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段云仍旧不语,我的心渐渐凉了半截,肃容道:“你和小道士已经打定主意,无可更改了,是不是?”
“方小姐,我们不用顺山路下山,跟我走,这边离元宝客栈更近。我知道前面有一处山坳,站那儿能清清楚楚瞧见客栈里的动静。”
段云只是领我拐进一条更为僻静难走的小路,仿佛我刚才所说都是耳旁风一般,全然不理。我又气又恨,心下不忿,段云,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能让小道士对你言听计从,我却怎么都做不到?
段云带我走上山坳高处,向下望去,见客栈里灯火通明,无人入睡。我将夜明珠收入怀中,生怕它的光辉在黑夜中格外引人注目。
西厢房传出徐阿婆的大声恸哭,响彻长夜。我注意到客栈里还有一个颇为眼生的素衣妇人,正端着水盆帕巾频繁进出西厢房。看她面容虽憔悴,一双眼睛却没透出半点哀怨,而是始终有神,如磐石般坚毅。
“她……”我伸手指向端水妇女,脱口而出,“段云,你有没有觉得她和雀儿长得很像?”
“别急,让我试试。”段云闭目凝神,半晌后睁眼说道,“巧娘。我听见徐氏夫妇唤她巧娘。”
“徐巧娘!她是雀儿的娘亲。”
也曾是我在母亲身边侍奉多年的女婢。
“她果然回来了……段云,再帮我看看,雀儿现在如何了?”我急道。
段云故技重施, 但比之前更快睁开双眼,“不行,赵霄在雀儿床边布下镇魂铃,我稍一靠近,就会发出声响。”
话音未落,客栈里爆发一声惊呼。
“方姑娘,是你来了吗?”许久未见的徐阿婆一身白衣,立刻从西厢房里冲出来,差点被门槛绊倒,好在徐巧娘及时扶起。
阿婆的头都白了,且全身上下瘦骨棱棱,仿佛一个四面透风的骨头架子。她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方姑娘,行行好,救救雀儿吧。赵大人说了,只要你回来,他就会让雀儿醒过来的!”
“老头儿他没啦……方姑娘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老天呀啊,切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再眼睁睁看着孙女儿这么没啦……”
徐阿婆的话如一道道惊雷接二连三落在我心湖之上,一时千愁万绪堵在胸口,不知所措,不可言说。
徐巧娘拉起阿婆,语气温柔又坚定不移:“娘,咱说过多少回,不要求别人,你这样跪坏身子又待怎样?方小姐要回,是她念着雀儿的情谊,何须你求;她要保全自己,亦是天理,你跪也无用。你瞧赵大人本事大破天去,还不是一样地找不到方姑娘,才拿无辜旁人的性命撒气。他何曾把咱们家雀儿的生死放在眼里,是不是?你跪完这个,又跪那个,不如省点力气,咱们让小雀儿,咱的小雀儿……舒舒服服地走完这段路。”
我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发现段云也是一脸动容,怔在原地,似是出神。
“赵霄……”
“赵霄这个魔头!”我压抑怒气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这等没情没义没种的人,所以今晚非要来一趟不可。雀儿,还有徐阿公,我不会放过他……”
“不,赵霄出来了。”段云因激动而语带颤音。
我抬起头,顺着段云右手所指望去,赵霄不知何时已站在客栈天井中央,而巧娘一手捂住左脸,后背依靠在门板上。
“你女儿的魂魄还在我手上,别忘了我的手段。”赵霄蹲下,又对徐阿婆呵斥道,“哭,给我大声哭出来,日夜不休地哭,要她们听得一清二楚!”
徐阿婆看看受伤的巧娘,又看看恶魔一般的赵霄,正要再度放声大哭,忽然肩膀一耸,气息跟不上,两眼一翻,惊厥晕倒。巧娘飞身过来,双手横抱起母亲往西厢房内走去。
就在此时,我看见王礼一脸狼狈从正房出来,华贵外衣上沾了不少泥点也顾不得清理,便急急向领头上司复命。
“赵大人,全屋每一块瓦,每一粒土都翻过了,真……真没找到。”
“床下地道呢?”
“地道另一端是封死的,有进无出,窄道里兄弟们仔仔细细搜遍了,什么都没有。”
赵霄皱了皱眉,骂道:“封死?蠢材,既是封死,客栈外面都是看守,他又怎么提前进入地道,准备埋伏?地道肯定另有出路,就算封死,就算不通,我也要它通。给我挖,拼命挖,直到挖出来为止!”
