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晾好毛巾,与她一起坐到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接着说:
“后来,父皇给我赐婚,听闻是位商贾世家女,我得知消息后,派人去查许家是否与朝廷有勾连,还有你的身份是否干净。”
“可有查出什么?”
“没有,许氏清白,家族经商为业,但又不是那种背地里给官员提供资金,站队攀附的巨贾。我很开心,我未来的娘子不是我的负担,不会用家族利益逼着我在朝堂争权夺利,因为,我早已厌倦这些,从我开府那年我就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朝堂,或者说,适合我的朝堂还没有出现。也许,舒王和居文轸一派故意羞辱我、打压我,让我娶一个根本配不上皇家宗室子的小门户,但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多安心。”
清如凝神,问:“可你只关心我的家族是什么样的,不关心你未来娘子的模样、脾气吗?”
他回望她,恬淡而放松:“你应该不知道,我乔装打扮去过你的书肆,也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你,我惊讶,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日偷听我说话的人。我看着你,你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你大声说话、放声欢笑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自信,我感觉我被你融化了,进而也相信了你我的缘分。”
李佑城揽过她,轻轻抱在怀里,又让她躺在他膝上,松开她发鬓,拿木梳子为她细细梳理。
“阿如,我那时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在婚后的日子。只是,世事捉弄,我母亲的死让我再一次陷入无望,我心里最珍视的东西突然崩塌破碎,我难以接受,不敢回想,作为李明澈的我在那一晚也死了……你知道我为何善用弓箭吗?”
清如摇头。
李佑城停下动作,眼眶转出一滴泪,落在她的发间,又继续为她梳发:“我母亲是被他们用弓箭射死的。那时,上百上千的箭矢就那么飞一般射过来,穿透她的身体,千疮百孔,每一箭都致命,那样一个柔弱温良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我在旁边,就那么看着她死去jsg,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想着她死前对我说的话,让我不要追究,不要怨恨,永远不要回长安……”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清如直起身子,坐在他腿上,整个抱住他,额头抵着额头,发丝缠着发丝。
李佑城低垂眼眸,“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见了弓箭就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情绪失控,会胸闷会呕吐,泪水不止。为了克服这一障碍,我逼着自己苦练箭术,练到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就是一支箭的时候,我发现,我终于走出来了……”
他捧着她的脸,诚恳又温柔:“阿如,那时的我,不敢奢求什么,李淳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必须为他所用,为他效力,成为他最锋利的刀剑。我以为,这就是我这辈子的宿命,直到,我在滇地再次遇见了你。”
他将她紧抱住,“你知道吗,在竹林,我若来晚一步,你都可能没命!也许老天可怜我,让我救了你,让我在混沌的生命里又看见了光。”
“你是不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
他点头。
“那你为何不说……”清如止住,他能怎么说呢?说他就是邕王?况且他们之前并未真正交往过,谁能猜到谁有几分真心?
“所以我试探你,甚至恐吓你,看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邕王,是否真的想嫁给滇国二王子。”
清如笑笑:“你成功了,你套了我的话,还追我到热海之地,骗了我的人。”
李佑城深吸一口气,这些肺腑之言终于找到了倾诉者,情感像是压抑了百年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阿如,我们是对苦命鸳鸯,可我很不喜欢这个词。所以我始终想着,一定要和你过一辈子,开心幸福地过一辈子。什么苦命鸳鸯,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都去见鬼吧,我不信那些,我一定会给你幸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用尽余生去爱你。”
清如听着他的话,泪水夺眶而出,埋在他胸口呜咽起来。
李佑城也抱住她,脸埋在她发里,体会彼此的温存。
片刻后,他又说:“我说我现在对你有用,不是废人,是因为我在离开长安去往平卢前,与圣上做了约定。若我能顺利平叛,便允我隐姓埋名,走遍四海去寻舒王下落。我手里有圣上的密诏和敕令,大顺几处重要关口、朝廷布下的忠心官吏都认得。”
“圣上……竟然能同意?”清如想到,李淳虽是个面目和善的君王,可手段高明,很有谋略,能放他出走真是不易。
李佑城:“朝堂风云变幻,我的位置又很尴尬,已有朝臣诟病我怠惰懒政,如此下去,我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长安的。正好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全身而退。一年后,便会放出消息,说我游猎失踪,他会为我退了与陆氏的亲,处理我手里的属地与兵权,从此再无定安王。”
“为什么不说你死了?”
