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垂眸,她对万寿节那日,大张夫人独自迈出宁寿门那一幕还有印象。
乍闻祸事临头,大张夫人吓得六神无主,犹能强撑现身于人前,粉饰太平。由此可见,此人并非真正的体弱胆怯之辈,肚子里的孩子也算强劲。
这样一个能在皇家秘辛前,避害保全自身,平安踏出宫门的女人,却在入畅春园的路上被吓得小产了。
这事,未免透着古怪。
——张家,还真是把怪事凑在一处了。
容淖细问八公主两句大张夫人小产时的情形,八公主闻言,眉头拧成两条毛毛虫,“后宫那些娘娘们生产时,隔得老远也能嗅到空中的血腥味,我光想想我以后也会生孩子便觉得脊背发凉,哪里会仔细打听别人小产时的形容。”
“我都想好了,除非我未来的额驸生有谪仙之姿,笑如朗月入怀,爱我敬我,折服我心,否则我才不愿意舍了命给他生孩子。反正我是公主,他能奈我何!”
“……”容淖无言以对。
“六姐姐,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八公主捧着脸蛋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滚热的气息凑到容淖耳边,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为什么越是年长的男人,越喜欢孱弱生怜,碰一下就哭兮兮的姑娘吗?如此推论,如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喜欢我的都该是很年轻的男子对不对?”
“……不知道。”容淖噎了一下,紧接着诧异道,“你为何会提起这个?”
八公主年方十四,平时见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皇兄弟们,为何会对男人的喜好这么有研究。
“还不是上次六姐姐你发现我能轻易见到春常在,提醒我长个心眼。我实在想不明白你的话,只能去问宜娘娘。”八公主无辜道,“宜娘娘听罢因果,只严厉叮嘱我不要再和春常在来往,并未告诉我原因,便赶我下去绣花。”
“但我实在太好奇了,干脆趴在碧纱橱偷听宜娘娘和掌事姑姑说话。”
八公主惟妙惟肖模仿出宜妃当时倨傲不屑的姿态,学舌道,“冷眼瞧着,这男人可比女人还不甘心服个‘老’字,本事弱了,索性找个更弱的汉家女成逞威风。哼,为着这一枝梨花压海棠快哉,竟心甘情愿遭道行,乱纲纪。也是,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朝堂后宫尽在掌握,人生得意须尽欢。”
“宜娘娘差不多就说了这些,唉?”八公主懵懵懂懂瞪大眼,满是困惑盯着容淖,“六姐姐你脸怎么红了?”
“……”光听开头八公主开头那一席话,容淖是真没明白宜妃的言下之意,直到听见‘一枝梨花压海棠’这句暗讽老牛吃嫩草的诗,才恍然大悟。
“到我歇息的时辰了,你先回去吧。”容淖耳根滚烫,佯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个甜汤,我让嘠珞随你一同上楼,教你的宫女熬制。”
“那好吧,六姐姐你好好养病。”八公主困惑未解,意犹未尽,但看在甜汤的面子上,只得点头,“我改日再来叨扰你。”
打发走八公主,容淖倚窗喝了一盏清茶,才勉强赶走窥破长辈房中事的尴尬。
容淖随手抓了本医书,没看两行,八公主那番唱作俱佳的学舌不经意间又冒了出来,存在感极强。
不过这次,容淖思绪还算冷静,敏锐抓住了宜妃话中的怪异之处。
为何宜妃会在与心腹姑姑私下嘀咕时,讽刺皇帝是“心甘情愿遭道行”,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张府那一家子果真有古怪?
