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终归是太自私,所以拼尽全力来了长安。”他在眉眼处揉了揉,捏住眉心,看上去有些脆弱无助。
“那你来长安,单纯是为了我吗?”清如低头,有些话不知问得是不是时候。
李佑城再次深情注目:“阿如,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不喜欢我的阴狠杀戮,也不喜欢我心思太重。因为在我眼中,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无所谓无辜和怜悯,戎马多年,我的手是脏污的,是我配不上你,更不该插手你的生活。”
清如听着,莫名心酸起来。
“可是,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是我断然忍不了的。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受到胁迫。只要我活着,谁都不能动你。”
他说着,目光略过她身影,投到那副芍药图上:“你父母亲的事,给我时间,我会帮你解决。最好只有这一件。但所有缠绕在你身边的枯藤,我会一根一根,为你铲除。”
“可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清如终于直起身子,面对他,面色还算平静。
劝诫道:“李佑城,感谢你的用心良苦。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不是蛮荒的滇国,这里是法纪严明,事事讲理的长安,是文明开化的国度,所以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且……像你这种人,在这里是不会待得长久的。趁早回去吧,回你的西南剑川,那更适合你。”
说到这,她起身,整理衣裙:“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同时望向他深情的眸子:
“我不爱你,就是这样。”
虽然努力保持平静,可语气还是微颤的。
李佑城默了片刻,回身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不疾不徐,饮尽。
“多谢许娘子,茶很解渴,李某告辞了。”
他倏然起身,高大身影迅速笼罩了清如,没有再看她一眼。
这下子,该是真的伤到他了,清如想,眼泪不争气淌出来,擦不干净。
就在李佑城走后没多久,阿七急匆匆上了二楼,大呼小叫:“老板!许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慢慢说。”清如蛮力擦脸,稳住情绪。
“赌坊来人了,说是大……大郎君被人扣下了!让娘子速去赎人!”
大郎君就是许清如的长兄许广翰,见钱眼开又嗜赌成性,清如和亲前,他就把钱庄的生意全赔进去,心里不服,又想着通过赌钱一把赚回来。
所以每次赌博,数额巨大,清如为了给他填窟窿,把时下最赚钱的布庄生意全部转卖给了别人。
清如和他争执过多次,奈何他是许家长子,又大自己八岁,自小受父亲偏袒,族人偏爱,说不得骂不得。每次劝诫都是吃力不讨好,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管,和葛氏立了字句,除了田产各自经营,其他生意每年按定额给他们分红,这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收入。
如今,他不仅不收手,还变本加厉。
可又不能不管他,父母在信中交代过,要谅解阿兄阿嫂,阿父还盼着阿兄早点生下嫡孙。
清如打好包袱,着急忙慌迈出书肆大门,让阿七备车马。赌坊离书肆有一段距离,走路不太现实。
阿七说,今日货多,她来时乘的车轿被用来送货了。
清如正想着去隔壁街的车马行租一匹快马,就听一阵急促有力且齐整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该是一匹好马快马。
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差点忽略了骑马的人。
李佑城吁马,夜风柔亮的栗色毛发在西斜日头下显出一份惬意来。
他飞身下来,走到清如跟前,看着她,说:“走吧。”
清如瞥见不远处跑过来的落缨,明白了。
“都说了你不用管我,都告辞了,回来做什么?”
还嫌她语气不够强硬吗?
“那你倒是找找,还有比跟我走更快的法子吗?”李佑城将双手叉在腰际,绶带上系的环佩香囊随着他动作摆了下。
确实没有。
落缨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跑近:“阿姊……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
“够了。”李佑城礼貌打断,直勾勾等着清如答应。
“你等我下。”
她转身回书肆,走两步又突然转过来,拽起李佑城袖子,把他拉进书肆里。
赌坊里各色人都有,什么阴狠手段都用,他这一身贵气装扮,虽低调但奢华,太碍眼了。
李佑城身形高挺,骨架舒展,尤其肩背肌肉饱满紧实,书肆里最高最壮的伙计穿的衣服,在他身上还是小了点,袖口在他劲瘦小臂的中段勒住,看上去不大协调。
但好在,人好看,这些可以忽略不计。
清如忍住了去调侃他相貌着装的欲望,领着他走出去,自己则戴了一顶白纱帷帽,遮住了全脸。
她被李佑城抱上马,拥得不太紧。夜风起步,身上的主人们衣衫摩擦着,肢体偶尔碰撞着。
清如给他指路,他则顺着她指的方向,随着街道车流,时而压低身子加快速度,时而抬起肩背松松拥着她。
西市很大,赌坊有好几家,许广翰常去的就一家,因为只有这一家的赌注可以下到无限大,在某种程度上,有高利贷的性质。
清如之前来过一次,印象中这里的伙计都凶神恶煞的,不好招惹。她带李佑城来,也不是一点私心没有,哪怕壮壮胆也行。
想到这,她深深叹气,自己确实如他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别怕,没事。”
李佑城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到她耳朵,下巴在她帽顶蹭了蹭,也跟着叹气:
“怎么会瘦成这样?”
