味”,但他用力得脖子都红了,却还是没闻出什么味道来。
“没有啊。”大管事也满面困惑,“三公子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吧,老夫人已经好多年不办品香会了。家里最近也没什么法事……贵客您,怕是闻错了吧?”
云梦泽垂下眼,声音冷肃:“我们一行人都闻到了。不可能闻错。”
“这……”
大管事脸上微微泛出一层油汗来,他用帕子抹了抹,目光在几人和自家三公子中来回梭巡,最后连忙躬身,借着这一动作往旁边退了几步,离两方人马都远了一些,面上却依然陪着笑。
“这我就不明白了。也许是哪位姨娘小姐在自己房里点香,我们这家里的人闻得久了,也就闻不出香啊臭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说得好吗,久入芝兰不闻什么什么……的。”
“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书阁长老开了口,目光却落在朱绍的脸上,“朱公子,你真的闻不到吗?”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朱绍都快要把自己的头发给抓下来了,大概是明白自己表现得有多可疑,他先前的风度翩翩的样子也维持不下去了,浑身都写满了焦躁。他又用力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抬头看天。
“总而言之,现在最可疑的人就是我了,对吧?”
“不。”
开口的却是云梦泽。他看了白飞鸿一眼,在对方肯定的眼神中,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从我们进入江南道――准确说,从我们进入这座城开始,我就一直隐隐约约闻到了这股香气。”
迎着朱绍和朱家管事难以置信的目光,白飞鸿轻声解释了一句。
“我师弟姓云。”她说,“来自少海云家。”
“云家的人?”朱绍睁大了眼睛,“我听说龙血传人都五感敏锐,远超常人。既然你这么说,那恐怕我家里真的有些地方不对劲了――管事的,你真的闻不到香味吗?”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啊不,大祖宗哟!”
大管事愁眉苦脸,几乎恨不得掀开衣摆给自家少爷看看他的两腿哆嗦得有多厉害。
“你信我,三公子,我现在比你还想闻到这个味道,小的如今都要被吓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香啊,怎么还挑人的!”
“好问题。”
白飞鸿看了一眼面前的朱家园林,庭院深深,曲径通幽,九曲回廊弯弯绕绕,如同一个不想让人解开的谜。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微微眯起眼来,“这个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闻不到,而我们闻得到。”
云梦泽从芥子中拿出两只小巧的白玉瓶来,忽然往两人那里抛去。
“打开闻闻。”他冷淡道。
这一声在两人听来,简直就像是一声命令,他们忙打开玉瓶凑到鼻端,刚一接近就忍不住丢开玉瓶,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
“哕――这什么味道!”
“呕呕呕、小的领路时是带着你们绕了点道,也不必、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小的吧!”
“收声。”云梦泽皱眉,他看着他们手中的小玉瓶,缓缓放松了眉头,“把盖子塞上,这瓶子里面装着这世上最臭的东西,东海那边一般用来逼供用的。既然你们闻得到这个臭味,也没有将香臭颠倒,那么,应当就不是你们的嗅觉出了错。”
“是香的问题。”白飞鸿轻声道。
于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这个香,究竟是什么。
“以及,明明你和你的孪生兄弟之间一直有所感应……”她的目光落在朱绍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突然死了,你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这只是柔和了很多的问题。
事实上,萦绕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是另一个更为残忍的事实。
不如说,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的双生子,不可能出现一个人都已经死了,另一个人却连一点伤都没有的情况。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一定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解释。
就在此时,庭院深处,骤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众人目光骤然一凝,白飞鸿提着青女剑,毫不迟疑地冲向了尖叫的来处。小和尚一怔,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云梦泽盯着朱绍与大管事,只见大管事虽然畏怯犹疑,朱绍却是一下子白了脸色,口中唤了一声“江姨娘”,便也匆匆转身,跟在白飞鸿身后跑去。
琅质楦蟮某だ隙⒆殴苁碌模对云梦泽说了一句“你过去罢,这里有我看着”。云梦泽也确实放心不下那边,对他一颔首,便也急急地向那边追过去。
白飞鸿第一个赶到了那个厢房,只见室内一地凌乱,还有一只惨白的手横在地上,眼见着就是凶多吉少,她不假思索,一剑破门而入。
而横在地上的,就是他们先前见过的,那名小姑娘的尸体。
只是如今这具尸体,已经四分五裂,无论是可爱的手脚,还是断成两截的胸腔与腹部,都散落一地。秀丽的头颅上,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盯着白飞鸿。
而她曾经为那女孩捡过的蹴鞠,正滚落在她的血泊之中。孤零零的,被血浸了个透。
白飞鸿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她回过头来,对冲进来的人缓缓摇了摇头。
“已经迟了。”她低声道。
回春诀纵然能使枯木回春,也无法拯救已死之人。
云梦泽显然也认出了那个女孩,他抿紧唇,将视线从血泊之上移开,打量着室内的情况。
在血泊之中,还有一个人。
白飞鸿走了过去,她这才发觉,那个女人还有呼吸。
她伸出手搭在女人伤势最终的胸口,驱动回春诀,为对方疗愈着伤势。
“救救、她……”
对方艰难地喘息着,刚一开口便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她用染血的手搭上白飞鸿的手腕,哀求似的看着她。
“救救我女儿……”
“别说话。”白飞鸿将手移到她的心口,“血会止不住的。”
“救、救……”
女人还是哀求似的看着她。
而另一边,朱绍也终于迈进了这个房间,一看到室内的惨况,便不由得脸色苍白。
“小妹……”他看着女孩,喃喃,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这边看过来,“江姨娘!”
