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一唱一和跟演双簧似的,多罗特汗似对巴依尔的劝阻十分不满,高声嚷道,引来宴上众人侧目看热闹。
“嘿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话都不让多说。本来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子这话全是道理。大家早晚是一家人,公主,布和母亲曾被准噶尔部人掳走,六甲而返,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容淖淡淡颔首。
余光扫见布和麻木平静的脸。
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任何试图阻止从多罗特汗父子的举动,不知是逆来顺受惯了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多罗特汗捋了一把大胡子,眼神晦暗。
据他方才观察六公主对札萨克图汗父女两的态度,确定这六公主十分自矜皇女身份,性情更不如面上柔弱平和,甚至可以说恣意轻狂。
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被人当众点破未来婆母是个破|鞋,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他就是要刺这位公主的逆鳞,惹她跳脚。一旦她当众闹开,皇帝脸上挂不住,肯定会重新考虑布和是否合适尚主。
说到底皇帝想和亲的是多罗特部世子,并非布和本人。
多罗特部王族又不止布和一个适婚男丁,巴依尔就极合适。
只要皇帝选中了巴依尔当女婿,届时有清廷撑腰,就算布和有先王遗部拼命作保,这世子之位照样得拱手让给巴依尔,他也就省心了。
不过,这位六公主倒是比他预想中更沉得住气。
“听说过也好,总好比让自家人来告诉你,白惹难堪。”多罗特汗继续假惺惺道,“我们自家人虽不在意,但周遭传得难听,日后到底是委屈公主了。”
“是很难听。”容淖沉思道,“不过,我更不解。”
多罗特汗见容淖一脸认同,言语间下意识松弛,“公主可是想问,她为何不以身殉节?唉——她那人自私,宁愿连累布和与族人受辱,也不愿赴死。”
容淖面不改色摇头,“不,我是想问,多罗特部女子可有掌政领兵之权?”
“自然是没有的,生孩子操持庶务才是女人的正经事。”多罗特汗唯恐容淖是个有野心的,嫁进多罗特部会成祸害,谨慎追问,“公主何故发问?”
“我不是自己问,是替你部那些因受辱被逼殉节的女子问的。”容淖眸光倏然犀利,嘲弄轻哼,“男子把持权利,却让她们受辱于敌,到头来还要逼她们为此殉葬。厌憎女子失节前,你们可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对得起手中权柄,是否做到了保家卫国?”
“另外,纵观古今,各部交锋。胜者侵|犯|辱没溃败部落的女子,视妇孺为战利品,与奸|淫那个部落的尊严何异。他们把这些勾当作为战功传颂,说到底正是为了深深刺伤被羞辱部落的心灵,这是何等阴暗下流之辈才能做出的事。”
“大汗身为部族首领,族内竟由着这些流言肆虐,而不加以约束,与为虎作伥何异。”
这不是他要的反应!
多罗特汗怒火翻涌,眉毛倒竖,后牙咬得咯咯响,不过毕竟是久居汗位多年之人,不至于被个小丫头片子当众指责一番便乱了心神。
只见他怒极反笑,沉声道,“瞧公主这些话说的——听闻你们满清入关之后崇尚汉学,公主读圣贤书长大竟是没学过三从四德,贞烈德行?”
这话等同直接往容淖脸上拍上少教两个字。
金顶大帐内不知何时起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喘息都不敢大声,倒是布和顶着一张麻木脸在不动声色打量容淖。
在面色不虞的皇帝出声调停这场闹剧前,容淖再度开口应对。
“轻信与盲从可算不上读书,思考与权衡才是。”容淖云淡风轻道,“反正,我未从书里读出女子应当——”
容淖微妙一顿,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紧锁着自己,让她有股芒刺在背之感,她知道那是谁。
可是这一刻,她不想去分辨君父的喜恶,因为她发现帐内有许多低眉顺眼的女子其实有在侧耳认真听她讲话。
她的目光固执而纯粹,口齿清晰道出未尽之言,“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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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后,容淖裹上厚重的衣帽,小鹿皮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六公主。”有人唤她。
容淖驻足转身,背光的关系,她只能看清有个雄壮的身影朝她阔步而来,辨不清相貌。
直到那人走近。
容淖看清他的脸,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一句,“你的歌……”说到一半又猛地住了口,觉得不太合适。
布和垂着眼,温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
容淖再次上下打量过他魁梧的身形,诚心夸赞,“你的歌声和脸都很显瘦。”
布和‘噗嗤’笑出声,眉目飞扬,冲淡了身上那股麻木失意,那张脸看起来至少像刚中了秀才的书生,不那么落魄了。
不过,布和虽长了张酸儒脸,性情倒是意外直接,开门见山问起,“明日晨起公主可想与我一同去看哨鹿?”
