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清嘉松开,转了转酸疼的手腕。
路边各色的招牌灯照着坑坑洼洼的水面,像七彩的星坠入黢黑的长河。
雨滴清脆地落在伞面上,溅起小小的水珠,沿途凝聚,顺着伞扣从倪清嘉身侧掉下。
伞在往她的方向倾斜。
“陈敬。”倪清嘉叫他。
“嗯?”
陈敬懵懵地应了声。
一只软软的手悄然爬上他的腕骨,陈敬没动,头顶的滴答声和他的心跳同步。
视线的尽头腾起一阵茫茫的水雾,雨下大了些。
她发凉的指尖轻触他的手背,掌心握着陈敬的手,将伞摆正。
倪清嘉温声说:“这样就行。”
陈敬骤然不敢看她。
仿佛那倾斜的角度,是他暴露的心事。
哑然之际,又听见她叫他。
“陈敬。”倪清嘉抬眸指了指前面,“借你的胳膊用一用。”
左右都是积聚的小水坑,倪清嘉自然而然地挽住陈敬的手臂。
校服外套下的胳膊不算粗壮,但被她握着,已经僵硬得像块石头。
倪清嘉看了陈敬一眼,笑着捏了捏他:“你健身?”
“没有……”
“哦,我不太懂。”倪清嘉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这是肌肉么?”
陈敬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不知道。”
倪清嘉开玩笑说:“陈敬,你怎么好像变蠢了。”
陈敬:“……”
春天是讲究平等的季节,无形中催发万物的情愫。像这场夜雨,千丝万缕,绵绵不绝,逃不开,躲不掉。
“一会儿我把伞留给你,你明天记得带回来还我哦。”
“……不用。”
“你家远,你拿着。”
陈敬沉默几秒。
“好。”
伞外是辽阔宽广的街道,但有人只贪伞下这份拥挤,
路过一家婚庆店,里面放着《梦中的婚礼》。
明明雨小路平,她的手仍没有松开。
挽着他,像走一场雨幕中的婚礼。
陈敬的胳膊快僵成假肢。
陈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肩膀湿了一处,撑开她的伞晾在洗手间,摸到那串吊坠,又把伞转移到厨房旁边的小阳台。
随意将书包放在椅背上,拿出一会儿要看的书。
然后洗头洗澡。
敞开的黑色书包里,静静躺着一把伞。
*
翌日,倪清嘉打着哈欠踩点进门。
刚坐下,瞥见桌边的挂钩上悬着她的伞,折得整整齐齐。
清醒半分,看向教室后方。
陈敬低着头学习。
倪清嘉回头,把伞放回书包。
课间,倪清嘉想找陈敬搭话,被外面一个粗嗓叫住。
倪清嘉的座位在靠近走廊的窗边,她一转头,看见隔壁班的赵宇格扒着铁框蹲在窗沿上,像只便秘的猴子。
“嘿,倪清嘉,放学红酒肉走起啊。”
红酒肉是家烧烤店,他们以前常去那里吃夜宵。
赵宇格的姿势太诡异,倪清嘉嘴角抽搐:“你能不能下来,别把我班窗户整坏了。”
赵宇格猛地往下跳,落地不稳,脚底抽了抽。
“操,老子的脚——”
“活该。”
赵宇格单脚站着,从猴子变成独脚鸡。
“你去不去啊。”
倪清嘉冷冷地说:“你是帮邹骏问的吧,你去转告他,我跟他不可能。”
赵宇格和邹骏一个班。倪清嘉和赵宇格是高一同学,她后面才认识邹骏。
说起来,倪清嘉和赵宇格谈过恋爱,不过只有短短一天,甚至可能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他们在外面喝酒上头,都是单身,彼此对视着,赵宇格就稀里糊涂说“要不咱俩试试”,倪清嘉也稀里糊涂“好啊好啊”。
后来各回各家, 一觉醒来,默契地装失忆。
有在场的见证者提起,两人都不承认,觉得丢脸。
赵宇格虽然喜欢倪清嘉漂亮的脸蛋,但倪清嘉从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清纯羞涩的,倪清嘉能面不改色地和他一起看黄片,赵宇格心理接受无能。
当兄弟可以,当女朋友的话他可受不住倪清嘉的作妖。
倪清嘉想法更直接,她脑补假如自己和赵宇格谈恋爱打啵,光是这么想,每个毛孔都在拒绝。
于是两人恢复哥们的相处模式,赵宇格还介绍邹骏给倪清嘉认识,就有了邹骏追倪清嘉的故事。
赵宇格吊儿郎当地笑:“我说,你这么烦他,该不会是心有所属了吧?”
