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
她愕然,回过心,蔓延至身体深处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沈时晔一寸寸地看着她的身体,如同自虐。按在她细瘦肩膀上的双手,不可遏制地一阵阵发颤,一股锥心之痛瞬间穿透了心脏。
他不能想象,顾影是被他家里人虐待过了,又带着这一身的伤为她的母亲下葬。
痛意循环往复,他难以呼吸,一阵窒息感铺天盖地。
他一直以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走旧人,迎来新人,他总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如今才知,是他低估了情之一字。
沈时晔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气,心脏变成了一枚腐烂的果实,萎缩着、蜷曲着,连接神经末梢,再也舒张不开。
他是爱神的病人,沉疴入骨,再也好不起来了。
辜负了她,天父要罚他用一生来赎罪。
顾影恼恨得气喘吁吁,眼眶、鼻尖通红,恨沈时晔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给她留。她用双手不停地推搡着他,脚尖膝盖踢着他,拳打脚踢,在他永远笔挺的西裤上留下一道道神,拜托,这种冰凉的枕衾坐起,大口喘着气,掌心死死按住急遽跳动的心脏,告诉自己,那只是梦。
可是丽然提醒他了,这不是梦,在别人眼里,她和西泽就是天作之合,像一棵枝干上的花,永远生长在一起。
他缓了很久的呼吸和心悸,久到丽然都觉得古怪,才说,“好。”
分别时,丽然给他留了地址,邀请他得空时来生物所做实地考察。
于是他得到她的新地址。
几天后,顾影收到一只包裹。她以为是器械之类的东西,举着剪刀三下两下拆了外面的牛皮纸,掀开木盒,打开旧报纸,猝不及防地看见一支手表。
是那只跟了他很多年的百达翡丽星空天文表,在半山,他扣在她的手腕上,指骨根根圈紧,不让她摘下。
【五千万,你要还到下辈子。】
【记住时间,钟表走到尽头,就是下辈子。】
他在提醒她呢。别忘了约定,下辈子,要再灰尘,泫泫欲泣,“放开我,放开我……”
话没说完,她被男人猛然扣住后脑,死死按进他的肩窝里。
是错觉吗?一滴潮湿的热意落在她的耳后,顺着她的脖颈流进心口,是酸咸苦涩的。
“我答应你,分手,现在就答应你,对不起,男朋友这个身份,我做得太糟糕。”
第67章
Chapter 67
深石―埃克森的周一早晨向来繁忙,左一个例会右一个面谈,更何况中国新年将近,有很多case的资料都要赶在放假之前file出去。Emma六点起床,在集团大楼的健身房里做了例行的力量训练,冲过澡,换上全套杏色职业装束,掐着时间点乘电梯上到董事办所在的一百零六层。
电梯上行的间隔,她见缝插针地过了一遍沈时晔今天的时间表――顾影已经和老板分手,那么她白拿双份工资的好日子就已经过去了,本职工作更要上心。
进了董事办,下面的职员却不像平时坐在工位各司其职,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表情都很茫然。
“都在做什么?”Emma人不约而同惊呼,“先生!”“少爷!”
沈时晔水性绝佳,可这二月份的湖水,最是寒意刺骨。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湖面上只有雾气与涟漪,不见人影。
阿良方寸大乱,皮鞋踩进了岸边雨后湿黏的泥土里,又惊又痛地叫他名字,“阿晔――”
几秒钟后,沈时晔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喘着气,两手空空。
他鬓发湿透,湿淋淋地向下滴水,衬衫半透明地贴在身上,透出下面苍白的肌肉线条。
“我找不到了。”沈时晔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更紧,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目光茫然而空旷地看向潘师良。
“阿良,我找不到了。只是丢了一枚戒指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痛?”
潘师良看着他,为他心痛不可遏制。
自十四岁,他的母亲难产生下妹妹之后,他就逐渐变成合格的长子、兄长、领袖,再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茫然的眼神,直到今天。
*
聂东煜年前回国,途径香港,特意将沈时晔约到茶楼喝茶听戏。
因为骆诗曼出走,聂东煜终于下定决心退婚。他未婚妻子出身南洋华人首富,和沈家是世交,这桩退婚要怎么办得漂亮且不伤筋动骨,他不得不仔细斟酌着,和沈时晔商量。
这家茶楼是老字号,只接待预约的贵丢下包,对手底下的几位秘书抬了抬下巴,“九点半有常务会议,先生九点到,会场布置好了吗?”
几个秘书瞬间噤声,年纪最小的那个嗫嚅一会儿,小声问她,“不是吧Emma姐,我们真的不会被炒鱿鱼吗?”
Emma挑一挑眉,“你们还在这里干站着不做事的话,也许就要被炒了。”
秘书迟疑一会,蓦地懂了,“Emma姐,你是不是还没看到邮件?”