“好,好。”王礼丝毫不敢反驳,小跑回去通知这一噩耗。
赵霄仰头看天,神情凝重。
我见状拉住段云撤退两步,将身姿掩藏在树丛之后。
“回去吧,段云。”我拉起披风,转身走下山坳,却又忍不住摸到怀里的黄色锦囊和夜明珠。
袁豹的锦囊和……小道士送的夜明珠。
第31章 还君明珠(下)
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三日,山中大雨,饥肠辘辘。
自昨夜让段云潜入元宝客栈,发现赵霄设下的镇魂铃,我不敢再叫段云下山为我和小道士搜罗村民家中的食物。今日一整日都只有几枚野果子下肚,果子酸口开胃,更令人肚饿。更别说从赵霄追到桃花坞之后,我四处躲避,未曾吃过一顿好饭,毕竟能吃的无非是袁豹留在地道里的冷饭,或从村民家偷来的残羹。
小道士看我连日消瘦,一大早就出去捉野兔子,哪知碰上大雨倾盆,至傍晚时分,他回来已经浑身湿透,袖口裤脚泥泞不堪。
自然,也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望着自己唯一的包袱,里头满满的金银首饰与珠翠头钗,要多值钱有多值钱。可是,偏偏在桃花坞,在这山神庙,这些身外物最是无用,凭你富可敌国如何?照样只能挨饿。
我将包袱狠狠抛在地上,抓起桌上小小的红果子,一把接一把地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再灌下半杯水落胃,终于勉强饱腹。
天空中银蛇狂舞,雷鸣轰轰,骤雨不停。
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儿,借电闪之光,我瞧见一身紫衣的段云在狂风骤雨中傲然起舞。雨珠不落在地上,反而凝成剑形,代替她因刺杀赵霄而遗失的长剑,随她灵活舞动。
她是鬼,我嘀咕道,所以不惧风雨,也不用担心肚子饿。
贾辛依旧纹丝不动,在一旁默默观赏,手中托起一幅展开的画卷,画上人正是生前在教坊司着青衫舞剑,曾被叫做泠泠的段云。
“贾辛,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画下……”
段云温柔的低语被巨大的雷声掩盖。虽然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清楚看见她多情而缠绵的眼神,一刻都没有从贾辛身上挪开。
“咔嚓。”旧木窗户被利落地合上。
明日就是贾辛最后一场招魂仪式,若有幸成功,贾辛便能投胎。假若失败,段云会牺牲自己,炼度招魂幡给贾辛。更倒霉一些,招魂幡亦无用,小道士会遵守诺言,亲自杀了贾辛,谨防尸变。
不管结果如何,今夕之后,他们两个生生世世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所以段云和贾辛今夜一定不会想多惹闲事。
我把刚烧好的滚水倒入茶壶,小心翼翼提着一壶热茶来到小道士房门口,轻轻叩门。
“小道士?我……”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着急嚷道――“等等。”
我在门外等了片刻,开门后,看见小道士穿了一件单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杵在门口,一手扶住一边的门框,似乎就打算站在门口和我说话。
也不等他发问,我立刻举起茶壶向他示意,再轻轻用下巴朝他胸口指了指,顺带撇开眼睛。他一低头,发现衣服根本没系好,胸膛外裸,慌忙转身整理。
我则趁机走入房间,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碗,缓缓倒入热茶。
山神庙里的僧房十分简陋狭小,除了一桌,一床,一柜,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急忙理好衣襟的小道士只好坐在床沿边上,呆呆看我倒茶,脸上显出几分尬色。我把装满热茶的茶碗不由分说推给他。
“你的手好冰!”我脱口而出。
小道士双手捧着茶碗,低下头:“我觉得还好。”
我皱了皱眉头,三步并两步过去将大门关上,连同风雨都隔在外边。
然而电闪雷响,并非一门一窗可以抵挡。
关门之后,屋子里好歹暖和些许,我一敛裙摆,干脆贴在小道士身边坐下,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热茶差点灌进鼻子里。
“小心点呀。”我连忙拍他后背。
“咳咳,没……事,没事。”小道士逃到桌边,把茶碗放下,却没有坐回床边。
一时无话。
我盯着桌上烛台看。红色烛身只剩下半截小拇指那么高,时不时涌出一粒蜡泪落于桌上,灯芯处金黄的火苗摇曳,照得僧房里明明暗暗。这红蜡烛我记得原本是点在主殿香案前,用来供山神的,却被我们用来夜间照明。
“你不怕吗?”小道士突然来了一句。
我一歪头,问道:“怕什么?”
小道士没有说话。
恰在此刻,窗外一道刺眼银光迅速亮起、熄灭。
我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你是说,怕闪电打雷吗?”
小道士依旧不说话,头更低了。
我正好奇小道士是什么表情,他到底说的怕是什么意思,突然,雷声滚滚而至,如洪水,如炮响,轰鸣不止,震耳欲聋。
惊得我不假思索朝小道士靠过去,刚伸手抓住小道士的胳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是袖子不小心弄倒了蜡烛,还是袖子带起的微风吹灭了蜡烛?
