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升高,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张文华从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望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
以前上学时,高铁正在修建,回家得十几个小时,但每个长假短假他都坚持回家。毕业那年高铁建成,时间缩短了一半,可毕业之后这整整六年,他都没再回过一次三道河。
他不是个忘恩的人,但实在找不到办法跟母亲相处,甚至不见面也是为了保存心中对母亲仅有的感恩。
父亲以最令人瞧不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张文华的记忆还比较模糊,甚至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当他的记忆逐渐清晰,生活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
母亲很坚强,没有被那场劫难击倒,并且走路腰杆挺得更直,任何人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反击。她一个人承担起一个农村家庭所有的农活、家务、礼尚往来和邻里琐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张文华,告诉他必须活出个样子来给全村人看。
张文华理解母亲,心疼母亲,想帮她分担,可每次他尝试做一点什么,母亲都会抢过去,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他说作业已经完成了,可以做一点什么,母亲便说自己一点不辛苦,要求他把学过的东西再学一遍。张文华只能照做,对母亲万分感恩,然而每次张文华的成绩出现下滑,母亲便又大发雷霆,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我天天这也舍不得让你做那也舍不得让你做,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学习,你考成这样对得起我吗?”
在读高中之前,张文华什么都不敢做,更没有一次跟同龄的孩子疯玩,因为每每想做一点与学习无关的事,他的心中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母亲的厨艺不错,并且很开明地认识到营养对于青少年的重要性,变着花样给张文华做饭,张文华喜欢吃鱼,她就隔三差五买最大最新鲜的鱼,饭桌上,她看着张文华吃,自己不吃。张文华说鱼这么大,自己吃不完,让她也吃点,她说自己不喜欢吃鱼,然而张文华很多次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嘬剩下的鱼骨,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张文华刚好能看到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故事中说有一户人家很困难,好不容易买一条鱼,老母亲把最好的鱼肉给了孩子,自己偷偷吃鱼骨,用来说明母爱的伟大,教育孩子要体谅母亲的辛苦。可张文华觉得这不是故事中的年代,他们的生活没有拮据到连一块鱼肉都舍不得吃,而且事实上,很多剩下的鱼肉最后都馊了丢掉了。
张文华想到可能是老妈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被重视而故意做出这些夸张的举动引起注意——就像足球场上的假摔,于是他找个机会直接跟她说,“妈你是我眼里最伟大的母亲,你不用刻意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的付出,你照顾我也得照顾好自己啊。”他妈喜极而泣,逢人便把张文华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学一遍,然后往后的日子里甚至吃白米饭也减量了。
然而,每当生活中张文华有一点不顺她意的地方,哪怕只是青春期的一点点不耐烦,她又伤心欲绝地说他,“我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吃,把最好的都给你,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慢慢的,张文华吃什么菜都没有滋味了,尤其是母亲不吃的好菜,他也一口不动,每吃一口都会深深地自责。他妈以为他不爱吃那些菜,继续变着花样做,然后时常因为张文华挑食而批评他。
初中时候张文华学习成绩不错,且老实听话,村里的一些人看见母亲时便会夸她教子有方,这些话多数都是场面话,但母亲信以为真并且引以为傲,去别人家串门时总喜欢带着张文华,接受别人夸奖并主动传授教子经验。
有一次,母亲坐在一群农村妇女中间,头头是道地说:“教育是一方面,孩子的营养也得跟得上,得舍得吃,反正俺们家文华鸡鸭鱼肉管够吃,放屁恶臭恶臭的。”
张文华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回家的路上,他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妈以后你别这么唠嗑了呗,我都这么大了,拉屎放屁的事儿有啥好说的。”母亲微笑,然后以后在同样的场合还会把上次的话重新说一遍,并在说完之后拍腿大笑,“俺们家文华小小年纪就好脸儿,这种事儿不让说,哈哈哈哈哈。”
