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我会施展度厄之法,还请几位道友为我护法。”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收回青女剑,侧身站到一旁。
小和尚一理衣摆,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开始诵经念佛。
“……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在他那天籁一般的佛音之中,城下的行尸渐渐不再躁动,不再推挤,他们如同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出神地聆听着那如同来自天上的妙音。
“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在雪山寺佛子虔诚的诵经声中,无穷无尽的佛光如艳阳,亦如金雨,撒落于这苦难中挣扎的行尸与生者之上。
白飞鸿讶异地看着宗慧小和尚。
虽然她不熟悉佛修的法门,却也知道,这般强烈的佛光,必然是有大功德与大造化之人才会拥有的。一个看起来如此年幼的稚子,为何也会拥有这般佛光?
“雪山寺的佛子是转世之身。”云梦泽轻声向她解释,“据说第一代的佛子曾学地藏菩萨在佛前发誓,若不能尽渡此世苦厄之人,他便永不脱离轮回。此后,每一位佛子都会承继历代佛子所积累下的夙世因缘。”
“以是于彼佛前立斯大愿。于今百千万亿那(nóu)由他不可说劫,尚为菩萨。”
雪山寺佛子在此也念完了最后一句,他蓦然张开眼,掐了一个法印,厉喝一声“去”!
应和着他这声呼唤,佛光一时大盛!
金色的佛光如净雨,骤然洗过了整座城池,无论是僵立的行尸,还是默默流泪的活人,都在这佛光之中徐徐跪拜在地。
如同想起了遥远而又温存的往事。
如同陷入了温柔而又漫长的梦境。
原本哭嚎、嘶吼、惨叫的人们,带着甜美而宁静的微笑,或是陷入了死的安眠,或是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佛子微微白着脸,虚脱似的晃了晃,白飞鸿忙伸手要扶他,却被他摆了摆手拒绝。
“不必。”他这时看起来又是个寻常的小孩子了,逞强道,“只是灵力耗尽,有些脱力罢了。这样应当能抵消返魂香的效果,之后就是回书阁,请他们来处理傀儡蛊的事。”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拍手的声响。
三长一短,带着些许韵律,又带着某种暧昧难言的旖旎。在鼓掌声中,传来了缠绵的笑语。
“做得比我想得还好,我还以为雪山寺这么多年没有出现佛子,是因为您已经衰弱到不能现身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这般令人怀念的光景,倒是让我想起了昔日为那位佛子大人献舞的时日了。”
女子曼妙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而后,在看清那人的面影之时,所有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江姨娘。”白飞鸿的手按在了青女剑的剑柄之上,微微眯起眼来,“怎么是你?”
“事实上,你进了城以来,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我。”江姨娘,不,现在应该叫她阴魔了,含笑道,“在城楼上看你的人是我,警告你的朱小妹是我,哀求你救人的江姨娘是我,你击败的大夫人也是我。”
白飞鸿听着,只觉得无形的寒意爬上她的心底。
如同一只冰冷的蝮蛇,贴着她的脊背攀爬而上。
“原本我是想这样藏着,陪你们混进书阁里去的。”她笑吟吟地转向宗慧,“只是没想到,居然能真的见到故人,我很高兴,就觉得不能做这么失礼的事,还是要来打个招呼才好――虽然没有累世的记忆,但是,宗慧法师您果然是那位佛子的转世。”
她忽而如轻雾般轻盈地飘起,避过了白飞鸿的剑。她再度展开红绡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久别重逢的问候就到此为止。”她望着佛子,语调甜蜜,“能再见故人一面,我真的――不胜喜悦。”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话语一般。
利刃破体之声,骤然撕裂了寂静。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鲜血泉涌而出。
白飞鸿回身之时, 看见佛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云梦泽猛然拔枪,狠狠将书阁长老钉在地上。
染血的刀“锵啷”一声, 从长老手中跌落在地。云梦泽死死盯着他, 用力将长.枪又往里推进了几分。
“咳、咳咳――”
大抵是被刺穿了肺腑, 那中年男修一边咳着血, 一边却拼命转过身来,全然不顾钉着他的长.枪会扯开伤口, 他像将死的狗一样挣扎着, 一边吐着血沫, 一边用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阴魔。
“巫、巫真――巫真――”他喷着血沫,讨赏的小孩一样对她伸出手来,“你……你看……我杀掉他了……你快看,巫真……”
然而阴魔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倾身, 担忧似的看着重伤的佛子。
“天啊, 佛子大人,你的伤势好严重, 不快点救治可不行。”她合拢红绡扇, 面上是真挚的忧愁, “有伤到灵府了吗?还是伤到脏器了?怎么会有人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般毒手?”