李佑城笑,点她眉心:“死了就有去处,就有迹可查,我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
“原来如此。”清如心里的气终于顺畅了,可还是觉得愧对于他。
李佑城看出她的意思,安慰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过有你的日子。”
清如羞涩:“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我也只想过有你的日子,我想天天抱着你,亲你,捏你,看你笑,看你吃饭喝水,看你读书干活……我做梦都想,想完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就想哭。”
他目中有泪:“你以后可以大胆地想,我会一直陪着你。”
清如在他怀里捂热了,跳下去喝水,喝完水又盯着外面的星星发呆,李佑城站在她身后,抚着她双肩,与她一起发呆。
她叹息,忽问:“可是,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吗?没有找到舒王,没有亲手杀了他,为你母亲正名,你甘心吗?”
李佑城回道:“到底是谁杀了我母亲,很难说了,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刽子手,就像她背负的那些箭矢,已经说不清是谁下的手。我母亲死于朝堂权臣的争斗,邕王亦然,所以,她在临死前才说,不要去追究,追究的后果也是死。”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不这么想。”
清如转身,倚着桌案,仰头看着他,她的目光坚毅,那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表情让李佑城愣怔。
他已经很久没见她如此了,上一次还是在滇国戏弄二王子的时候。
“玉安,你以为,我来滇地做生意,是隐居避世吗?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之所以要与诏国的商人做交易,因为我有个极强烈的直觉。”
李佑城垂眸看她,睫毛直铺下来,在卧蚕处留下一片阴影。
“也许舒王,就在这里。因为那个给他供药的胡商,并没有死,也没有走,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地头蛇。”
第74章 074. 口哨
亏欠这件事情在感情里是无法说清,更无法计算的。
这就是为什么李佑城明知道是世事难料,是有人从中做梗,还是觉得亏欠许清如太多。
他握住许清如的手,泪眼婆娑:“如果你是为了我,阿如,不要这样,我不想你涉险。可若你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那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清如从口袋掏出棉巾,沾沾他眼角的泪痕,笑道:“玉安不要有负担,有些事情,也许只能用‘命运’二字来解释。那时我刚到滇地,在姚州的钱庄上取了飞钱,想着把大半家当投到与诏国的边境贸易上,毕竟这是我来和亲的时候就想做的事情。我的规划也已做好,还靠着一些商友的关系,在西南建立了关系网,就差诏国那边找一个可以长久合作的靠谱供货商。正发愁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
李佑城皱眉,想不到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
“是秀月。你还记得吗?那个对你有好感,三番五次冒险来边防驻地见你的女娘。”
他当然知道她,确实有一阵子很头疼,忙纠正道:“她对我的好感应该是假的,因为她是神花教的人,接近我也许是要制造麻烦。后来,你去了热海,遭遇神花教歹徒,我怀疑也是她提前报的信。”
“是她不假。可后来神花教被灭,她从无量山回到家乡后,受到乡民鄙夷,她的家族也因她蒙羞,于是她被赶出了村寨,走投无路,来到边境,嫁给了一个小商贩,跟着那人往来两地,做起小本生意。后来,她们夫妇俩买卖做大,在滇地和诏国开了几家茶铺子,我在茶馆遇见她时,由于我的伪装,她没有认出我,后来我在生意上故意与她接触,发现她确实纯良,且对当时骗她的胡商怀恨在心,于是,我便与她相认。秀月说,那个胡商没有走,而是与当地的路匪勾结,诈人钱财,所以我们达成了默契,一定要想办法将那个臭名昭著的胡商赶回老家去!”
“那你们想到办法了吗?”
清如笑了,摇头:“要是想到了,我就不用这么伪装自己了。”
李佑城听她说了一番话,心里舒服多了,他们终于能坦诚相待,不用考虑太多,只相互陪伴着做共同的事情。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最后,两人和衣相拥,依偎在那张矮窄的榻上。
清如被他抱热了,但不敢大动,一动床就响,嘎吱嘎吱的,让人想入非非。
李佑城以为她喜欢这个姿势,也不敢动,等躺到半边身子麻了,实在忍不了了,下巴抵着她头顶轻声问:“阿如,睡了吗?”
“没、没有,你想做什么?”
“哦,我要翻一下身子,你搂紧我。”
“嗯。”
话音刚落,李佑城便整个抱起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来,空间确实大了,但清如想到他身上的伤,瞬间直起身子,胳膊撑在他两侧:“不行,我不能压你的伤口!”
