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额驸当随公主一起受额驸父母亲眷的礼,只不过策棱不动声色离开圈椅,避受了所有繁文缛节。
容淖注意到了,无声默许,其他人自不会讨嫌点明。
待格楚哈敦与恭格喇布坦把一套繁冗的见礼一丝不苟做完,容淖回送赠礼。
格楚哈敦二人立刻下跪磕头谢恩,全程面目平静恭谨,没有半点以老侍幼的不满或难堪。
容淖目光自然地从老人家颤巍巍的白发上掠过,最终往长身而立的策棱身上落下一眼。
瞬息之事,了无痕迹。
夏日午长,蝉鸣催出困乏。
容淖没有多留老哈敦二人在公主府,让他们回去午睡,免得留在公主府彼此都不自在。
策棱亲自出去送人回来,见容淖正半躺在逍遥椅中,人随着摇板一起一伏轻轻晃动。头顶是结竹成亭,眼前是湖心假山奇石嶙峋之景,景中伴有暗流泠泠,一动一静皆如野趣乐章,闲适又安生。
相识数年,策棱还是第一次见容淖如此松弛自在。
像是一株纤细但劲韧的花,终于不再被人装在坛子里养,她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开始无意识扎根,努力生长。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片刻,眼神从姑娘舒展的眉眼开始描摹,再到挺翘的鼻尖,然后是殷红诱人的唇。
不知她用的何种口脂……
策棱心念一动,阔步上前,迅速弯腰在容淖唇上轻咬一口,有极淡的蔷薇花香。
容淖从昨夜到现在,被偷袭过无数次,依然有些不适应,冷脸睨他。
策棱笑笑,不再得寸进尺,勾个小杌子过来坐她旁边,“见礼那时你看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可真敏锐。
容淖扭头与他目光相接,认真问来,“你心中可会不舒服?”
看见衰老的祖母跪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脚下,可怜又卑微。
策棱闻言,没有立时做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容淖一个问题,“给你说说我那两个孩子的来历?”
策棱在漠北藏了两个孩子这事前几年便在京城露了风声。
未婚男人婚前有子这事儿虽不算光彩体面,但在十三四岁便有通房丫头的贵胄子弟之间其实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直到他被皇帝赐婚尚公主,这事才变得惹眼起来。
当时容淖收到过策棱一封信,暗示让她勿忧,个中情形复杂,来日必定当面致歉解释。
那时婚期将近,内务府掌仪司已把精心遴选出来的女官派往宫中操持,这场婚事基本上是木已成舟,绝无可能作废。
容淖索性不去深想,以免徒增烦扰。
无所谓信任不信任,而是她生来比普通姑娘强上太多,她有底气试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真的所托非人,完全可以将其当做人生百年里一场风月教训。
成婚后若有不妥,大不了分府而居。
自己当家做主,怎么都比宫中逍遥自在。
现下策棱主动提起,容淖手捻玉杯,清浅饮茶,好整以暇听他要说什么。
之后的一刻钟里,容淖了解了昔年策棱祖孙三人逃难的故事。
或许准确来说,是祖孙四人。
策棱有个叫阿柔娜的庶妹,被她女奴出身的额吉悄悄塞进了由格楚哈敦领队的南逃队伍里。
他们一路南下,护卫死伤无数。
到最后,只剩下祖孙四人及两匹马,其中一匹还伤了前腿,跑不快。
在下一波追兵逼近时,格楚哈敦往两个孙儿共骑的马臀上狠抽一鞭,马儿吃疼,飞奔离开。
彼时年少的策棱在奔逃中仓皇回头顾望伊吉,正好看见素来慈和的老伊吉毫不犹豫把与自己共骑的孙女丢下伤马减负。
之后,催鞭驱马,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被孤零零丢到雪地中,哭到几近崩溃的小小女孩。
从此策棱午夜梦回,除了部族亲眷垒出来的尸山血海,总有那个满脸绝望的妹妹。长成回到漠北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后,他开始暗中派遣人去漠西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被俘虏至漠西做女奴的阿柔娜。
不过他的人找过去时,阿柔娜已有了身孕。
月份很大,只能生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在产子之前把人带回了漠北。
一月后,阿柔娜生下一个健康机灵的男婴。
阿柔娜不喜欢那个孩子,却喜欢把孩子抱去策棱面前,让策棱仔细端详孩子的脸,询问策棱认为自己的小外甥究竟长得像谁一些。
她嘴里缓慢吐出一长串漠西将领名字,全是与策棱在战场上有过交锋的对手。
策棱每每听得缄默无言,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沉。
阿柔娜见状便哈哈大笑,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策棱知道,她在恨。
她不想让自己好过。
凭什么一起出逃,唯她被抛弃,沦落敌营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糟践日子。而自己却活得光鲜亮丽,高官厚禄。
当年,格楚哈敦的伤马上除了带阿柔娜,其实还带着两颗头颅。
是他们父亲与祖父的头颅。
格楚哈敦怕二人的头骨被人砍去做酒器,从此日日年年受辱,一咬牙干脆取走随身携带,打算来日找个安生地方入葬。
两个头颅的重量,比起女奴帐里抱出来的小庶女轻巧不了几分。
可最终,那两个死物却比阿柔娜那个大活人重要太多了。
只有阿柔娜永远被弃于绝望风雪中,他们却安然无恙逃离了那场追杀。
策棱理解她无法释怀,从不强求。
可她当真是个扭曲又悲哀的姑娘。
连报复人都不会,伤人伤己。
在她发现第一个男婴刺激策棱的效果不如从前时,她悄悄跑出去一趟,怀着孕又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是新一轮的猜猜谁是爹的游戏。
容淖听到最后,连呼吸都是钝钝的,轻声问,“她现在怎么样?”