他急急冲了几步,又停住,来回地看,面色越涨越红,最终化作一道怒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绍。”
小和尚忽然睁开了眼睛,神色肃穆,不像一个孩子,反倒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威严老者。
“你还不说实话吗?”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宗慧师叔……”朱绍强笑着, 眼皮却猛地跳动了一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里说谎了?”
“你说了什么谎, 你自己心里明白。”佛子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如电, “你回了朱家之后都做了什么, 一件件一桩桩,都向我们从实道来。”
“我真的没有――”朱绍还想负隅顽抗, 但声音却在佛子的目光中渐渐弱了下去, “宗慧师叔, 你不相信我?”
“我信不信你,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佛子双手合十,颂了一句佛号,“事实是朱家有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杀了你的弟弟, 现在又杀了你妹妹, 重伤了你的庶母。你弟弟的死显然与你有关,而你对于自己回乡之后的行踪也没有说实话――别急着反驳, 我听得出来――如果你继续什么都不说, 之后还有谁会死、会发生什么, 就都说不准了。”
朱绍面色铁青,他低下头,定定看着小妹的头颅, 一时僵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三、三少爷……”江姨娘这时也在白飞鸿的手中悠悠转醒, 她张开眼,哀求似的看着朱绍, “你都说了罢……小妹、我可怜的女儿……”
眼见着江姨娘就要痛哭失声,白飞鸿忙压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挣扎。
“伤口会裂开的。”说罢,她皱着眉,加大了灵力的输入。
江姨娘气若游丝地倒在她怀中,一双眼睛却仍巴望着朱绍,似乎是在恳求他说出真相。
朱绍低下头,手里抓着那只染血的蹴鞠,过了好一会儿,才破釜沉舟一般开了口。
“我没有说谎。”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我从头说一遍好了。我回了朱家,就先去了拜见了父亲与祖母,之后又在我母亲屋里吃了一顿饭――到这为止,我都没有说谎。”
他像是要克制着什么一样抿紧唇,抿得发白,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张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我……我和四弟,只是记在夫人名下罢了。我们的出身并不光彩,所以、所以为了家族的声名着想,对外都说我们是大夫人的儿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娘原本只是大老爷身边一个侍女,因为生了我们两个,才有了一个小院子给她住。我那时就是去她房里吃饭,结果,却听见下人们说,我们走后,大夫人对我娘十分苛刻。”
他张开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娘还在那骗我,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我却发现她的手粗糙了很多,朱家什么没有,想将那些皴裂和冻疮消掉也很容易,抹一下灵药就行了――就这样,我娘的手还是变成了那个样子,骨节都变了形。我同她争执的时候,又看到她身上有伤……就像是把胳膊剁下来又重新缝上去那样,都这样了,我娘还坚持和我说她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大夫人也没有虐待她。”
他苦涩地抬了抬嘴角:“你们说,这话你们会信吗?”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你一气之下,把大夫人杀了?”云梦泽开口道。
“当然没有!”朱绍扭过头,声音都激动了几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只是想去找大夫人问问清楚!然后、然后我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然后他就怎么样了?
“然后我就……到了她的房间,同她争吵起来……”他如同梦呓一般呢喃着,“再然后……再然后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记不清了……我回了房间、可我是怎么回去的来着?我好像还换了衣服……我为什么要换衣服?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朱绍?”
见他越来越魔怔,佛子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神智。然而朱绍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在那颠三倒四地念着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师侄,佛子还是不免有些不忍心,就要朝他那边走去,却被云梦泽拦住了。
“他的情况不对劲。”云梦泽低声道。
“我去了大夫人的房间――去了房间以后呢?”朱绍的喃喃声越来越大,他甚至开始不自觉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几乎抓出血来,“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娘,她说因为我娘是个贱.人,我气不过就对她动了手!我把她撞倒在地,她骂我小畜生、养不熟白眼狼、养我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然后、然后我――”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我明明――把她杀了。”他下意识后退几步,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去,“我把她头打破了,满地都是血――我不是故意的!宗慧师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猛地转过头去,用力之大,几乎能让人听见脖颈处骤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但他就像什么也觉察不到一样,只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
“可是她还活着,今天早上我还去向她请了安。那时候她还对我笑,怎么可能――她的头都被我砸碎了啊!”
朱绍疯了一样摇着头,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恐怖一般,他骤然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冲出门去!
“师弟,你看住她!我跟上他!”
白飞鸿忙将江姨娘交给云梦泽,自己提着剑跟了出去,佛子也忙追了上去,路上正好遇到赶过来的大管事和书阁长老,差点和两人撞了个满怀。白飞鸿也不管正扑腾着两只手吱哩哇啦乱叫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的朱家管事,只匆匆对书阁长老点了点头。
“朱绍不对劲,我去追踪他,你同我师弟呆在一起,顺便照料一下伤患。”
“好。”
那书阁长老沉稳地冲她一颔首,便走进江姨娘的院落中去。
白飞鸿也不再耽误时间,领着佛子,一路跟着朱绍冲进了朱家大宅之中。
他们的脚步猛地停在院子前。
“小心。”
白飞鸿一手拔.出青女剑来,一手将佛子护在身后。
而年轻的佛子也深吸了一口气,抓紧腕上的念珠,定定地看着院落深处。
“白道友,你觉不觉得……”寒意如同一条蛇,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我们这一路碰到的人,是不是有点少了?”
的确。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这些修真世家,素来规矩极重,仆从护卫更是众多,他们先前进到朱家时,便要先向门房递帖子,一层层地递到上面的人手里,再由管事的来迎接。这一路走来,也是几步一个婢女,转过一条回廊便遇着一个侍从。
为什么反倒是在朱家的腹地,这一路匆匆赶来,却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这里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