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到不可置信。
他再三确认,“你一定会回来,我们一定会见面,对嘛?”
灵愫说那当然。
她说尽了所有甜言蜜语,才把蔡逯哄走,尽管他还是三步一回头。
船里渐渐飘来股硝烟味。
她明白,现在真的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蔡逯的背影不断缩小,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
灵愫看了下天空。
再见了,这里的一切。
这次,真的再见了。
*
路的尽头,摆放着无数朵灿烂鲜艳的赤蔷薇花。
蔡逯走近,见上面挂着她写的一个小纸条。
“不用数了,一共九百九十九朵,长长久久。”
他给她送过无数次花。所以他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赤蔷薇最新鲜,最美丽。
现在,他被花丛围着。每个花瓣,都盛开得极其完美,是她精挑细选的礼物。
蔡逯闭上眼,嗅着浓烈的花香,在心里描绘着他们美好的明天。
然而,就在船刚在江上驶出一段距离的那一刻,
突然,江面上传来一声爆炸,响彻云霄。
紧接着,一连串爆炸不断炸开,震耳欲聋。
霎时,江面火光烧满天,浓浓黑烟直逼天际。
江上的那座商船,被无数灼热的火舌紧紧包裹,木材燃烧,急速收缩的“噼啪”声不断响起。
行人到处逃窜,尖叫哭喊声连连。
空气中挤满了黑烟浓雾,硝烟味刺鼻,浓烈得要人窒息。
蔡逯被爆炸声惊醒。
转过身,在目睹眼前场景的那一瞬,耳鸣声骤起,心脏跳得异常沉重。
这一晚的爆炸太突然,太震撼,会刻尽所有人一辈子的记忆里。
他们的记忆也许不尽相同,但唯有一点出奇一致。
所有人都记得,在这一晚,蔡逯的反应。
他不顾众人阻拦,疯了般地冲进一阵阵爆炸里,冲进火光里,冲进海里,要捞回那座置于爆炸中心的船。
他哭嚎着,一遍遍地大喊她的名字。哪怕在爆炸声里,他的声音依旧很清晰,很绝望,令人潸然泪下。
他的衣裳被烧得破烂,身被烧伤大半,脚心被木屑扎穿,却仍跌撞着,去救那一架烧得焦黑的船骨,去救那个早就被爆炸撕得破碎的人。
人走走散散,动静杂乱喧嚣。
之后,火灭了。
不久,巡检司的人捞出一具破碎的、烧得焦黑的女尸,放在蔡逯身旁。
“她真的死了。你的烧伤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走吧。”
走吧。
走吧。
所有人都跟蔡逯这么说。
但蔡逯只是坐在渡口边。
一阵风吹来。
烧焦的赤蔷薇碎屑,与被爆炸声冲碎的穿环工具,所有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被风吹到他脚边。
巡检司的人还在对蔡逯说着什么。
可蔡逯的耳里,却响起了她的话声。
一声又一声,不断回放。
“如果你能接受我那所有不讲理的没三观的标准,那么我想——
是的,我爱你。”
“我的意思是,恭喜你,你的确成为了我见一个爱一个里,最爱的那一个。”
“如果非要给这句话加个期限,那么我想,从此刻开始,这句话将永不失效,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后来,有人曾这么形容这一晚的蔡逯。
“他的灵魂,随着那女人的离去,也一同消失在灼热刺眼的火光中,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
第61章 山河
=====================
半个月后,大理寺公布了这场爆炸的调查结果。
原来,商船被不明歹人提前埋了许多炸药,爆炸范围广,威力足。
但好在,在那个时间段,江面上只有这一艘船。所以,这次爆炸案的死亡人数很少,只有那个女人与两三船夫。
又过了半个月,“元熙二年春江渡爆炸案”的案宗被存入审刑院,永久留档。
这山河一道,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在无情的时间长河里,所有人存在的痕迹,都会慢慢湮灭。
可这场爆炸案的受害者不同。
那个女人,曾是盛京的一段传奇,活着是,死了更是。
易灵愫想要被记得。
这曾是她的小小心愿。
现如今,她的心愿偏航般地实现了。
她想被记得,不是说想被记得与她有关的花边八卦。而是想被记得,她曾真真切切地活过,她曾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曾笑对无数坎坷。
她想要被记得,想用自身经历,给所有人带来生的希望。
倘若在若干年后,有人在经历相似的痛苦,能想起她,把她当榜样,这就是“被记得”的意义。
但就是这样一个笑起来比太阳还灿烂,永远充满蓬勃生命力的姑娘,却措不及防地死了。
所以大家记得她,不再记得她的生,反而把她传奇般的死亡记得深刻。
她的死引起了京里一波又一波骚乱。
有人把她当榜样,当救赎,当照亮残破生活的那一束光,在她死后,这部分人也都选择自我了解,追随她一同离去。
那些与她有关的生意顷刻崩盘,许多关系网断得流通不动。
许多认识她的,倾慕她的百姓,精神萎靡不振,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短时间内,盛京的死亡率陡然升高。巡检司的人每日都要去江河里捞尸体,数着今日会有几个人为易老板殉情。
骚乱太多,最后,朝廷不得不出面,给她的死亡杜撰了一段光辉缘由。
朝廷说,当初易老板早就知道那船上有炸药,为了救大家,她英勇牺牲。
就这样,易灵愫成了个大英雄。
朝廷四处宣扬心灵鸡汤:她为了你们牺牲,你们怎可随意糟蹋她给你们保下来的命?带着她那一份乐观精神,好好活着吧!