云梦泽听不下去了,他拔出长.枪,枪尖甩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雪一样的锋芒对准了阴魔的脸。
“别在那忸怩作态,简直令人作呕。”他冷冷地看着她, “指使他去袭击佛子的人不就是你吗?”
阴魔像是真切为他这句话感到惊讶一样,微微张大了眼睛。
“我指使?”她好笑似的弯起眼, 重复了一遍,“我可没有指使他去袭击佛子。”
中年男人充血的眼珠都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他又吐出一口血来,可怜又可笑地涨红了脸。
“可是……那时候你找到我……”他喃喃,“你说你受了很重的伤,需要一个安心休养的地方,所以暂时没法离开这里,你说当年伤你的人就是他们两人的师父,你恐怕赢不过他的徒弟……你说要我救救你……你说只有我能帮你了……所以我才、我才――”
“可你怎么能伤了我的朋友?”阴魔敛去笑,带着哀伤似的表情,“我与雪山寺佛子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灵山与雪山寺往来颇多,我也经常去那里献舞……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实在失礼,令人惭愧。”
“可、可是……”男人呢喃着,满脸血污的模样凄惨又可笑,“你不是一直在……一直在暗示我吗?你那样看着他……他又毁了保护你的行尸们,我只能……我才会……”
“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你杀了他这种话。”阴魔终于看向他,微微一笑,“对吧?”
“……”
哑口无言。
无论是谁,都无法回答阴魔的问题。
中年男子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他圆睁着眼睛,带着不甘而又怨恨的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那时候一起跟上去就好了。
他不无绝望的想。
进了朱家之后,在他们跑向那个院落的时候,他要是跟上去就好了。
有的女人,就像是外表美艳但却有剧毒的毒蛇一样,只要被她咬上一口――不,只要是遇见了,就什么都完了。
仅仅只是一眼、仅仅只是一眼――
他就完全沦陷在了那双含笑的眼眸之中。
“你就是琅质楦笈衫吹娜耍亢臀蚁氲牟惶一样啊……”
她笑着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为这个女人做什么都可以。
不该如此。
他模模糊糊的想。
是他错了。他知道错了。
要是那一刀没有冲着佛子,而是冲着那个伤了她的男人的两名徒弟的话……
她应该就会再对他笑,称赞他做的好……对吧?
男人带着悔恨的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白飞鸿完全没有搭理阴魔那一番唱念做打,她只冲到小和尚身边,飞快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为他止住血。
“屏息,对,就这样。”她轻轻将手抵住他的胸前,驱动灵力,运转起回春诀,“别怕,我在这,我不会让你死的。”
小和尚胸前破开一个大洞,他倒在她怀里,她的手掩住他的伤口,原本源源不绝涌出的鲜血,随着回春诀温暖的光辉,也渐渐放缓了。
阴魔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唇角的笑意骤然加深了。
“先前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她将合拢的红绡扇在手心轻轻一敲,笑道,“原来真的有人既修了无情道,又修了回春诀吗?老天,真应该让大悲和尚也来看看,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呢?”
银光如游龙,眨眼间便袭到了阴魔眼前,虽然她一瞬间将身体化作虚影,躲过了那一枪,然而当她再度在远处凝结起实体之时,脸上已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沿着她的面庞滑下,滴答一声,坠落在地。
“好枪法,不愧是云家子弟。”阴魔虽还在笑,眼神却冷了下来,“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我养这一张皮可是很费事的。”
“别想羞辱我师姐。”云梦泽手持银枪,望着她的时候,原本如冰一样的眼瞳中隐隐燃起火光。
“怎么,你心疼?”阴魔微微挑眉,面上笑意更甚,“也是,知慕少艾,只可惜,你师姐既然修的是无情道,你的这份心意是注定要落空的。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真是可怜。”
云梦泽微微一顿,接着,像是不想再同她说一个字,他提枪便刺了过去!
“被我说中了痛处,所以生气了?”阴魔巧笑倩兮,身影如迷雾一般散去,“不对,你该不会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不会吧?因为她现在看起来和常人没有两样,你就觉得她也会如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你该不会觉得只要你愿意等,总有一天她会回应你的感情――噗,太可怜了,可怜得我都要笑出来了。”
已不见了她的身形,但阴魔的声音依然如鬼魅一般,纠缠着云梦泽不放。
“无情道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无我之境,她应当已经修到了。但这只是开始,你知道第二重境界是什么吗?”
