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左手拿红锦囊,右手拿黄锦囊说道:“红色里面装有地图,你们有了地道图,不必再担心守卫就可以如愿离开桃花坞。你们做到了第一个约定,这个可以给你们。”她把红色锦囊交到我手上,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护着剩下的锦囊,生怕我们会不顾一切去抢夺。
我打开红色锦囊确认无误后,赶紧收好,同时听见小道士欣喜道:“方小姐,看不出你竟然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子,不,我要改口叫你方老板了。等我们去了开州,方老板必定生意兴隆。”
我从未听过小道士这般夸奖,先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可不知怎么,笑完之后心里倒有几分空荡荡的失落,像是……像是某种期待落了空。
玲珑继续说道:“黄色锦囊装着一个秘密。袁豹说过,他把秘密写在信里,只要泠泠看过,定会想起一切,那时她就可以投胎了。不过,锦囊现在还不能交给你们,必须要等到你们完成第二个约定后才能打开。”
段云依然靠在贾辛身上,神色还是如往常一般冷冷淡淡的,只是略抬了抬头,说道:“投胎对我,只是可有可无……”
话没说完,贾辛倒是急了起来,对着段云呲牙咧嘴,显而易见是在埋怨。
段云想了想,略抬起头,对小道士说道:“小师父,既然我们与袁豹有过许诺在先,还是说到做到,毕竟为玲珑超度也是善事一桩。况且,贾辛还有最后一场招魂,不妨一齐准备。”
“不,我不想投胎了。”玲珑摇了摇头,“第二个约定,我要你们为我做另一件事。”
我奇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玲珑轻吹一口气,将面前的浓雾吹散了,但马上又重新聚集:“看到了吗?桃林里的浓雾永远不会散,这都是因为魂阵存在。我需要你们解开魂阵,让那个人可以投胎。”
段云讶异道:“除了你我,桃花坞还有其他游魂野鬼?”
“泠泠,你也认识她。”玲珑转过身,“来吧,我带你们去见她。”
众人便跟随在玲珑后头,在林中慢慢行走,似乎各怀心事。
小道士靠近我问道:“袁豹?元宝?你们说的袁豹难道是金老板?”
我想起他被赵霄捉住后,袁豹的事情他一概不知,立刻细细解释起来。
“袁豹就是金掌柜。他年轻时资助过赵氏姐弟,更爱慕赵姬,护送她到定州找到弟弟。十三年前他替赵霄为教坊司的段云赎身。他虽在教坊司大火中死里逃生,却不敢回去复命,偷偷溜回来,正好目睹赵姬嫁到方家,心灰意懒之下,改名金元宝留在桃花坞,直到遇见我们。”
玲珑想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于是接道:“我们逃至定州后,明明他身上还有不少银钱,只要挨过一阵子,我们便可以回去,可他偏偏要去当方烟的玉扳指。和方家产生纠葛,被赵霄捉住……等等作为想来都是袁豹故意为之。”
她顿了顿:“也许在定州,他已经起了求死之心。赵霄要找你们,他故意作对不说。我好不容易救出他,一听赵霄去了桃花坞,有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以杀了他,不顾身体安危就赶回来。”
“袁豹和赵霄难道有什么过节?”小道士问。
“他以为赵姬受赵霄蛊惑而变心。他实在恨极赵霄,也实在爱极赵姬。”我看见玲珑低下了头,不知想到什么,“我们让段云幻化成我的样子,引赵霄靠近主房床榻。袁豹就埋伏床下的地道里,只等赵霄跌下,立取他性命。”
玲珑叹了一口气,说道:“地道一开始就被他自己封死去路,他根本没打算逃走,也没想着活下来。”
“豹子叔叔……豹子……叔叔……”我念了几声他的名字,想起那年和我在坟前一起痛哭流涕的蒙面男子,他说恨自己什么用也没有,不能杀了姓赵的,活下来又有什么用。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跟着玲珑继续向前走。
小道士继续问道:“我真没料到,赵霄居然会是那个非娶段云不可的定州客人。”
段云与贾辛并排走在我和小道士前面,她的声音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赵霄,方才见了他本尊,十分眼生。”
玲珑说:“我们教坊司见过的人太多了,谁能记得什么,况且客人用假名也是寻常。我听袁豹提及赵霄,原是个刻苦勤奋的好孩子,桃花坞当年赶考的学子中也只他一个人榜上有名。可越是这么一个老实人,越有可能在某一天,因着某个机缘,见了泠泠一面,就种下情根,经久不忘。”
“他也能有情?天呐……不可思议。”我脑海中一一闪过这些年与赵霄有关的记忆,感慨道,“仕途宦海多可恨,少年郎变无情人。”
又在浓雾中走了一刻钟左右,被赵霄追杀至桃林那晚听到过的诡异歌声再次响起:
魂阵一动,前路尽忘,黄泉奈何,孟婆相望;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