高中以前张文华很少打架,有的时候在外面别人因为他父亲的事情嘲笑他,他就忍气吞声,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哭完了默默回家。有几次,他妈看出来,问他怎么了,他如实回答,他妈就说你爸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谁再这么说,你就给我还击。有一次张文华真的那么做了,把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学校找家长,母亲去了之后却是一直在说张文华的不是,回家之后狠狠扇了张文华几个嘴巴,张文华说那孩子说他是没爹养的,母亲说:“没爹养的人就你一个吗?为什么他们不去说别人?苍蝇不叮无缝蛋,还是你没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竟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那件事最终以赔偿受害者一千元钱了结,张文华被母亲罚跪了一个小时的搓衣板,直到他瘫倒,母亲又搂着他哭,“罚你是为了给你长点记性,咱们家穷,比不了别人,招灾惹祸不是你能干的事儿。”
母亲还会在农闲时候去做工,赚些零花钱。张文华心疼,说自己不羡慕条件好的人,让她别这么累,等到他大学毕业就可以挣钱给她花了。母亲说母爱都是无私的,自己养张文华不求回报,而且做工一点都不累,倒是闲着很难受。张文华无话可说,告诉她,“你要是真的觉得做工舒服一点,那就继续做吧,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累。”然后母亲逢人便说张文华孝顺懂事。张文华不喜欢小题大做,也就不再关心,但很快,他发现母亲夜里总是发出疼痛的呓语,张文华问她哪疼,再次表示自己不需要母亲这么辛苦,母亲说哪也不疼,没事儿,然后夜里的呓语更多了。
那次张文华真的忍受不了了,跟母亲说,“妈如果你觉得很辛苦就真的别干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人要面对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他妈以一种不被理解的心酸语气说自己知道了,然后没多久,她的手卷进工厂的机器里,割开了一个伤口,张文华陪她去包扎让她回家休息,她又偷偷跑回工厂。邻居看见张文华都说,“张文华你要是不好好 对你妈真该天打雷劈呀,你妈手伤成那样还坚持干活给你挣钱呢。”
终于上了高中,张文华住校,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脑子不笨,而且热爱美术,所以即便头两年的时间都荒废了,高考成绩还算不错,他很开心,母亲更开心,每天以泪洗面,不是欣慰的泪水,而是逢人便哭,尤其喜欢在那些考得不好的孩子家长面前哭,等待别人说一句“孩子考的那么好怎么还哭了”,她就说,“大姐,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不容易呀……”好像一瞬间压力全都释放了,但其实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她炫耀,并且将这种反感迁怒到张文华身上。
母亲打张文华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得知长命锁丢了那次,张文华嘴肿得好几天都嚼不了饭,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长命锁才是母亲的孩子,而他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饰物。
张文华就带着这种痛苦的记忆渡过了童年和少年,然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奔赴陌生的城市,开启大学生活。
他很努力,勤工俭学,基本上能满足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能节省下来一部分钱打给母亲,证明自己长大了,可以回报母亲,不用母亲辛苦操劳,可每次回家,之前所有的琐事又一再重演。
有一次放假回三道河,张文华拉着母亲进城,给母亲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对她说,“妈你得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美好生活了。”母亲感动得痛哭流涕,回家之后却是把新衣服藏在柜子里,藏就藏吧,她却把更破更旧的衣服翻出来每天穿在身上。
张文华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是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总喜欢把这种本该朴实无华的伟大弄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是个演员,甚至连他这个至亲至爱之人也要当观众,也要按照她的要求无时无刻把感恩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但倘若只有这些,张文华就坚决地疏远母亲,大抵是他这个儿子的过错,真正让张文华绝望的是在他恋爱的事情上。
高中期间,张文华很喜欢自己的同学李玉竹,母亲也因为怀疑他早恋打过他,毕业那年,李玉竹成为他的女朋友,两人开启了长达四年的异地恋。张文华大学四年,李玉竹三年。已经成年了,也是大学生了,恋爱决不能再算作早恋,可每次回家张文华尝试跟母亲说说自己的女朋友,母亲都会怒不可遏地指责他不好好学习,辜负了她的培养。张文华坚持着,一直等到大学毕业那年,那时候李玉竹已经毕业回到三道河,在电视台找了一份稳定工作。张文华觉得时机到了,带着李玉竹回家,母亲很不开心,对李玉竹说自己儿子还小,啥也不懂,谈恋爱就是玩,将来肯定找个大城市姑娘,不可能在山沟子里找,搞得李玉竹悻悻回家。张文华尝试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没想到母亲一怒之下去李玉竹家大闹一场,说李玉竹的家长是看她儿子有出息了想傍住他,表示如果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她就撞死在他们家。
人都是要脸面的,李玉竹的家长当着张文华母亲的面让李玉竹保证不再跟张文华来往,不久之后给李玉竹找了一个县里有钱有势的人家订了婚。事实证明,李玉竹跟张文华在一起根本没图什么,母亲却依然理直气壮地对张文华说,“你看,得亏我帮你闹了一场,她这么快就订婚,肯定不是正经人!这要是娶到咱们家当媳妇,那就是你们老祖宗的耻辱。”