清如一怔,脱口而出:“我瘦吗,还好吧。”说完后悔,不应该回应的。
“嗯,瘦了好多。”
他平淡回道,仿佛刚才他们在书肆二楼的争执和诀别没发生过一般。
下了马,进了赌坊,乌烟瘴气的氛围扑面而来。
他们被人引到地下特设的茶室,那里面还算宽敞,七八个虎背熊腰的黑衣打手背着手站在两侧,许广翰被人反剪双手,拿麻绳捆住,脸上青紫不均,该是已经被打了一顿,见她赶来,忙从地上挣扎起来,又被人按回去。
茶室最里面,四五级台阶上,用珠帘隔开,有两桌人在饮茶,弈棋。
帘外矮塌上,半卧着一个络腮胡彪形大汉,正用白布擦拭弓箭。
他对着来人,笑道:“真是羡慕许老板,有个贴心的阿妹。闯多大祸,有阿妹兜底,天塌下来,阿妹顶着!你们的兄妹情,可歌可泣,让胡四感动啊!”
说这话同时,眼睛定在清如身后的男人身上:“呦呵,今日咱阿妹还带了个垫背的!”
清如扣了扣李佑城手腕,让他别妄动,自己则脱下帷帽,走上前去,赔礼道歉,笑道:“胡四兄,咱们不是第一次见了,规矩我都懂,您说个数吧,阿妹我尽全力让您满意。”
胡四朝她伸出右手食指,眼前摇了摇:“这一次怕是难喽,把你们许家卖了也还不上。”
清如继续笑:“胡四兄,我阿兄的个性你也清楚,蠢笨还贪财,被人一忽悠就把底牌全亮了,您看在他傻里傻气的份上,绕他一次,就算给他个教训吧!”
“妹啊,你说这话哥可不愿听,你问问全赌坊,谁诓过许老板,都正经买卖,明码标价,艹!”胡四啐道。
“那你说吧,到底多少。”清如也不墨迹了,先听听对方要价。
胡四朝许广翰扬了扬下巴:“喏,他的命。”
清如沉默,许广翰刹时精神起来,打着滚蹭到胡四脚下,一说话满嘴血腥味,含糊道:
“四郎,四郎,别啊……我不想死啊!我阿妹有钱的,还有田产……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清如头疼,真想一脚踢上去,怎么会摊上这么个阿兄!
胡四拿羽箭箭头戳了戳许广翰的幞头,又朝帘子内扬扬下巴,犯愁道:“可人家也不要你的钱啊,人家不缺钱!人家要你的命!”
“既然不缺钱,找我来做什么?”清如终于情绪爆发,她此刻真想一了百了:
“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有话快说,有屁便放!本娘子忙得很,没时间陪你们兜圈子!”
她嗓门极大,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骂出来了。
李佑城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愣在原地,稍稍空白一晃。
只听,珠帘内有桌客人扭头望过来,接着是一阵清亮的笑声,和着尖细的嗓音,道:“果然是混过滇国的女娘,气势就是足,蛮人的横劲全有了!”
——是个太监,中年太监。
清如仔细想,这声音该是第一次听见,可因为居文轸的缘故,她本就对太监的细音腔反感。
胡四接话:“妹啊,本来你阿兄这次也没欠太多钱,就是嘴欠——非说我们公公的不是。”
“他都说了什么?”李佑城走到清如身侧,jsg很自然把她护在身后。
他音色低沉,许广翰和胡四同时打量了下,看穿着,该是书肆伙计,就是太出挑,和衣服比起来,有点违和。
没等胡四回答,他人已经被李佑城暴扣在地上,额头眼眶瞬间砸出了血。
速度太快,以至于周围打手都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堪堪抽剑,跃跃欲试。
胡四动弹不得,咧着嘴骂:“你特么……敢搞老子?”
李佑城淡淡一笑,微风般柔和,顺手从腰间抽出佩刀,对准他眼珠:“嗯,就是不太喜欢别人那样打量。”
胡四瞪大双眼,哀嚎怒骂……
李佑城的短刀又划在胡四右手食指上,说:“也不太喜欢这根手指。”
许广翰顿时被吓傻,一骨碌滚到清如这里,急问:“这小白脸谁啊?”
清如快要晕菜,今天自打李佑城找上门来,她的情绪就如放风筝般,上上下下。
“是……”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是书肆新雇的……保镖!”
“书肆保镖?不是,阿如,你何时这么草率了?正式上岗前没有训教吗?不会察言观色吗?快让他住手!”
许广翰欲哭无泪,这人如此莽撞,他们今天别想活着出去了。
听到这,李佑城也回头看她,眼神无辜。
清如将计就计,清清喉咙,背过手,沉声道:“阿城,还不快过来!”