容淖凝神,从万寿节夜宴开始,尝试在脑海中顺捋条理。奈何她得知的所有线索都是道听途说,散乱不堪,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梳理。
容淖叹了口气,目光无意落到楼下那一坑浅水金鱼池附近。
金鱼池边上的花圃里,花房小太监忙得满头大汗,正给几株蔫头耷脑的兰花翻盆锄草。
那几株兰花瞧品相八成是救不活了,枝叶根茎卷曲,一如路边杂草,全无空谷幽兰的清丽模样。
容淖散漫收回眼,往屋内走出两步,面上倏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啊,空谷幽兰……
她怎么把这忘记了。
嘠珞教八公主的宫女做完甜汤回来,见容淖不在床上休息,心头没来由一跳,立刻想转身出去找。
容淖的声音在隔壁布置成小药方的偏室响起,“嘠珞,你快过来。”
“公主,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休养,怎么又跑来摆弄这些药材了。”
嘠珞一脸急白了脸,她行事大大咧咧不算聪明,但也并非一味憨傻。容淖上次给她的药方见效太快,效果太好,让人胆战心惊。
所以她和容淖说定了,容淖必须静养身体,否则她便要去禀告皇帝,请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断容淖的身体究竟是虚是实。
“不是药,是香料。我总在床上躺着也是难熬,随便找点闲事散散精神。”容淖把一只精巧的祥云调香玉盘递到嘠珞面前,“你闻这个,可像万寿节当夜,我们在宁寿宫小花园与那两个嬷嬷插身而过时,闻到的味道。”
嘠珞深嗅了一口,蹙眉思索道,“像,但好像又不如那夜闻见香味勾人心魄。许是过去太多天,奴才记不清楚……”
容淖‘唔’了一声,抬手把细瓷捣药罐里早准备好的粉末混进去香粉里搅匀,静置片刻,等香粉融合反应片刻后,才示意嘠珞,“你再闻。”
“咦?公主你方才加了什么进去?”嘠珞惊奇展颜,“这下味道真正对极了。乍闻清淡如幽兰,后调却是浓烈恣狂的野玫瑰香气,弗淡弗浓,惊心动魄,引人遐想,正如小张夫人其人……呃……”
嘠珞激动之下说顺溜嘴了,一不留神提到了宫中禁忌,忙一把捂住嘴。
容淖瞥她一眼,半倚在玫瑰圈椅中,“你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朵野玫瑰,浑身的尖刺。”
“公主这话是何意?”嘠珞疑惑道。
容淖指了指那只细瓷捣药罐,平静道,“我最后加进香料里的是蓖麻子粉末。”
“蓖麻子!”嘠珞不敢置信,“蓖麻子可是毒药,随便取两粒,便能毒死一个半大的幼童。小张夫人……不,春常在为了爱美在香粉里加毒药,她是胆子太大还是不知蓖麻子有毒?”
蓖麻在民间十分常见,根叶都可入药。
其叶可消肿拔毒,灭蛆治疮。其根可祛风活血,止痛镇静。但其结的果子却是毒物,幼童孕妇最为禁忌。
容淖给通贵人配的镇静药需要用到蓖麻根,一通百通,对蓖麻子还算了解。
“我猜是……”容淖言简意赅回答嘠珞,“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孩子?”嘠珞卡了一瞬,蓦然想起八公主絮叨的那些闲话,吓得都结巴了,“公主是说……大张夫人小产可能与春常在脱不了关系?可春常在为何要这么做?大张夫人不仅是她的妯娌,还是她的族姐,两人同出自麻溪姚氏,这讲不通。”
“可能是厌烦极了规行矩步走这世间一遭,不愿再事事随人之后。”容淖想起万寿节夜宴初见,小张夫人一直低眉顺眼跟在大张夫人身后,不像平辈姐妹,分明是把大张夫人当半个婆母伺候,遂漫不经心补充一句,“奋不顾身想搏翻身。”
“是了!”嘠珞一拍大腿,“奴才记得,万寿节夜宴时,小张夫人梳着蚌珠头,那是未出嫁汉女的装束,她如此装扮并非是因嫁为人妇的日子短浅,犯错失误,而是有意为之……嘶,公主,这事我们可要立刻禀告太后?”