其实答案容淖已有预料。
估计是人不在了,不然策棱不会顶着非议把两个孩子放到自己名下,只求掩盖过往种种。
“脏病没了。”策棱声气沉沉,把前额轻抵在容淖胳膊上。
容淖反手摸摸他的下巴,无声安抚。
两人各自沉默良久,竹亭里的近水凉风莫名生躁。
策棱略扯了一下衣襟,再度坐直开口,把话头拉回最初。
容淖问他是否介意相依为命的老祖母拜倒在新婚妻子脚边。
策棱直言自己的看法不重要,此事关键在于格楚哈敦的态度。
他直截了当告诉容淖,“伊吉不会在意。”
一部分原因是免于孙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更重要的是……
“当年伊吉丢下阿柔娜,是她打心里觉得阿柔娜只配任她摆布,她看不起出身低于自己的庶出孙女。可到京城后,她立收锋芒带我们出入宫廷示弱乞怜,并且从不许我们为此感到羞耻或是自卑。”
策棱语速不紧不慢,神色恍然似想起了曾经,“她说,我们能理所当然碾压出身低于自己的人,自然该接受出身比自己更高的人对自己的俯视,天道自然而已。”
“还有,当时筹备你我的初定一九礼时,阖府上下数她最开心。”
额驸奉给皇家的初定一九礼从前是八匹马一只骆驼,后来改为九只羊,送的东西是牛是羊不打紧,总之必须凑足最大的数字‘九’,以象征皇家至高无上。
在策棱一长串条理不算多分明的话音里,容淖若有所思。
——格楚哈敦是权势的绝对拥趸。
所以,她欣然跪拜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皇家的无上权柄。
她视迎娶公主孙媳为无上荣光的进身之阶,岂会在意些许小节。
第65章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懵懵懂懂摸索相处之道。
有画眉深浅有时无的好时候,也有冷颜含嗔不肯顾的小别扭。
到回门礼当日,容淖已在策棱的死皮赖脸之下掌握了给男子修面的技巧。
皇家的回门礼定于婚后第九日。
要入宫去,容淖晨间难得没有赖床,迷迷糊糊拥被坐了起来,双眼仍是半眯着。策棱已经穿戴齐整,见状弯腰把人抱去净房盥洗。
他习惯性地把容淖暗自在入口处不远的小妆台前。
容淖背抵西洋镜,微凉的触感令她陡然醒神几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不远处的男子身影,不免含糊轻斥道,“今日入宫,你休想再乱来耽搁功夫。”
策棱闻言失笑,把绞好的热帕子抖开盖在容淖脸上,上扬的眼尾堆积几许促狭,为自己叫屈,“我给你洗脸如何叫乱来了?还是你在想乱来的事?”
“……”容淖掩在帕子下的眼珠微微转动,也是此时不便,否则真想拍他两下。
什么叫她在想乱来的事,若非婚后每日晨起他都拉她来净房的小妆台,硬把她按坐在上面,而他自己则站她身前,微弓着腰让她帮忙修面……她岂会乱想?