那就是张文华最后一次回家,以后的时间里,他每月按时给母亲打一笔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他放弃了,不再奢望母亲理解他的感受,也觉得没有他母亲会活得轻松一点,那时候,孤独便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
第16章 青春往事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老城街道低矮的灰瓦民宅,照耀着盘根错节的老树,照耀着磨盘上慵懒的老猫,照耀着树下乘凉的老人,也照耀着仅有的一条热闹商业街,时光似乎把古代的恬淡悠然全部沉淀在了土地中,即便时代更迭,沧海桑田,也会在每一年盛夏的骄阳里和严冬的大雪中蒸腾出来,抚慰人心。
三道河县城区不大,行政区划分成三个街道,老城街却不在主城区内。它是清朝时期三道河县衙所在地,因此得名老城。
现如今的老城早已看不见古城的痕迹,连断壁残垣都很少,唯有几座夯土堆外的护城河亘古流淌。城中多数人都搬去了十里之隔的县城,剩下的常住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张文华就读的第四中学是一所初高中连部的学校,有它的存在才给这几乎被遗弃的街道吸引来学生和陪读的家长,也让那条破破烂烂的商业街始终保持着生机。
商业街距离学校不远,里面大杂烩般塞满了各种小买卖,日用品商店、菜市场、饭店、修车行、旅店、照相馆、网吧、棋牌社、农资店等等,其中新开的店很少,大多数都是张文华上学时期就存在的老店,张文华走在其中,感觉陌生又熟悉。
客常来客栈,店面很新,有点民宿的味道,张文华进去之后发现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小旅店,十五元休息一小时,标间五十元一晚,张文华表示自己要住几天时,老板娘的反应竟然很诧异。后来张文华想到,这个旅店的主要顾客应该是常开小时房的学生情侣,发挥着他上学时录像厅的功能。
屋子临街,还算卫生,张文华简单收拾一下,摆好日常用品,敞开窗子通风,然后前往县城取出四十五万现金,花两万块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和一些提前想好的物品。
小县城里,二手车商基本都有黑背景,态度蛮横,而且一些车的来路说不清楚,不能办理过户手续,张文华装作外行,交上全款把车开走,没有纠结手续的事。老板以为自己赚了,却正合张文华意。
时间来到傍晚,暮色渲染大地,面庞稚嫩的高中生们肩披夕阳的柔光三三两两地散进商业街,或是吃饭,或是娱乐,张文华吃一碗面,带上白天买来的东西,直奔老城水库北山。
他始终认为挖出长命锁对碎光所做的事情没有益处,所以想来确认一下长命锁是不是还在,如果在,他就拿走,也就多一份主动。
老城水库是三道河县的水源地,水域宽广,群山连绵,受水源地保护政策的影响,山中人迹罕至。
张文华把车停在大坝下的停车场,背着钓鱼的箱子进山,箱子里装的是铲子、水鞋、手套、帽子和手电筒。
这个时节水库的水位很高,淹没了所有滩涂,水湾延伸进山与山之间的沟夹,老柞树的位置距离水边并不远。
天黑了,林中阴森,腐臭气息被闷在茂密的树冠下,让人很不舒服,张文华一边寻找埋尸地,不由得想起关于这里的一个鬼怪传说。
相传,在水库周边的深山中生活着一个怪物,有人说是美丽的女鬼,有人说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太太,但大抵是个女性,穿着一身白衣服,头发和指甲都很长,喜欢在夜半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夜钓人的身后,呆定定地看着夜钓人,夜钓人逃走,她就生吃钓上来的鱼,有时也出现在附近的公路上,吓得过往车辆车毁人亡。有人报过警,警察没能找到,也有人组团抓过,终究没有收获。
找到了,表皮漆黑的老柞树,比十年前更粗壮茂盛了些,树干上的那只“眼睛”也更大更鼓,向外流着黏液,好像隔着密林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流泪。当初张文华埋葬尸体时并没有故意选择这棵有标记的树,是在埋完李萱源才发现这独特的“眼睛”的,此时他想也许是李萱源冤屈的灵魂决定了今天的一切。
树下落叶腐败,零零星星的野草将其刺穿,抢夺着阳光雨露,就连张文华也辨别不出它曾经埋过东西。
戴上防护装备,清理掉表层烂叶,铁锹便轻松地插进黑色的泥土中,张文华心中忐忑,浑身被冷汗湿透,不断自言自语,“当年并不能全怪我,你死都死了,千万别搞什么鬼名堂。”
某种程度上说,李萱源的死真的不能完全怪罪张文华,毕竟是她主动约张文华前往案发现场的。
高中时期,张文华的班级有两个女孩是公认的美女,一个是李玉竹,一个就是李萱源。李萱源学习成绩不出前三,家庭条件不好,平时不怎么注重穿着打扮,但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女孩,白净的面庞散发着清纯可爱的气息。李玉竹学习不好,但家庭条件比较好,早早地学会了化妆打扮,走到哪里 都会吸引男孩目光。
李玉竹讨厌李萱源,李萱源喜欢张文华,张文华喜欢李玉竹,所以张文华也不待见李萱源,自然也就不知道李萱源喜欢他。
高考前夕,大家即将各奔东西,青春的心难免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躁动和伤感,张文华觉得高考之后天各一方,如果再不向李玉竹表白可能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便鼓起勇气给李玉竹写了一封情书放在李玉竹的书桌堂里,这封情书不知怎么被李萱源拿到了。
星期五的晚上,李萱源说自己心情不好,约张文华到水库边上走一走,张文华一开始不想去,可是李萱源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他讲。
因为担心被同学看到乱开玩笑,他们分别前往,一直到大坝背面才聚齐。他们沿着水岸边缘走,李萱源含情脉脉,问了很多关于将来打算的问题,张文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烦躁地催促有什么重要事情快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