Emma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平淡地打开电脑显示屏,在她上次查看内部邮箱的十五分钟间隔内,她收到两封新邮件,一封是深石埃克森的一周新闻,另一封是集团内部公告。
【敬告全体员工书】,来自沈时晔。
Emma看到标题的一瞬间,扶在鼠标上面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沈时晔在邮件里写,因为健康原因,他即日起辞去他本人在集团里的一切职务:包括埃克森集团全球董事会主席、深石―埃克森集团执行董事、深石控股集团董事。以上决定,已经得到深石―埃克森集团董事会的决议批准。
同时,在找到接替鬼话,谁信啊?
且不提沈时晔上次公开露面还是容光焕发英姿勃勃的样子,综观商业史,可从来没有哪位商业领袖因为健康原因就辞职的。乔布斯到了癌症晚期,也仅仅辞去了CEO职务,董事会主席职务则一直保留着,以确保大权在握。
沈时晔却一番常态,不但辞职辞得一干二净,还与家族股权做了彻底的切割,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都不能信。
猜来猜去,最后连主流媒体都在写,沈振膺废了皇太子,是要为受宠的私生女让路。恰巧沈嘉臻最近调任深石能源集团助理总裁,的确是有青云直上的势头。
沈振膺被凭白泼了脏水,有苦说不出。他是对私生女有点偏心没错,但他不是昏君!
第二天起来读早报,沈振膺看见港媒写他是“枭雄末路,晚年昏聩,偏听则暗”,气得连骂了几声逆子,问秘书,“他现在人在哪里?”
秘书低眉顺眼,“大少爷去了内地,偶尔在北京,大部分时候在西北地区。”
至于是西北地区的哪里,那个地方太穷乡僻壤,连秘书也一时无法精确说出地名。
沈振膺冷笑,“他是去做情圣了!人家都甩他了,他还眼巴巴地跟过去,还有没有底线?有没有出息?”
秘书跟了他很久了,有些话也敢直说,“大少爷连股权都不要,这些身外之物,更不值一提了。”
“……”
沈振膺岂不知,他是为那个女人在沈家受了罪,那么一点点皮肉之苦,就犯了他的底线,不惜与家族切割得干干净净。深耕十年的心血,千亿的金山银山,他说不要就不要――他是情深似海了,人家女孩子却在另一片天地自在逍遥,也不知道他的一片果决是献给了谁看。
不值啊,真是不值得,沈振膺想得心脏疼。
“算了。”沈振膺甩开报纸,颓唐地揉着眉心,不停地心理建设,“为了女人连江山都不要,这种继承人,不要也罢。”
*
圣诞假之后,小师妹丽然没再回剑桥。在聂西泽宣布回国空降top1生科院院长、顾影在他手下做PI之后,丽然特意到北京拜访他们。
被顾影带着逛了一圈新落地的实验室,丽然得出结论――top1就是top1 ,比剑桥好多快破产的实验室都要有排面得多,诺奖得主的课题组都倒欠了学校几万镑,真是别提了。
她心里的最后一点犹豫落了地,正式地向顾影提出转学。
北京的二月寒意砭骨,顾影从温暖的香港过来待了两星期,仍旧很不习惯。她举起手指在嘴唇前面呵着气取暖,“你确定?人家都是往外跑,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丽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师姐,我不是在选平台,是在选你呀。”
因为快过年了,实验室没有正式开工。丽然到院所报告过后,被派的第一个活儿是去见投资人。
聂西泽交代完毕,叫丽然看好家,就拍拍手,带顾影去西山度假去了。
丽然两眼一黑,有两位心太宽老板的后果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孩子派了个多么可怕的活儿啊啊啊啊啊!
科研需要金主,这从科学诞生开始就是如此。即使是理论数学,理论物理这些可以没有经费的,也需要场地,以供讨论和生活。
而非理论科学的研究,自古以来都要靠忽悠金主以获得投资。十八世纪的祖师爷达尔文背靠几个王公贵族,现代的他们则靠着某些有理想有信念慷慨大方的富商。非纯理论科学家就是一个顶级的研发人员,做思路、做预算、拉经费,既是基本功,也是一个研究者能否飞升成神的关键因素。
幸好,丽然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问题。聂西泽是学术明星,本身又背景深厚,希望通过他向聂家卖个好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他们的问题并不是去哪里拉投资,而是在多如牛毛的候选人中选出最有诚意的几位。
意即,由丽然来“面试”投资人。
在堆积成山的offer中,丽然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叫“A先生”的神秘投资人。不仅因为他是这堆offer里唯一匿名的一位,还因为他的简介背面附的那张商务照,着实帅得令人心一颤。
丽然按着自己对商务精英们的认知,定在了五道口最贵的咖啡店。只是等人到了才发现,还是辱没对方了。
午后,一身深色考究西装的男人推开这家小店的玻璃门。他身形清隽修长,被满室的斜阳辉光映着侧脸轮廓,像一个诞生在太阳光里的梦境。走近了,才发现他面容沉郁,浑身黑压压的气场,让人喘不过气。
不是太阳,而是太阳的阴暗面。
丽然双手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上来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那个……您请坐。”
“请坐。”沈时晔不由笑了笑,觉得她的师妹着实也有些像她。
男人主导的控场性太强,今天本该是丽然考校他,最后却变成他问她答,问他们的实验室架构、研究方向、发展前景,最后自然而然谈到了他们的PI。
“其实,”沈时晔轻描淡写地说,“我关注顾老师很久了。”
丽然,“啊?”
