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像她的阿玛那样,把生身骨肉当做抱养来的随便打发。
容淖观八公主神情愉悦自然,遂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多出一个行程——隔三差五会去八公主那边看看。
经由御医诊断,八公主怀的是双胎,产期可能提前,大抵在酷暑难耐的七月。
八公主为此还发过几次牢骚,觉得在这个季节坐月子肯定遭罪。
不过摸摸腹中已会打拳的孩儿,转瞬又把怨念埋了下去,眉目和煦安然,皆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五月尾声,宫中张罗去口外行宫避暑。
正好那一段容淖练习骑射时不甚中暑,宫中太后闻讯,难免想起五公主的死因,忙免了她伴驾塞外,留她在京中休养。
容淖也担心自己倒霉走了五公主的老路,不敢乱来,每日往结竹亭下一坐,闲赏夏花,静听流水。
“六公主!公主!我家主子要生了,她想请您过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嗓打断容淖的悠然静好。
容淖一惊。
这才六月中,虽说双胎早产正常,可八公主比太医预计的最早产期又提前了多日。
八成凶险!
容淖忙领着人前往八公主府邸。
早在御驾出京避暑之前,宜妃作为陪驾妃嫔,因不能留京照看养女生产,索性提前安排了专精妇人生产的太医和嬷嬷来公主府待命。
八公主一朝发动,各路训练有素的人马立马忙活起来。
容淖来时,见府上虽显忙乱,但也乱中有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自家府上的管事嬷嬷和云芝留在外面帮衬,自己则扭身往内殿去,准备探望正在生产的八公主。
路遇仓津,在产房门外庭院中站得像根木头桩子,往日一身洒然丰姿的青年,此刻连眉梢都写着紧绷。
容淖听着八公主凄厉骇人的惨叫,径直掠过仓津,征得里面同意后,小心入内。
床上的八公主是容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长发杂乱,巨汗淋漓,一双泪眼更是红肿不堪,唇角亦带着几丝破口血痕,应是她忍疼时无意识咬破的。
容淖几乎不能把她与记忆中那个明快又鲜亮的少女联系起来。
呼吸微窒,低低唤了一声,“小八。”
八公主听见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一开口又是令人胆寒的痛呼。
八公主是头一遭生产,容淖也是第一次陪产,三个时辰里,那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她发现太医与接生姥姥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容淖眼皮直跳,看看叫声愈来愈虚弱的八公主,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及至亥时,八公主诞下双胎女儿后,血崩不止。
轮值的太医不敢用药,也心知用药无用,只能抹着满头汗让人把八公主早产血崩的消息尽快往今岁在京值班的皇子们处上报。
容淖握住八公主的手,能感到她皮肤的温度随着那止不住的鲜血一起快速流失。
“小八……”容淖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扭头让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八公主边上。
八公主费力偏头,挨个看过两个襁褓女儿,都是瘦巴巴的小猴子模样,有一个面上还粘着一层黄乎乎的污渍,委实算不上好看,可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须臾,八公主闭目,嗓腔微不可察,“六姐,我差不多了,别让她们在我边上冲撞了。”
哪有母亲会冲撞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儿。
不过,容淖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唤人把孩子抱走。
“可要叫仓津进来?”容淖迟疑问道。
她听见屋外喧嚣,似乎是仓津听闻八公主将薨,想冲进来。
但守在门口的都是宜妃指给八公主的忠仆,未得到主子示下,不肯放仓津进来。
双方发生了冲突,已经叫嚷起来。
八公主面如金纸,虚弱但坚定道,“我不见他。”
容淖默然。
她是费解八公主夫妻之间的关系,却不会在这时候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你还想做什么?”容淖柔声问。
“六姐,往后劳烦你帮我看顾点孩子。”八公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攥紧容淖的手,泪眼里满是祈求,“好吗?”
容淖曲指回握以安她的心,认真保证,“我会的。”
“好,谢谢……”八公主面上含笑,笑中带泪,静默片刻,喘息几声,再度艰难开口,“六姐,你、你怎么从来不问我?”
她承认,她起先找上六姐相伴相看便是羞赧作祟,图六姐寡淡安静。
后来,她其实有后悔过的,她有时候真的很想找个知情人聊聊。
聊聊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美好皮囊下有多令人作呕的一滩矛盾血肉。
心有所属却跑来参选备指额驸,被指婚后又故意熏上神女香让自己的公主未婚妻发现破绽。
八公主起先以为仓津是在为心头爱故意膈应她。
后来呀,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慢慢回过味来。
不是这样的!
在仓津为了额驸的身份与权势选择抛弃那位女子开始,那位女子便不再重要。
仓津之所以故意带出那个女子的存在,无非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打压她,欺负她,从而以提升自己在他们这段不对等姻缘里的地位。
当真可笑至极。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不屑一顾,完全不符合预期。仓津琢磨她多了,竟莫名其妙生出了感情,想和她从头来过认真做夫妻。
越是相处,八公主越是看不上这人,在外还能装装和美夫妻,回到府中只剩满心厌烦。
但她一直很满意此人皮囊,决定和他生个孩子,遂和仓津装了一段时间,直到怀上身孕。
她怀着自己期待的孩儿,孕中心情不错,偶尔也会不吝给仓津几个好脸,如此日久,仓津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懒得理会,不接招。
仓津对她的时冷时热摸不着头脑,气急之下,采买了一个相貌与那位姑娘十分相似的一个丫鬟回府,想试探她的反应。
八公主见了,只觉得倒霉。
她倒霉,丫鬟倒霉,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倒霉,要被人这样作践。
或许是看了烂事心情不愉吧,不多久早产了。
容淖听罢八公主断断续续的讲述,灵光一闪想起那日寿宴上八公主说过的话,缓了缓吐出两个字,“虞郎盘马地,却怕有新泥?”