魂阵之中,命债不偿,枉死城中,拜谒阎王;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
我害怕地拉住小道士的袖子,看见玲珑突然止步,站在一株尤为瘦小的桃树前。众人都围上来,看见此株与桃林其他枯木不同,竟然有两三个小小的抽绿的嫩芽儿。
玲珑抬起右手,食指指尖缓缓流淌一股几近于白色的金雾,环绕在小桃树周围。桃枝顶端的嫩芽肉眼可见地伸展开,直到变为成人手掌那么大的叶子时,便开始吸纳玲珑的金雾。
段云见玲珑眉头紧皱,似是有些吃力,于是仿照玲珑的作法,抬手将自己的紫色魂气同样送至桃枝中。在金与紫两股雾气的不断喂养之下,原本泛白的叶片渐渐青翠,然后碧绿,最终变成墨玉之色。
大绿叶上方笼聚起一团桃子大小的淡淡绿光,如夏夜萤火闪烁,里面似乎还有一个玉雕般的小人儿隐约可见。
“她是苓芷?”段云吃了一惊。
玲珑放下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点头承认:“你没有看错,她就是苓芷,只是魂魄被打散了,就剩了这么一点。”
“可我记得,苓芷早在大火之前就失踪很久了。”
“是我把她困住了,在教坊司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玲珑走上前,十分爱怜地将绿色光团捧在手心,继续说道,“我以为她会恨我……大火之后,桃花坞聚满了怨气深重的恶鬼冤鬼,既然无法投胎,便相互吞噬,以抵抗阳气对魂体的侵蚀。可是,苓芷却挡在了我面前。”
我不禁失声道:“鬼也会互相残杀?”
玲珑回道:“人都可以吃人,鬼也可以害鬼。”
小道士指着玲珑手中的绿光,问道:“她――你们所说的苓芷,后来以命魂催动桃林魂阵,自愿成了魂阵的阵眼?”
玲珑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得意:“魂阵动,鬼雾起,不管是人是鬼,都能由我所控。方烟小姐应该还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要不是你有符咒护佑,我就得手了。”
“那一夜我毕生难忘。”我回忆起前尘往事,身子不由得向小道士靠过去,“整个人仿佛掉入酷寒冰窟中,动不得,叫不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却无能为力。”
贾辛也低嚎了几声,想是同样唤起了那夜发生之事。
“可是催动魂阵会消耗苓芷的魂魄,等我明白过来……太迟了,我不得不以活人心血喂养之,不使她最后一丝魂魄飞散。”
我叹气道:“到最后,玲珑,你为苓芷杀人取心,在这里呆了十三年。这究竟是你把她又困了十三年,还是她把你困了十三年?”
玲珑惨笑,先是看着手上捧着的一团绿光,良久过后,她抬头看我,接着看小道士、段云、贾辛,把所有人都瞧了一遍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情执之人,你们觉得世上还少吗?”
“罢了,不说这些。吴道长,请答应帮苓芷投胎转世,到时我自会交出第二个锦囊。”玲珑对小道士说道。
小道士上前端详苓芷残留的魂体,半晌之后,犹豫道:“命魂残缺不全,是没办法直接投胎的。我所知的方法只有一个,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众人闻言都朝小道士看过去。
“天地循环,报应不爽,一命生,则一命死。”小道士看我们不解,咳了两声,继续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她的魂魄不全注定是要死的,逆天而行,只有另一人愿意以自己的魂魄制成招魂幡,将她散落在天地间的魂魄召回。一人生,则一人死,如此阴阳才能平衡。”
“我以为是多难的事情,这怎会不愿意呢?如今,我已对尘世毫无眷念。”玲珑如释重负般笑起来,随后眼神游离,似乎在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注视,“啊,袁豹,你也是情执之人对么,在桃花坞十三年为赵姬而苦。你累了,一心求死,不知我亦如此。”
“十三年过去,现在没了你陪我,多无趣啊。”
第28章 山神庙
玲珑手捧幽幽绿光的魂体,朝小道士跪下:“吴道长!”
小道士神色迟疑,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还是接过苓芷的残魂,并将其封入随身携带的罗盘中。
与此同时,林中浓雾散了,怪异歌谣停止吟诵,那叫人冷彻心扉的阴寒也消失无踪。桃林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月光再度洒落其间,充盈着暑夏燥热之气。
“失去阵眼,魂阵便破了。”小道士说,“我们当务之急是要重新找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好做招魂仪式。”
我皱了皱眉:“义庄和教坊司肯定不行,咱们还有什么地方能躲过赵霄的耳目?”