她的身影忽然如轻雾一般在云梦泽身边浮现,带着蜜一样甘美而又黏稠的恶意,她笑着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无念之境。到了这一境界之时,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感情都会消失,爱憎也好,喜怒也好,全都会为她所舍弃。”
她笑着说。
“真可怜,你的感情,一开始就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一线银光宛若惊龙,骤然爆出了蓬勃的血花。
云梦泽看着被银枪钉在地上的女人,冷冷地、狠狠地将枪.身又往下推进了一大步。
“那又如何。”他的眼瞳黑得骇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别以为我会受你蛊惑,阴魔。”
阴魔吐出一口血来,她仰着头,深深地看着他,那染血的面庞上,忽而绽开一抹笑来。
“原来你知道。”她面上笑意更深,“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云梦泽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见白飞鸿在身后传来的一声厉喝。
“师弟!退开!”
他不假思索向一侧跃开,下一刻,一股漆黑的浓雾骤然撞上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没种上啊。”
阴魔可惜似的说。那黑雾缠上她的手腕,而后,她的身形再度化作轻雾,在另一边汇聚开来,方才的激斗中,她的发髻散开了,她挽着如云一般的黑发,挡住了胸前那个血窟窿。就算在这种时候,她也还是爱惜自己形象的。
黑雾如蛇一般温顺地环绕着她,其中涌动的魔气令人感到脊背也微微发凉。
“不过,也不用我再做什么了。”她望着云梦泽,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你本就不需要我的心魔引。”
云梦泽握着银枪的手骤然一紧。
阴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着呼吸已经渐趋平缓的小和尚,又转向正缓缓站起身的白飞鸿,面上的笑越发妩媚起来。
“对了,先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她将红绡扇抵在唇边,稍稍思索起来。
“对了,一开始是我被人打伤了,需要找个地方修养,然后就在路边随便挑了一个人,我记得他是这个朱家的老爷……还是大少爷来着?”
她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随便哪个都好,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我在朱家养伤实在无聊,就给自己找了点乐子。”她拨弄了一下手指,如同轻抚无形的琴弦,在风中弹出了一个听不见的音,“就像这样――”
原本为佛光所慑的人群再度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嚎!嘶哑的求救和但求一死的呻.吟混在在一起,汇聚成海潮,一浪接一浪地朝他们打来。
“――他们就会动起来,很有趣吧?”
在地狱般的声响中,阴魔笑着问道。
“禽兽不如。”
云梦泽只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便提起银枪,准备再度将阴魔毙于枪下。
然而却有一道剑光,比他的动作更快!
咯啦――
白飞鸿的剑光袭向了与云梦泽长.枪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伴随着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 原本站立在云梦泽面前的女子如幻影般消失了。
而后,在白飞鸿的剑锋所向之处,一蓬鲜血骤然爆裂开来!
血光之中, 一男一女显现了身形。
朱家的大管事满脸愕然站在阴魔身旁, 他一条手臂几乎被白飞鸿整个劈开了, 狼狈地垂在身侧, 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
在他脚下,一面螺钿装饰的银镜碎裂一地。
白飞鸿收回剑, 甩掉剑锋上的血迹。
“我在看你与云梦泽战斗时一直觉得古怪。”她看着阴魔, “我先前杀你那个化身时, 并没有见到你用这类化雾的妖术。直到方才我确定了,你是借用了法器。”
她看了一眼地上镜子的碎片。银色的碎片之上,倒映出阴魔掩在红绡扇下的笑靥。
“幻镜,以大蜃的壳所雕饰的古镜,能够将人的所在投射到别的方向。有这面镜子在, 你便能隐匿身形, 营造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虚影,再加上你无所不在的迷香, 令人难以觉察你究竟身在何处。”
白飞鸿的目光又转向被她劈开了一条胳膊的“大管事”。
“但是操纵幻镜需要帮手, 所以一定还有一个协助你的人。既然那个人是他, 我便也知道为什么琅质楦蟮某だ匣崧淙肽愕恼浦辛恕!
见自己已被识破,“大管事”便也不再伪装,他嗤笑一声, 站直了身体,随着幻境碎裂, 他改变形貌的手段也渐渐失了效,露出他的真容来。
“那种人何须巫真费心?”那男人嗤笑起来, 眼里却闪动着嫉妒的火光,“只消她对他笑一笑,他就像狗一样摇着尾巴送上来――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吗!简直可笑!”
而云梦泽在看清对方真容的时候,面色也是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