倪清嘉朝他丢橡皮:“关你屁事。”
赵宇格灵敏地躲开,“跟邹骏没关,你去不去。就是咱们高一班的几个兄弟,我们一帮大老爷们没劲,差几个美女。”
“差什么?”
“美女。”
倪清嘉很受用:“行,给我留个位。”
赵宇格又扒着窗框问:“你知道我每次来找你,都特像什么吗?”
倪清嘉没听懂。ʟᴇxɪ
赵宇格晃了晃铁杆,欠嗖嗖地说:“像探监。”
倪清嘉斜眼瞧他,咬牙切齿:“你有病吧赵宇格!”
赵宇格抱头逃跑。
倪清嘉冲他喊:“喂,我橡皮擦。”
赵宇格假装没找到,一脚踩上倪清嘉小猪佩奇样式的橡皮,然后捡起扔向她。
小猪佩奇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落在倪清嘉桌上。
倪清嘉瞅着黑不溜秋的猪头,气得牙痒痒。
放学后,倪清嘉和赵宇格他们去红酒肉吃烧烤。
兵法第十六技:欲擒故纵。
连着跟了陈敬几天,倪清嘉打算晾一晾他。
来的都是以前一起鬼混的同学,倪清嘉很放松,喝了点小酒。
几杯下肚。
看见烧烤店的门外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倪清嘉追了出去。
他的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头上是朦胧的云和月。
片刻后。
白色校服逐渐远去,融进漆黑的夜。
远得看不见了,倪清嘉还站在门口。
赵宇格跟出来:“干嘛呢?”
倪清嘉喝过酒,脑子慢半拍,缓了会儿才悠悠道:“看帅哥。”
“再不进来你最爱的烤鱿鱼就没了。”
倪清嘉进门,看眼时间。
陈敬比往常早了将近十分钟离开学校。
第7章 玩个游戏
倪清嘉又晾了陈敬一个周末。
直到周日晚上返校,才重新和陈敬说上话。
晚自习前,倪清嘉看着陈敬拿着水杯出去,装模作样地跟着。
“陈敬。”倪清嘉晃晃自己手中的杯子,“你也去接水啊。”
陈敬快步下楼:“嗯。”
“一起啊。”
陈敬没停。
倪清嘉瞅着那道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挑了挑眉。
到了一楼,打水的人很多,倪清嘉挤在陈敬后面。
人堆推搡着,倪清嘉揪住陈敬的校服,陈敬感觉到了,没有说话。
轮到他们,倪清嘉边接水边和陈敬聊天:“陈敬,你有手机吗?”
陈敬简短地回:“怎么。”
“我加你 QQ 了,你通过一下我啊。”
倪清嘉接着说:“你今天不开心?感觉好冷淡哦。”
光顾着说话,热水差点溢出来。陈敬瞥了眼倪清嘉的水杯,伸手帮她按下关闭钮。
陈敬面容平静:“没,我回去加。”
倪清嘉笑了笑。
陈敬提醒她:“杯盖拧紧。”
“哦哦。”倪清嘉照做。
回到教室。
陈敬的眉心微不可见地泛起褶皱。
原来他的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他没有要刻意冷淡倪清嘉的意思,他哪有立场啊。
只是陈敬很讨厌在每个晚自习后,忍不住想要猜测倪清嘉会不会留下来的念头。
看见她,会窃喜;看不见,会失落。
那晚陈敬在想,她为什么走了,是因为他不给她抄作业吗。
于是这晚,陈敬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她要抄作业,就给她好了。
“陈敬。”
又是只剩两人的教室。
倪清嘉没走,“你真的每天都会留下来学习啊。”
陈敬点头。
“那我等你一起回家。”
“不用……”
“我不想一个人回家。”倪清嘉搬了张椅子坐在陈敬旁边,连问题目都懒得装了,撑着下巴看陈敬,“你写你的,不用管我。”
陈敬写错一个数字,低声说:“你可以和你朋友一起回。”
划掉错字,“不用……等我。”
倪清嘉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语调轻缓:“你猜,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
陈敬摇了摇头。
“不猜,还是猜不出?”
陈敬声音沙哑:“不猜。”
“也是,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呢。”
陈敬绷着脸,不语。
陈敬严肃的时候看着很冷,下颌线冷,眼睛也冷。
尤其隔着镜片,那双眸一垂下便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冰锥刺骨的凉意,拒绝周身的一切。
从前是澄澈的湖,此刻是飘雪的海。
倪清嘉全然不惧,视线落在他的唇上。许是今天喝水够多,陈敬的嘴唇没有很干,紧紧抿着,双唇间划出一条锋利的线。
倔强得可爱。
倪清嘉眼波微动,起了坏心思。
“陈敬。”
陈敬解完一题准备翻页,右手被倪清嘉轻轻按住。
她的力道很小,羽毛一样挠着他,手指弯了弯,蹭过他的指骨。
陈敬没有抽回,想说话,转过头瞥见她晶亮的瞳孔,喉结一滚,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怎么这么乖。”倪清嘉凑近几分,取走他的笔,手指暧昧地一根根扣进他的指缝。
扣到第三根,陈敬缩了缩手,倪清嘉不让他动,附在他耳边问:“想不想干点坏事?”