晨起。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今天打了一整天的哈欠,容淖打算明日睡一整天补回来。
再说她刚惹了皇帝,那句‘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可是摸着皇帝的老虎屁股了。或者说,是戳中了天下所有意图鞭策、塑造女人的自私男人的肺管子。方才在宴上皇帝虽然没指责她一句狂逆,但凭她多年来对皇帝的了解,皇帝这会儿估计正烦她呢。
还是避避风头好,反正按照规矩,只有围猎大典第一日与结束那日,女眷才必须朝服出席,其余日子除非遇上传召,都可在御营内自己安排玩乐,不必跟到围猎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不想去围猎场触霉头,十分干脆的拒绝了布和,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又听见布和在后面喊她。
“公主。”
“多谢。”
容淖帽子戴太多扭头不便,只略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知道布和在谢她方才宴上对敖登哈敦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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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下榻的帐篷,容淖洗漱干净后,寝衣办褪,阖着双目瘫在床上由木槿给她涂抹去疤药与香膏。
过了一会儿,容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倏地睁开眼,问道,“怎么不见飞睇?”
这次北巡,容淖只带了飞睇出来,没带雪爪,怕猫受不住冻。
飞睇性子懒又很粘她,一般夜间都是睡在她的帐内。
木槿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今日从进门到现在确实没见到飞睇,她猜测道,“是不是被底下人带出去玩了?”
容淖蹙眉,“这么晚了,抱出去玩早该送回来了。”
木槿知道容淖重视飞睇,立刻表示,“那奴才去问问。”
木槿走后不久,容淖披衣起来倒了杯茶,隐约听见帐篷的矮木门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她以为是飞睇自己跑回来了在外面挠门,赶紧过去。
门一拉开,门外没有飞睇,只立着个风雪落了半肩的年轻男子,凛冬镀得他浑身气场格外慑人,像头虎视眈眈猎食的雪狼,偏偏脸上又挂着几丝笑意与……期待?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似都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几乎同时出手。
容淖用力关门,策棱一把抵住,没敢使太大力气,并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想请公主帮个小忙。”
因为用门较劲的举动,两人站得很近,容淖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有股太行崖柏的气息。
容淖皱眉小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毫不留情道,“不帮。”
“先别拒绝,听我说完。”策棱早料到她会是这幅反应,并不觉得难堪,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意,好脾气道,“作为交换,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入杭爱山的事,我会替公主解决周全。”
大概五日前,容淖接到敬顺的消息,说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进了杭爱山,问她如何是好。
杭爱山地理位置特殊,算是漠北与漠西分界线。
漠西准噶尔部虽败给了大清,被逐出漠北等地,但他们控制漠北多年,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听说现在漠北人几乎不敢去杭爱山附近放牧,就怕准噶尔人的铁蹄突然冲出来。
至于准噶尔人,他们对物产不丰的杭爱山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在漠西地界的山麓派了兵把守。
相当于整个山上属于无领主区域。
那些塔里雅沁回子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钻进山里躲起来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宁愿拼了命逃去苦寒高山,也不肯听从容淖的安排,大概是一群饱经迫害的人,不敢相信纯粹的慈悲,恐惧蜜饯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砒|霜。
于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而言,他们在杭爱山上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与宁静。
可是于容淖而言,逃去杭爱山上的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毕竟是三百多口子人,目标太大,一旦惊动了人,可能引起漠西与漠北双方误会,以为是对方有意兴兵,派去大队人马打探敌情。
当然这种误会稍一彻查便能澄清,届时这群人的真实来历肯定会被曝光,皇帝太子和大阿哥估计都不会轻饶她。
这个变故完全在容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她有些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敬顺,让他请远威镖局的人悄悄潜入杭爱山前去说项,希望那些塔里雅沁回子能尽快下山。
但她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策棱这场送上门的交易,对容淖而言简直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
“你要我帮什么忙?”容淖很心动,但还是保持惯有的谨慎。
策棱见她上钩,扯了下冻僵的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今年的鹰贡里有一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明日皇上哨鹿后赏鹰之时,希望公主能选走它,但切记不要刻意。”
容淖闻言立时反应过来,“你要救谁?”