慢慢的,投湖殉情的人少了,而来渡口江岸边奠祭她的人越来越多。
拆绷带那天,蔡逯刚好从那个渡口经过。
车夫见他望着江岸出神,便主动给他递了一根烟斗,望他能借烟消愁。
蔡逯瞥了眼烟斗。
车夫说:“这是您常用的那一款。”
其实,这不是他常用的,而是她常用的。
他的生活习惯,早已跟她同化。
蔡逯握着烟斗,手发颤。
死亡是一个很不公平的分界点。
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你对他或恨或爱。可当他一死,你的爱无处宣泄,你的恨被迫终止,你会把他的缺点最先遗忘掉。
在余生中,不断想起他的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慢慢积攒对他的思念。
所以,死亡不仅打断了死者的生活节奏,还打断了其他人的生活节奏。
有人疯有人痴,蔡逯却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的泪,他的哀嚎,他的遗憾自责,都已在那个晚上消耗殆尽。
他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
他跟朝廷说,应专门选一块墓地,立一块墓碑,好让无数思念她的人,有地去宣泄思念。
毕竟让那些人天天堵在渡口烧纸钱,也不像回事。
后来,她的墓地落在一座静谧的庄园。
墓碑上只写着三个字——“易灵愫。”
进园给她献花烧纸钱,要提前预约。到了现场,还得排很长一条队。
不忙时,蔡逯就来擦墓碑,擦得锃亮,都能被人当镜子照。
在这里,偶尔会碰上她的其他老相好。
蔡逯就把这些人拢来,组了个局,心情郁闷时,就跟这些人一起出来借酒消愁。
与她相爱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她的年轻貌美永存,而他们,都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老男人。
要给他们这群剩男起什么名字呢?
蔡逯摇着酒盏打趣,“要不,就叫‘散养汪汪队’?”
毕竟他们都是做狗的,只不过养他们的主人没了。
他讲了个笑话,可现场却没一个人笑。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这些男人都哭得哀恸。
褚尧又喝醉了,又在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话。
要是那一晚,能提前阻止她上船就好了。要是那一晚,能丢掉该死的脸面,陪她一起上船就好了。
喝醉后,他就哇啦哇啦吐,吐了蔡逯一身。
蔡逯早已习惯,扶着褚尧去清洗。
整个过程,蔡逯都很平静。
直到听见褚尧说:“她是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水。她掉在江水里时,该有多绝望啊……”
褚尧哭得涕泗横流,“要是当初坚持教她,把她教会,那最起码,她还有逃生的可能。”
褚尧开始扇他自己的脸,把头往墙上砸。
“都怪我,都怪我……”
蔡逯的心狠狠抽了下。
他拍着褚尧的肩膀,想说点安慰话。可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极少数时候,喝得烂醉时,蔡逯也会蹲下身,无助地哭。
他就只是流泪,什么心里话都不说。
他抗拒说出她的名字,哪怕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要么称“她”,要么称“易老板”。
对他来说,“易灵愫”这个名字是万不能提的忌讳。
盛夏时,她的一帮老相好去了趟辽国,做了结扎。
结扎是个新事物,没人能保证成功率是多少。运气不好的话,轻则性.无能,重则毙命。
但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去做了结扎。
他们的余生,不会再娶妻生子,只会在剩下的时间里,自立牌坊,为她守节。
术后恢复时,他们之中,有爹娘的,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娘。没爹娘的,就卧床养身。
蔡逯他爹娘,听了他的描述,很是震惊。
老两口都不懂什么叫“结扎”,被蔡逯给普及了下新知识。
他爹眼前发懵,气血逆流,气得扇了他一巴掌。
“既然你说能疏通,那赶紧去给我疏通!”