起先容淖真当只是修面而已,觉得还算有趣,答应帮他,他得了甜头倒也乖觉,顶多偷亲两口蹭蹭腰肢,不会太过分。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现出原形,趁她专注之时按住她的双腿,还哄着她回身去看背后纤毫毕现的西洋镜,如此方知他竟一早便在琢磨些不正经的。
闹了这一出,容淖直上舆车前都憋着气没肯理会他。
策棱索性半途弃马硬挤上车,围着哄人,逗了半天没能得到容淖一个正眼。
他忽地蹙起眉头,怪腔怪调学陪嫁嬷嬷给容淖‘进谗言’的口气,“公主您无须同额驸一般见识,若有不忿,何不直接罚他呢!”
他学完,还兴致勃勃询问容淖,“如何,我学的可像?”
容淖定定看他一瞬,面无表情道,“不像呢!”
“噗——”策棱没绷住笑出声,容淖眼底也漫起淡淡笑意。
至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帝时,二人才算和好如初。
宫中大张筵席,往来皆是热闹喜庆的笑脸。
膳毕,容淖被太后带去说话,策棱则随皇帝去乾清宫。
太后十分关心了容淖与新婚额驸之间的相处,发现她一切平顺便止不住高兴,不由叹了句,“你比小五命好。”
五公主到底嫁的皇帝母族,太后似是察觉自己失言,没有继续深入说起五公主为何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而说回容淖,“你人是嫁对了,可惜不能长相厮守。额驸漠北出身,注定是要扎根漠北的,你住在京城公主府,相隔千里,到底也不容易。”
容淖闻言微诧,忙问太后,“我婚后不必归牧漠北?可长居京城?”
太后一愣,不答反问,“你不知晓啊,漠北近来局势紧张,据说是噶尔丹那个夺位的侄儿策妄阿拉布坦冒头了。从前他畏惧朝廷不敢妄动,只一心西征哈萨克汗国,数年下来有些积累,这不又把目光落到了近在咫尺的和硕特汗国身上。”
“和硕特汗国虽也少有安生时候,但毕竟从几十年前便是我朝臣属国了,朝廷岂会坐视不理,容策妄阿拉布坦骑到头上撒野,助长气焰,他日难说不成第二个噶尔丹。”
“你阿玛已下旨让与策妄阿拉布坦领地接壤的漠北戍边将领及外蒙诸部整装备战。”
“策妄阿拉布坦此番来势汹汹,可能不止意在和硕特汗国,而有效仿噶尔丹再度马踏漠北。眼看战火将起,不知多久才能平息。你身在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姐已奉旨南迁往呼和浩特居住,自然也不会让你这时候归牧漠北的。就连订给漠南翁牛特部的小八也是暂拟婚后留京,待何时关外得太平,你们再自去归牧。”
容淖听罢太后这番话,一时反应不及。
她不爱外出也不爱交际,在公主府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策棱不同,他从新婚第四日开始,便从未缺席过大小朝会,也时常有人入公主府外书房寻他议事。
他定然早已知晓漠北诸军整装备战,可是却没告诉她。
容淖猜测他估计是不欲令她新婚便起忧心,索性瞒着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府中,容淖只当策棱近日会前往漠北,直接把人往内殿的书房拉,“你随我来。”
容淖从翘头书案上翻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策棱,蓝色纸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命名。
策棱无从知晓书册的内容,好奇接过翻看几页,讶然抬头,“这上面的法子能治脏病?”
“我不确定,我从未见过真正身患脏病之人。不过据我猜测,九成是不能的。但一些轻微病症其实和真正的脏病大相径庭,却也被笼统归于‘脏病’,拖延日久,导致最后药石罔效。”容淖点点那本无名书,实话实说,“这类的轻症按图索骥大概能治愈个七七八八。”
策棱闻言并不失望,反倒像捡到宝一样激动发笑,“能治一点算一点。”
他曾亲眼目睹阿柔娜从病状初显到溃烂而亡,漂亮鲜亮的姑娘最后只剩下一副骇人尸骸,鼻子上的肉都烂没了。
草原上有太多阿柔娜了。
这本书很珍贵。
策棱分明不懂医术,却凝神仔细翻看许久。
最终,他把目光落回容淖身上,认真夸赞,“你能撰写出此书当真是了不起。”
能想到为脏病写书更是大善。
策棱摸摸她的脸,眼中的骄傲满得几乎溢出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个性格里带着神性的姑娘,竟然是他将要携手百年的妻子。
她是如此值得被爱。
他又是如此幸运。
激动之后,策棱不经意想到一些问题,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下,他突兀冷静下来。
正面容淖,怜惜又愧疚,踌躇片刻方道,“这书可能不方便挂你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