海东青是满人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捕鹰过程更是艰难,故而有‘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的说法。满人入关后,每年十月至十二月,依然会派人去黑龙江捕捉海东青,今上更是尤爱海东青,曾著诗夸赞,‘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为此还颁下法令,一鹰可赦一人。
所以,不管是乌拉城当地人,还是因获罪被流放去的打牲丁,到了冬日,都会齐齐拜祭鹰神格格,祈求能好运捕到海东青。有罪的免罪,没罪的发财。
但并非每个献上海东青的人都会得到重赏或者免罪,比如说那些皇帝没看上眼赏赐给臣子的次品海东青,一般不会有封赏。
策棱提及的那只海东青白毛掺灰,显然是次品,得到封赏的希望渺茫。
所以才需要另辟蹊径,让她要走海东青,就是揣度着以皇帝对她的宠爱,见底下人送的鹰贡能讨她喜欢,定会封赏献上海东青的捕手。
“公主不认识。”策棱没过多解释,“但请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命数不好被流放去做了打牲丁。”
容淖没再追问。
垂睑思索起此事成功的几率,毕竟她刚在宴会上说了悖逆言辞,皇帝正恼她呢,明日八成不会消气。还有她白天曾拒绝过皇帝让她养海东青的提议,明日再反复无常跑去要海东青,会很奇怪,够不着策棱要求的自然不刻意。
策棱看出容淖的犹豫,疑道,“公主好像很为难?”
“……你今夜没有赴金顶帐大宴?”但凡去了就该明白她为什么为难。
策棱微微摇头,“我遇事耽搁,刚从漠北赶至御营。”
“一到就来找我了?”容淖挑眉。
策棱耳后被容淖直白的问话引出一阵热意,喉结滚动含含糊糊吐出一句,“是。”
“那看来你要救的人很重要,这样也好,省得像我占你天大便宜。”毕竟要悄无声息把那三百多塔里雅沁回子弄下山,肯定并非易事,“好了,成交。”
“……”策棱一愣,完全没想到她竟是这个意思。
眼看容淖又要关门。
策棱几乎是下意识动作,再次抵住。
容淖不耐,“还有事?”
“没。”策棱干巴巴出声,“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容淖没做声,眼神往策棱手的方向落了落,那意思很明显——是你拉住我的。
策棱呼出一口寒意,突然负气似的,嘟囔一句,“算了。”
大手松开了门。
但那门并没有立即合上。
策棱眼睛一亮,张嘴正想说点什么。
容淖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对了,赶紧把飞睇送回来。”
“啪——”门关得严严实实。
策棱白灌一嘴冷风。
回去的路上,策棱一脚踢飞不知谁团在路中央的雪球,一别几月,能在他一来御营就见上容淖他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不得劲儿挥之不去。
直到回到帐中,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见面没挨容淖的骂!
竟然没挨骂!
“……”
策棱越想越唏嘘。
犹记得去年恭格喇布坦对他说看见一个骂人也好看的姑娘,他还在心底嫌弃恭格喇布坦指定有点毛病。
现在,他好像与他的亲兄弟同病相怜了。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