“不急,她怪有意思的,手段不错。若她能在后宫掀起浪花,我也许能借一股东风。”
容淖记得,上次八公主对她提起小张夫人时曾说过。
新的春常在郁郁寡欢,几次寻死不成,衣带渐宽,扶风弱柳,身姿不盈一握几乎能做掌上舞。
细想一下,若春常在真心厌恶落入宫廷,寻死何其容易,哪会命大到三翻四次死不成。再不济,随便往脸上划拉一刀,毁容绝宠总是容易的。
这位春常在想必十分清楚皇帝到底看中了她什么,才有这三番两次的折腾。同样都是美人,唾手可得的后宫三千满族佳丽千篇一律,可远比不上得手一位风姿绰约,既娇柔又贞烈的汉女臣妇来得刺激。
而且,想要彻底拥有这位佳人臣妇,还得顶住漫天‘君夺臣妻’的流言,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帝此举看似荒唐无道,贪图美色,实际上何尝不是在寻着由头,放纵自己。
皇帝八岁登基,朝政不稳,前朝有鳌拜三藩威胁,后宫有太皇太后坐镇。后来鳌拜死,三藩平,太皇太后崩逝。皇帝一口畅快气没喘平,漠西噶尔丹又频频作乱,大有直捣京师,取而代之之势。
双方交战多年,各有胜败。直到几年前,噶尔丹败走科莫多,自绝千里草原,其余部势力却是未散,继续蛰伏漠西与漠北,塞上战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心腹大患除去,皇帝终于能舒舒坦坦做几日太平君王,不用束手束脚,兢兢业业励精图治。
为君的巨大枷锁落下,为人的本性便如雨后春笋冒出头。
这桩桩件件,正正好对上宜妃娘娘背后啐皇帝不服老,心甘情愿遭道行,人生得意需尽欢的话。
春常在擅长揣摩人心,宜妃更是慧眼如炬,后宫妃嫔们聪明人扎堆。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免一场热闹。
第9章
昨夜繁星如沸,今晨果然旭日朗艳,映在霞蔚间的畅春园山水,犹如天宫重阙,祥和又不失旖旎。
只是一前一后,接连的两道旨意,打破了这片俗世宁和。
遵太后懿旨——即日起,免去汉臣亲眷入宫请安、赴宴、谢恩等一应礼节,从简而行。
太后常年吃斋念佛,活菩萨似的,不理宫务。
所有人都清楚,这道懿旨十成十是皇帝借由太后名义,对强纳臣妻之事做出的回应与让步。
前些日子,皇帝‘君夺臣妻’之事被小张大人张扬得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蜚短流长,龙威损誉。
如今虽是满人天下,但今上力主‘满汉一家’,朝中汉族官员亦不在少数。
张家门第清贵,称不得汉臣魁首,声望却绝不算低。
皇帝百无禁忌,强纳这般门庭的女眷入宫。引得朝中一干汉臣人人自危,唯恐哪日自己也绿云罩顶,没地说理去。更有心思深远的,顾虑皇帝实则怀削弱汉臣之心,故以此为试探。
若他们此刻无动于衷,麻木退让,往后必愈发遭人轻待。也许,皇帝下次不是要他们的女人,而是直接要他们的脑袋。
一时间,朝中所有汉臣顾不上政见相左,族中结仇等恩怨,前嫌尽弃,摆出休戚以共的架势,自发纠结聚集在畅春园皇帝住处清溪书屋外,势要找皇帝讨个说法,遏止此风。
皇帝可以简拔重用汉家之臣,匡扶天下,却决不允许这些汉臣背着他拧成一股绳,与他对抗。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满人可亡汉家天下,汉人自也能覆灭满清。
这天下从不真切属于某一个人,某个种族,此消彼长罢了。
君君臣臣,二者之间的关系明为上下尊卑,掰碎了说又何尝不是驾驭与掣肘。
皇帝虽存放纵之意,但并非昏庸糊涂。心中为那群汉臣冥顽不宁大为光火,理智上却绝不可能为个女人斩首朝中与自己作对的汉臣,毁了自己亲定的满汉亲善政略。
皇帝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自己拉不下脸对丑事让步,便借由太后之名,颁下懿旨——‘禁止汉人内眷入宫’,实则意为强纳臣妻之事绝无二次。
算是给朝野内外,汉人官民一个交代。
堂堂一国之君,兢兢业业,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肆意放纵结局竟如此堵心。恍惚间又回到了先帝猝然崩逝,自己幼继帝位,朝政大权被四大辅臣把持时的压抑过往,其中恼怒愤慨可想而知。
好巧不巧,大阿哥此时求见,上呈奏折,称八阿哥管理广善库的差事做得极好,应给予嘉奖。
皇帝随手把奏折丢上御案,眼角下垂,遮得双目沉沉,不怒自威,“你认为,朕该如何奖赏老八,把他往上挪一步?”