他娘泣不成声,“你这又是何必,她已经走了,你何不好好活着?”
蔡逯给他爹娘磕了个头,请求老两口尊重他的决定。
蔡逯说:“我们蔡家欠她不少,我这是在赎罪。”
最终,他爹拿他没办法。
他爹说:“比起指望你成婚生子,还不如让我和你娘再努力努力,给你添个弟弟。”
这个社会风气,不允许人活得自由潇洒,只允许人做生育的奴隶。像头猪一样,非得生出个孩子,甚至非得生个男孩,才叫“完成了任务”,才叫“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蔡逯他家倒还算开明,但相比起来,褚尧就很惨了。
褚家家风严谨。到了年龄,甭管你愿不愿意,先成婚生子再说。
为此,褚尧他爹催了他很多年。
现在,他爹听他说“结扎”,直接让他跪在祠堂里,家法伺候。
四十道鞭、三十下杖,一套家法下来,褚尧已被打得浑身失血,奄奄一息。
他娘跪到他身边,“儿啊,跟你爹服个软好不好……”
褚尧却一声不吭,默默吐着血水。
这时,他爹的小妾领着她儿子来看笑话。
褚家就可笑在这个地方。
他爹思想极其保守,却娶了个妓女出身的妾。他爹坚持嫡庶有道,却在得知他结扎后,开始着重培养妾生的庶子。
眼下,他爹又在拿圣贤明理与家法来欺压人。
过去数年,褚尧一直都在忍气吞声。
当下,他终于反抗了一次。
褚尧抬起头,把他爹臭骂一通。
他爹大怒,把他打得更狠。
“倒反天罡!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不孝顺的儿子!家门何其不幸啊!”
褚尧啐了口血,“不是我娘生的我么,你来抢什么功劳。”
他爹气得红头胀脸,“都怪那个叫易什么的狐狸精!她死了倒好!”
褚尧失血过多,原本半昏着,可一听他爹开始骂灵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爹推向供桌。
一时,列祖列宗的牌位哗啦啦地砸向他爹的背。
褚尧冷笑。
“让那该死的列祖列宗见鬼去吧。”
后来,褚尧被打断一条腿。
他娘来看他。
“那天在祠堂,我清楚的,你也是在给我出气。”他娘说,“我们娘俩,被所谓的‘家法’压了太久,竟忘了我们还能反抗。所以,我很高兴,你终于活出了自己。”
他娘边给他喂药,边说着:“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要是那姑娘还在,我真想见一见她。倘若我年轻时,能碰见那姑娘,能被她感染激励到,说不定,后面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你爹。”
褚尧落了泪。
“她让我活得像自己。”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煎熬。
褚尧自己本身就是医士,要想把断腿治理好,完全是抓几方药就能解决的事。
但,他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褥子,每时每刻都在感受腐肉不断发烂,伤口不断溃疡。血肉和筋脉黏连又断离,骨头“噼啪”地响。
他只是清醒地看着自我颓废,孤独地感受自我痛苦。
当他看到窗纱外的天,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入夜;当他听见谁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当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场爆炸前的点点滴滴;
他总会想起,有一个姑娘,也曾陪在他身边,用开玩笑地口吻说,褚大夫,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处得地久天长。
但,当时他没有回答。
而现在,当他再想去回答,却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项权利。
他爹终究不肯放过他,势要把他身上的价值榨干。
当他再次醒来,只听到下人递来一个消息:他的未婚妻来看他了。
他爹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找了个未婚妻。
褚尧原本不想见,可总逃避也不是回事。所以他盥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坐着轮椅出去,与未婚妻碰面。
他们要在一个凉亭底下碰面。
褚尧走近时,恰好碰见未婚妻在用帕子擦泪。
这姑娘主动介绍起她自己,“我姓田,你叫我田姑娘就好。”
褚尧就回:“田姑娘,我想解除婚约。”
田姑娘却没直接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讲起她自己的故事。
在盛京,男女老少都迷恋着易灵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