“还回地道如何?”玲珑提议,“地下的密室虽不大,但足够安全……”
我们都看向小道士,只见他拼命摇头:“不好,地下阴气过盛,于招魂不利。”
这时,段云上前几步,指了指桃林外面,我顺势望去,一片乌黑什么都看不清。
“既然不能遁地,那试试上山?”
玲珑挑眉道:“泠泠,你该不会是想去山神庙吧?我们还没被活活烧死前,那庙就破败了,过去这么多年……”
“去山上,是好主意呀!”我打断玲珑,“正因破败,怎么会猜到我们在那里。再者,山林偌大,找起人来可就难了。”
我拉两下小道士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立刻表态道:“现下,及早离开此地比较重要。要是山神庙也不适合招魂,再另说。”
玲珑见我们都下定主意,便不再执拗,从善如流:“我从没去过山神庙,只有泠泠可带路了。”
我嚷嚷道:“我们快点出发吧,赶在天亮前!”
“别急。”小道士喊住我,自己却向原路走了回去。没多久,他手牵枣红大马回来,等拉我上马共骑,众人才整装出发。
小道士坐在我身后,双手控制缰绳,让马儿以慢跑姿态,不徐不疾跟在段云身后。
许是坐在马背上赶路过于舒服,不禁让我想起来到桃花坞的第一晚――因为自己脚程慢而和小道士在桃林走散,险些被恶鬼玲珑挖心而死。今夜我们两人再度横穿桃林,同情同景,心境却有了大不同。
我们俩几乎是不约而同开口:“为什么……”
“你先说。”小道士很是谦让。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你刚才看起来很不愿意答应玲珑,为苓芷超度?”
他想了想,老实说道:“我只是想到了吴名师兄。玲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留得苓芷一缕魂魄存世。当初若是她对师兄表明实情,师兄不会令她失望,肯定和我一样答应为她超度。又何必……惹出一连串的事端?”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热气喷在我后颈,怪痒痒的。
我说道:“你以前和我讲过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可还记得?”
小道士低头道:“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死,气之散;生,气之聚。死生之别,气形变化。小道士,你怎么也有执着外相的一天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小道士渐渐笑了起来,“觉而后知,死生一场大梦也。方烟,多谢你点醒了我。”
“不敢,怎么敢当着道爷班门弄斧。”我又问,“那你之前是想问我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以至于我以为他不会再提的时候,他才略带几分不同寻常的扭捏说道:“你为什么没有走?我知道你很想去开州,我以为你会走的。”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去开州。”
可是话音落地,我后悔了,因为我明明知道事实不全然如此。可我为什么要撒谎?就因为我知道这个答案会让他高兴吗?
大概是有石头杂木挡路,身下马儿急急跃起。落地时,我向前一倾,下意识抓住了小道士紧握缰绳的左手。他的手忽然滚烫发热,甚至反过来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此刻,我像是被他拥在怀里,刚才的回答更难以再解释。
也许人生在世,能糊涂一点是一点,何必事事清楚呢。
“对了,你身体还好么?”我扯开话头,“赵霄有没有对你用重刑?”
“啊,听起来方小姐很期待我被赵霄折磨一番?”
“没有没有,你乱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肚子里可没什么好心肠。”
他握住我的手时紧时松,渐渐变成十指相扣。
“的确,一开始他是让人把我吊起来,结果我的水珠子从怀里掉了下去,被看守上交给赵霄,再后来,他知道我是玄妙观的弟子,便没有再为难我。虽然他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说着,小道士用另一只手掏出水珠子,举到我面前:“你拿着。”
我想起分 别前夜,我开玩笑要他送我水珠子,他怎么都不肯给。他当时所说言犹在耳――“如果我把它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接过夜明珠,而是先问道:“为什么?”
“我不清楚赵霄见到水珠子后对我手下留情的原因,但以防万一,若你某天落在他手上,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看赵霄会放过你,多半是因为你玄妙观弟子的身份。这颗水珠子难道是你们的门派至宝什么的,而他恰好知道此事?”
“你看看它,周身都是划痕,谁会这么对待自己的门派至宝?”小道士,“不过师父曾说过,玄妙观有一册不外传的禁忌秘术,是门派掌门代代相传且守护的宝物。可十五年前,它在我师父手上丢失了,据说和他失踪的师弟――我的师伯有关。”
直到现在,小道士仍旧没有一丝要把夜明珠收回去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它也算一件护身宝贝。你给了我,那你呢?”
他耸耸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抓住我。”
话已至此,我只好接下水珠子。
“吴道长,方小姐,两位的悄悄话可说尽兴了没,说完了我们就上山了。”玲珑一边尖着嗓子说话,一边指着掩藏在杂草藤蔓中布满苔藓的石阶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