不知道。
小道士和我都不在乎,因为他搂住了我。
我把头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被他喝住:“你做什么?”
“我在找……”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嗯,这里听得最清楚了――你的心跳声。你知道么,它比方才的雷声还响。”
我伸手去摸小道士的脸,从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到唇,一边细细地摩挲,一边笑道:“当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原来……你的脸就是这种感觉。”
小道士没有说话,只是两只手不自觉搂得更用力了。我嘤咛一声,有些喘不过气。
“你也试试看啊。”我拉起他的右手,轻轻靠近我的脸颊。
他的大手触碰到我肌肤的那一刻,根本一动未动,就像个被贴了镇尸符的僵尸。我只好抓住他的手去贴近我 的脸,我的唇。
“刚才你的手还是冰冷的,可是现在掌心好烫……”
不等我再说,小道士右手捧起我的脸,低头吻过来。这的确出乎我意料,但我也只能以本能回应他。这一刻,我们两个谁的心跳更快,心跳声更响,根本难以区分。
一吻结束,不知怎么,我的外衫已经褪到腰间。我想起那天段云变作我的模样给赵霄解衣的情景,于是照猫画虎地学了起来。
小道士立即紧握住我的手腕,不许我动作,可是他自己也不动,不说话,只是抱住我。
“吴空……”
过了很久,我听见小道士在我颈边细微地“唔”了一声,热气臊得我痒痒的。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小道士顿了一下。
我继续说道:“明天你就带我离开桃花坞好么,渡过明珠河……不要管段云贾辛了。”
小道士直起身子,声音有些低沉,讶异道:“原来,你不信我吗?”
“如果你是真心,就应该早点带我去开州。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我踮起脚想再吻他,却在触碰的刹那被对方躲开。
他的唇又变得冰冷了。
我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赵姬的身影,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对付方咎的?
小道士已经把手放开:“回去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抱住他道:“你不喜欢吗?”
他毫不犹豫把我的手一把打开,突如其来的翻脸叫人不可置信,继而冷淡地说道:“请你离开这里,出去!”
黑夜之中,我一直抬头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发现一切注定无法挽回。是因为厌恶还是不屑?他始终不再低头看我一眼。
“好。”
我强忍泪水蹲下捡起地上的外衣,猛然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水珠子。
“这个还给你。”我把水珠子丢在桌上,转头夺门而出,“我不要了。”
门外的雨已经停了。我从山神庙离开后,几乎是不辨方向地在山中乱走一气,小道士并没有来追。
我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只知道一路向山上走,直至前面无路可走,瘫坐在岩块上。脚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雷声,而是瀑布水流声。
或许它就是明珠河的源头,一念及此,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32章 明珠证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自己竟然走到了桃花坞最高处――大桃山宝石峰的顶端。
我就在那山顶纵情大哭,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忘了过去与将来,忘了哭泣的原因是憎恨自己变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人。
刚才在僧房里挑逗小道士的人真的是方烟吗?她的一举一动是如此蹩脚地在模仿那个最寡廉鲜耻,不知羞,以妖冶媚惑我父亲的女人!我居然做了和她毫无差别的举动,我和她又有什么分别!
暴雨过后的夜晚,冷风更为清澈醒脑。我痛苦地拉扯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想要得到一个必定让人痛苦的答案:明明千方百计要去开州的方烟,怎么会和留在定州的赵姬,困在教坊司的段云落得一样的境地?
可是,可是,即使是走到这一步,小道士依然冷漠无情对我大吼:“出去!”
极为可怕的一幕不受控地在眼前反复浮现,我忍不住低吼道:“他不要我了,他不愿受我驱使,我还有什么法子能保障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到最后,哭不动了,我只能像个任人摆布的纸扎人一样定在原地,任泪水被风干,眼前一片“空空”,心中一片“空空”,脑中一片“空空”。
我不知道自己中途是否昏睡过,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时,天空不再是深邃无垠的墨黑,而是灰蒙蒙的景泰蓝,然而蓝色紧接着再被稀释,一点一点化作鱼肚白……直到霞光将眼前的原本苍白的岩壁镀上一层淡淡光晕,我才缓缓转头。
怔住……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东方,一轮巨大的红日从群山之中赫然跃出,百道金光刺透万里层云,迎面撞开我的眼帘。除了这昂扬向上的金轮,双眼无法再盛下任何一物,一颗沙,一粒尘埃都不可多。
高高在上的骄阳是红色,却比金子更耀眼。
仰之弥高的巨日是金色,却比血液更鲜艳。
老和尚的偈语自己从嘴边跳了出来――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我喃喃复诵:“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