第54章 054. 吃素
尾音落下的同时,周遭静止,所有人都将视线聚焦在这位身形单薄但气势十足的小娘子身上。
她那张人畜无害干净稚气的脸,会让人自然忽略她发火的样子和发号施令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女子,让身手矫健、一脸无辜的保镖,那个长得风神俊秀的男子,松了手。
李佑城嫌弃地在胡四的衣衫上抹了把手,又嫌弃胡四的衣衫脏。
胡四嘴上依旧骂骂咧咧,可却被他这一下吓尿了,心里极怕,深知这人将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再稍稍用力,自己便会脑浆迸裂断气而亡,于是赶紧撤到帘子旁边,借着公公的威严,压一压此人的煞气。
“你死定了!”胡四啐口血痰,胡乱擦了下眼角的血,半张脸更加脏污。
帘后的公公却悠悠鼓起掌来,朝着许清如点头。
这人该不会是居文轸的人吧?清如升起一层冷汗,万一识破李佑城的身份,那就糟糕了,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反而给他制造麻烦。
“这位公公,若是我阿兄出言不逊,得罪了您,那我们向您郑重赔罪,什么方式都行,可若是拿命换,这有违大顺尊礼重法的传统,赌坊顶着杀人的名声也不好揽客,所以,您开恩,可否换个方式惩戒?”
清如软下语气,一番折腾下来,息事宁人才是正途。
那人饮了茶,叫了胡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胡四频频躬身点头,很是顺从。
清如拿不准他们意思,双手搓在一起,心里忐忑不安,下意识去看李佑城,他倒好,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双臂抱在胸前,左手食指随意敲着节奏。
他朝清如弯弯唇角,书肆伙计的衣服衬得他书卷气十足。
清如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墨汁味道。
“许娘子,”胡四直起身子,言语也正经起来:“既然我处是赌坊,输钱还钱都有规矩,便不去掰扯了,你阿兄欠的钱,你补上便罢。可他言语污秽本赌坊贵客,我这个二东家得有个交代,这样吧,咱就按照许老板当时说的那样,赌一把,你们赢了,这事就算过去,若是输了……”
胡四冷笑:“咱公公慈悲为怀,收他做个徒弟!”
“什么?不行!万万不可!许家这辈只我一个男丁,我嫡子还没生呢!怎能受此大辱?”
许广翰如热锅蚂蚁,边说边跳,边被打手们按回去。
“胡四兄想赌什么?”清如稳稳情绪,问道。
胡四拿起矮塌上的弓箭,与作战武器不同,此弓小巧精致,锋利无比,看向李佑城:“你这保镖善用弓箭否?”
李佑城扫了眼,无声鄙视。
胡四咬牙切齿,眼里杀气腾腾:“那好,咱们玩个花箭,你我双方各三支,全赌坊人观之,技高一筹者赢。”
赌坊大堂一侧汇聚了观客,中间让出场地,场地四周被细密麻网围起来,李佑城和胡四各自执弓搭箭。
第一箭很简单,是最常规的射靶。两人均中。
第二箭射蜂,场中放飞两只蜂子,二人蒙眼,听音辨位,射之。
李佑城先中,小巧弓箭在他手里像个玩物,射出去的箭速度极快,方位极准,在场众人看得蒙圈,等他箭起蜂落,众人缓了好一会,才叫出喝彩声。
胡四稍显逊色,等了好久终于射中蜂翅,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太难了。
场外有人议论,箭术如此精湛之人,只有传闻中的暄和战神,现在开眼了,一个书肆保镖竟然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箭射果。胡四随便拉了个赌坊伙计,在其头顶摆了个番石榴,顾不上伙计战战兢兢,一箭穿透果子,番石榴粉红的汁水爆出来,流了那人一脸。
胡四暗喜,耍人性命他最在行。
公公指了指许清如,示意她进场:“保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老板下手,放心去吧,许娘子。”
清如倒也不怕,一是相信李佑城,二是想赶紧顺了他们的意,勿要再惹事端。
可惜,李佑城却没有听之任之,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扣住清如手腕,带她出了场子,不顾身后胡四叫骂和众人嘘哄,走到公公面前,坦然道:“不必多此一举。今日先这样,你回去复命吧!”
说着,看了眼窗外落日余晖,眸色阴下来:“现在走,还能在宵禁前赶到大慈恩寺。”
他淡淡几句像东家对伙计,主人对仆人。
清如不解,却见公公的平静脸色顿时垮掉,是被戳穿的恼怒,嘴角抽了抽,火气终究没发出来,只剩狰狞的笑容。
公公眼神落在李佑城牵着的那只细瘦莹白的腕上,又转到他手背,那上面青色筋脉清晰微凸,手指骨节分明挺立——强烈夺目的保护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