陈敬压着嗓道:“倪清嘉。”
他出声的本意是制止倪清嘉,可倪清嘉变本加厉,攀着他的胳膊站起身。
她的椅子摔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巨响,陈敬的心脏跟着响。
倪清嘉的膝盖抵开陈敬的腿,双臂环着他的颈,巧笑嫣然:“叫我干嘛?”
陈敬像被她圈在怀里,呼吸一滞,完全想不到她会这么大胆,错乱地抬头。光影对她有过分的眷顾,倪清嘉浸在暗处的脸,仍旧美得如同浓烈的罂粟,连发丝亦染着醉人的光晕。
后颈的丝丝麻意电流般穿过陈敬的百骸,陈敬艰难地开口:“别这样,你先坐下。”
倪清嘉“哦”了一声,岔开腿毫不客气地坐在陈敬身上。
陈敬错愕:“不是……”
倪清嘉眨眨眼,无辜地问:“然后呢?”
然后?
然后陈敬快死了。
这个姿势,太危险了。
她压着他的腿根,那种紧密真实的触感,牢牢控制了陈敬的心弦。她稍一动作,就会牵动他全身。
倪清嘉的手流连在陈敬的颈边,她似乎格外喜欢陈敬的脖颈,拇指轻飘飘掠过那块突起的骨头。
红晕从耳根蔓延到整个颈部,陈敬低着眼,尾音颤抖:“别这样,求你了。”
倪清嘉笑了,轻声道:“你早知道我对你有想法,是不是?”
“可你也没有推开我。”
“陈敬,你心思也不纯。”
倪清嘉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生脸红起来会这么好看,他的身体在发烫,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眼蒙上一层云霞,冻结成冰的湖天崩地裂。
陈敬无法反驳。
他卑劣的内心从来是向往她的,在她还不曾靠近的时候,就在梦里渴求过那轮天上的月,众星捧的月。
倪清嘉的指尖似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着陈敬,缠得陈敬喘不过气。从上至下,由里到外,就算她要缠住怦怦跳动的心脏,陈敬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承受着她的重量,动弹不得。
“又不说话,你总不说话。”
倪清嘉气息近在咫尺,热得似要把陈敬点燃。
“因为我成绩不好,你和我没有共同语言么,为什么你和他们这么有话聊。”
陈敬动了动唇,低低发出一节字音:“没……”
“那你为什么对着李妍笑?”
陈敬听不懂。
满怀的馨香迷乱了他的思绪,陈敬连头都不敢抬。
“陈敬,看着我。”倪清嘉调整下坐姿。
校裤相贴,细细摩擦出微响,陈敬投来的目光中带着痛苦。
“一直当好学生不累吗?”倪清嘉摸到陈敬锐利的下颌线,指腹有意无意刮过他的唇角,笑眼盈盈,“陪我玩个游戏怎么样。”
游戏……
游戏么。
陈敬骤然弯了脊背,磕在冷硬的木椅上,双手颓然垂着,怕冒犯到她,他从头到尾一动也没动过。
迎上倪清嘉调笑的眼,陈敬又止不住聚焦于那张娇俏的唇,饱满粉嫩,吐着诱人的热息。
只要低头,就能触到。
她突然接近,突然远离,她是游戏的掌控者。可陈敬的心跟着七上八下,被她揪在手里,不知何时会丢弃。
陈敬眉骨微沉,染上深深的郁色。
这不是他想要的。
陈敬阖上眼。
倪清嘉以为陈敬默认了。
低头靠近,陈敬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如秋天彻凉的雨。
摸上他的脸颊,好热。
却犹然,是苦苦挣扎的神色。
倪清嘉懒得细想,徐徐送上诱人的软唇。陈敬似是感知到她的举措,呼吸倏然紧促,眉宇间覆上阴霾。
猛一睁眼,他们之间只剩毫厘的距离。
那不是蜜糖,那是砒霜。
那不是他的幸运,那是她的陷阱。
陈敬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抵挡心底的欲望。
千钧一发之际,陈敬推开了倪清嘉。
第8章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嘶——”
陈敬力气很大,倪清嘉后腰直撞上他的书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她的呻吟,陈敬慌了。他只是想躲她的吻,下意识便那么做,没想伤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