她顿时有些警惕,师姐长得招人稀罕,就是会有很多别有用心的男人来打听她。
“在剑桥时难讲。
虽然母亲去世了,但顾影如常生活、如常工作,传递给身边人的,仍是温和而积极的信号。
可丽然就是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叫她一声,要过上很久,她才会反应过来,对别人笑一笑。
但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丽然微笑道,“她很好啊,只是最近实在是太忙,如果我们达成合作意向的话,师姐和聂老师一定会亲自招待您的。”
她和西泽。
沈时晔沉静的面容上划过一道怔忪,因为掩饰得太好,没人看得出来那瞬间他心痛难遏。
他已经习惯与痛意做伴了。每晚梦境里循环的景象,都是她和西泽走进圣洁的礼堂,花瓣漫天之下,她着白纱,交换戒指,纯粹喜悦地对西泽说“我愿意”。而他被禁锢在观礼席,一动不能动,成了她爱情里的路人。
他总是会惊醒,撑着他的合适人选之前,由深石―埃克森集团全球董事会主席沈振膺暂代他的以上职务,由埃克森全球CEO拉伦夫交接他手头未竟的实体工作。以及,他在深石―埃克森体系下面拥有的所有股权及信托,即日起转移到他妹妹沈嘉宁小姐名下。他在深石埃克森集团原有的董事席位,将由他的母亲黎宛央女士代为行使表决权。
他最后写道,“在深石―埃克森供职的十年,是香港经济最繁荣的十年,也是我人生当中急剧变化的十年,因为社会进步、市场开拓的时代机遇,我有幸和各位员工见证了深石最为高速发展的十年。尤其是四年前接任埃克森全球董事会主席以来,正是因为全体员工对我的信任、支持和包容,我才能在这个职位上倾尽全力投入至今。能够你们所有人共事,是我的荣幸。曲终人不散,不必为我辞行,再会。”
Emma目光定定读了两遍,忽然捂住脸,泣不成声。
*
这种高度的人事调动,要经过董事会、股东大会曾曾决议,并通过政府监管者向全世界公告。不到一天时间,这场时间深石内部的地震就已经传导到了外部市场,深石埃克森在港股、美股和欧洲市场的股价全线波动,整个事件中,唯一收益的人也许是沈嘉宁。因为得到了哥哥名下的股权,她原地飞升亚洲女首豪、30岁以下全球女富豪榜首。
深石的新闻发言人在一天之内开了五个发布会,顶住了财经记者们重重追问,一口咬死沈时晔辞职是出于“健康原因”。
记者们各个交换眼去找他。
顾影安静地一动不动,闭上眼,半垂下脸时,右眼眶里落下一滴泪。直到聂西泽走过来,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木盒扔出了门外。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木盒狠狠砸上白墙,什么下脚步,眼睛看着漆黑夜色中的教堂,刚刚又有一对新人从花朵修剪出的拱门下面走出,新娘把简易的白纱抛向半空,“happy wedding day!”
在拉斯维加斯,一切都很自由,很戏谑,连结婚手续都可以办得很轻易。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只要是两个成年人,就可以拿着护照走进教堂,填一份表格,拿到一份结婚证书,去找牧师接受祝福,由牧师在上面签字,周围的热心群众帮忙撒花,恭喜,你们这就喜结连理啦。
这种时候,聂西泽又想起沈时晔教他的另一句话,应对没有硝烟的战争,手段要快、狠、准、稳,哪怕十分卑鄙。他们家里盛产天生会伪装的商人,对外显得清贵端庄文质彬彬,但是能挣大钱,其实都不是善茬。
他今天想起沈时晔的次数委实有些多,但是,他教过他的事情的确都很有用。
聂西泽舔了舔嘴角。
sorry, brother.
“没错,是在买蛋挞。你想要吗?”聂西泽轻柔地问,“去排队?”
顾影眼睛都没睁开,就说“好”。她全程都很昏沉,只在聂西泽要她掏护照的时候,小小质疑了一下,“买蛋挞也要护照呀?”
聂西泽睁眼胡说八道,带着顾影的右手在登记表上刷刷打勾,“人家限量的,一份证件只能买一盒。”
顾影信以为真,主动掏了钱,对桌子钻石蓝宝珐琅的表壳表带、什么珍稀工艺的星空盘、什么巧夺天工的机芯,全都分崩离析,变成一地烂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