“是啊,虞郎。”八公主眼底透出讥诮。
只想享受额驸身份带来的权利,却唯恐为他带去额驸身份的公主压迫了他去。
所以,一早便筹谋着要抨垮公主。
八公主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遗言,因为她似乎只把最后的短暂光阴当做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
她躺在床上与自己喜欢的姐姐夜话闲谈,说起短暂人生里许多从未述之于口的喜与悲,或是乍喜乍悲。
譬如她获封那日,悲喜交加。
喜的当然是她有封号和胭脂地了。
至于悲……
诸多姊妹中,唯独她与抱养来的大姐姐封号是先帝时期草拟出来准备封给先帝朝公主的封号,后来没用上。
传下来给她与大姐姐了。
真够省事的。
彼时她尚且沉不住气,想找君父理论,被宜妃娘娘一巴掌扇在脸上,之后只能称伤不再外出。
再譬如,她最初喜欢六姐容淖的原因。
有一部分是因为容淖相貌合乎她的心意,其实更重要的是——她只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所以,她也喜欢自己那位至尊君父,与更疼妹妹的兄长。
她知道自己有病,所以她想试着养大一个开开心心没有阴霾的孩子。
可惜,没机会了。
容淖放下女子已经冰凉的手,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缓缓起身走出去。
仓津见她开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腿下立时一软,被家仆慌忙搀住。他一把搡开人,跌跌撞撞想朝屋内冲。
容淖示意仆从把人拦住,留下一句,“别去脏她眼睛。”
径直离开。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爆发出男人的悲鸣,声声泣血一般。
容淖心头哂笑,思绪从八公主那句‘虞郎’掠过,倒是想起另外一句诗。
——非因掩面留遗爱,自为难忘窈窕贤。
只是不知这仓津,具体是哪一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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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夜沉沉,容淖自八公主府邸回来后便浑浑噩噩的,倒头就睡,梦中来来回回有无数人的脸,说着令她莫名的话。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堪堪挣脱,窝在锦被里急声喘息许久,待睡意朦胧,再要翻身睡去,恍然想起方才脑中闪过的一幕。
她梦见策棱了。
戴着一颗绿松石耳坠的策棱。
苍老的策棱。
为何装在一起的一对绿松石,只剩下一颗了?
他是遇见了危险?
怎么老那么多?
容淖翻来覆去,在晨钟报晓之际,顶着两只青灰眼圈翻身坐起。
她独自披衣走在廊下,远远看见小湖水流潺潺,推得几朵开得正炽的睡火莲随波晃荡,漫出满眼热烈至极的金与紫。
这种花最是不讲道理,花期好几日,可是起先开得不温不火,直到凋零前才会张开触角,托举从未示人的花蕊完成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热烈的绽放,仿佛要让世间铭记它之美好。
作为花可以任性而为。
作为人,容淖觉得这样或许不太成。
明明许多话说出来便能让在意的人开心,虽然那个时机可能很普通,远不如憋成临终遗言让它镂心刻骨。
可是……
没有可是!
容淖蓦地转身,她要去漠北!
去清楚地告诉策棱,当时逼他尽快启程赶往战场,不是因为不在意他。
恰恰相反……是很重视。
因为她听闻过格楚哈敦对年幼策棱的鞭策与教导,也曾见过壮志未酬的章翼领倒在自己面前。她不相信策棱心中当真只有情爱,更不愿看他裹足不前,到最后也抱着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落寞度日。
她要去告诉策棱,在六月十七这日,她有点想他。
她姐妹们的命都太脆弱了,她很怕轮到自己的时候可能连个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去漠北吧……
宫人们闻讯而动,开始套马备车,打点行囊。
容淖站在朱红廊下,仰头看着今晨的天空,彤色朝霞如层层铺开的彩缎,绚烂之极。
看起来不适合出门。
才不管它!
容淖扭头吩咐木槿记得准备雨具,模糊听见前院有人在激动高喊。
她下意识蹙眉望去,没看见有什么。
收回眼后,余光里逐渐清晰的身影驱使她再次往垂花门投去目光。
风尘仆仆的男子衣袂带风,阔步而来,转眼已迈过垂花门。
他手里还提个皮子做成的小桶,里面仿佛装了几株个头小小的野花。
那是漠北最劲韧的春意。
他曾邀她共赏。
容淖面无表情看了从天而降的人片刻,蓦地拔腿冲了过去。
策棱第一次看喜欢的姑娘跑着来见他。
那飞扬的裙裾与熏红的面颊,是他此生见过最耀目的颜色。
六月草木正葱茏,晨间的风不急不躁。
他想,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