皇帝俯视大阿哥,现下所有人都怕他动辄迁怒,避之不及,偏大阿哥巴巴迎了上来。
“回皇阿玛。”大阿哥毕恭毕敬道,“八弟生母不显,能于两年前与四、五、七等三位阿哥一同封为贝勒,已是皇阿玛厚爱恩典。如今几位兄长尚无更进一步,获封郡王的可能,八弟自不能越过出身更贵重的哥哥们去,让皇阿玛为难。”
“依儿子愚见,八弟亦不缺金银外物添彩,自出宫建府办差后,心中最为牵挂的便是独居后宫的生母——皇阿玛不妨推恩给八弟生母卫贵人,就当全了八弟的赤诚仁孝之心。”
八阿哥生母卫氏,本是辛者库奴才,出身低贱。偶得机缘,诞下龙裔,但并不受宠,熬了许多年才只得了个贵人位份。
卫氏多年来一直安置在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偏殿里,八阿哥幼时,也是由惠妃养育,与大阿哥长在一处。
大阿哥情真意切,把来前打好的腹稿流利道罢,却一直没等到皇帝的答复。心中忐忑不已,微不可察抬眼往上首小觑,斟酌再问,“皇阿玛意下如何?”
皇帝摩挲着左手上九龙玉扳指,喜怒并不形于色,心中却沟壑清明。
大阿哥这出,分明是借替八阿哥母子求恩典的为由,巴巴给他送梯子来了。免得他被那道懿旨架住,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索性以恩赏八阿哥,推恩其生母为由,给他寻个找回颜面的由头。
皇帝沉沉往大阿哥身上落了一眼,不咸不淡做声,“传旨,册庶妃瓜尔佳氏为和嫔;册庶妃卫氏为良嫔;册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为春贵人。”
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小张夫人被偷梁换柱成春常在后的姓氏。
皇帝紧随那道代表退让的懿旨之后,选在这风间浪口上大张旗鼓册封她,就是要让朝臣,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君王,从不任人摆布。
大阿哥此行目的轻易达成,成功向皇帝卖了个好,告退离开清溪书屋时,步履生风,一派龙章凤姿的好气象。
殊不知,皇帝一直凝着他威武的背影,直到消失,目色深邃。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见状,悄无声息泡了盏六安瓜片呈上。
“梁九功。”皇帝平静问道,“你说大阿哥这招棋下得如何。”
梁九功一惊,想起皇帝在册卫氏为良嫔之前,还册了瓜尔佳氏为和嫔,心中隐约对皇帝的真切态度有数,遂只眼观鼻鼻观心赔笑道,“奴才愚钝,只看得出大阿哥心系君父,疼爱手足。”旁的半句不肯多说。
“油滑奴才。”皇帝毫无征兆变脸,倏然抓起温热的杯盏重重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朕让他自幼习勇武道,十三岁从征战场,此后任命前锋,随御驾亲征,参赞军机,累积军功无数,直至封王。如今他将近而立,却越发活糊涂了。堂堂七尺男儿,眼皮子竟落回到了内闱之事上去!”
梁九功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忙劝,“万岁爷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