其实他不怕压,只是她这一起,直接坐到他腹肌上,让他那本来就胀起的小兄弟更加按耐不住,跃跃欲试。
清如见他脸憋通红,以为真的压到伤口,又往后缩缩,被莫名顶住后才知触到了机关,不好意思笑笑:“你忍忍,今晚不行。”
“嗯……在忍了。”他长呼一口气,忍耐也变得快乐,她今天能找过来,他就已经十分知足。
两人并排躺确实很挤,于是李佑城提议,自己去地上睡,她睡榻。清如又不想放他走,犹豫着不说话。
李佑城浅笑,“那我不下去了,我换个姿势抱你,我们接着聊天。”
“好,你讲故事给我听。”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那我和你讲讲我的小时候吧……”
两人就这样抱着聊着,没过一会,清如眼皮子打架,沉沉睡去,李佑城轻轻放下她,掩好被子,自己则下了榻,挨着榻沿坐下来,倚靠在榻侧,抬头望着窗外深夜的星辰,心里安宁、jsg踏实。
晨起后,许清如重新上了妆,李佑城也收拾好行李,两人同乘一匹马,往姚州方向赶。
因起得早,沿路鲜有车马行人,他们很快进了城,抵达了商队所在的旅店。
佐信和其他伙计都已整顿好,在旅店前的大路上排成一排,整装待发。
他们左等右等,也不见轻舟先生的人影,他昨晚一夜未归,佐信害怕,想着要差人回去寻,正焦急时,前方奔来骑马的叶轻舟,身后还坐着后厨学徒阿元。
许清如没过多解释,只说路上遇见了他,便一起回来,还补了句:“阿元挺细心的,会点拳脚,以后就是我的侍仆,跟着我了。”
佐信惊讶:“先生,您可是从来都不让人服侍的……”
美静忙掐他后腰,朝许清如笑:“知道了,先生放心,以后阿元就和我们同车。”
从姚州城出发,再行两日,便可抵达大顺和诏国的边境渔泡江。
自从滇国覆灭,诏国重新夺回政权以后,边境安定了许多,朝廷还加派了更多数量的边防军,边境巡逻加强,给两地的商贸往来也制造很多便利。
但架不住地理位置偏狭,地形地势险峻,以及民风彪悍。
总有一些不愿干活混吃等死的人,最后实在没有出路,上了山,进了林,结了帮派,成了山匪。
路程行至一半,一切还算顺利,车马叮叮当当穿过密林,鸟儿扑腾翅膀飞起,在头顶高空留下一阵清啼……
许清如撩开窗帘,发现这片地方有些熟悉,不禁望向对面端坐的李佑城,道:“再往前,就是白河谷野竹林了。”
“嗯。”李佑城对她弯了眉眼,心照不宣。
只听佐信嘟囔:“这一片也是个无人管的地脚,每次过野竹林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保险起见,我派人先打探一下吧!我们在此只多等一个时辰,便知前路是否可行,先生看如何?”美静行事谨慎,清如点头答应。
车上只剩下清如和李佑城,她看出他隐忧的神色,笑道:“没事,你随他们一起去吧,我就在车里等你。”
李佑城转了身子坐近,握住她的手,将手心翻过来,放了一只小巧的椭圆形白色物什。
清如低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兔子?
具体而言,是一只做成兔子形状的白色口哨,这只兔子仰着头,垂着耳,嘴巴处形成一个哨口,用来吹响,两只眼睛点了红漆,颇为生动,有五色丝线编织的系带从哨子底部的小孔穿过,可以将其戴在脖子上。
李佑城轻轻合上清如手掌,眼里含笑:“这是象牙做的口哨,是我找了尚属的工匠特制的,只要轻轻一吹,声音清澈响亮,十里内均可辨认,若你有事了,就吹一下,我便会赶来。”
他说着,样子忽而羞赧,“想来,我也没送过你什么正经东西。”
“谁说的,你送我的已经很多了。”清如把口哨戴好,温柔抚摸这只兔子,越看越喜欢,拇指食指一捏,凑到嘴边想试着吹一吹。
李佑城笑她:“我就在你身边,你吩咐即可,还用不着召唤。”
“好。”清如笑。
“那我去了。”
“嗯!”
话落,李佑城却保持着姿势没动,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眉间的肌肉微动,似是很不舍。
“怎么了……”
清如的话还未说完,他的吻便毫无预料地落在她的唇上,极浅的一个,贴到了又很快撤离。
“你就在车子里等我,一定不要走动。”他言语恳切,总感觉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好,我就在这等你。”清如应着,目送他轻巧麻利下了马车。
天气很热,高树密草又挡风,让人很是憋闷。
佐信带着李佑城和几个保镖前去探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小路,看有没有人在此处置陷阱,设埋伏……
美静顺便让后厨的师傅做了薄荷洛神花水,分给伙计们喝。
清如一人等在车里,心里又一次算着若交易顺利,这六车货物的最大盈利是多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已过了一个时辰,派去探路的佐信等人还没有消息。
“先生,怎么办呢,是继续等,还是再派些人手过去?”美静有点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