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她也会后悔?”赵霄摇摇头,“你不知她是多犟一个人。就像今晚,她不愿承认我是贾辛,宁肯和我一起死。”
“段云她只是不知道,或者她……说到底根本接受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贾辛突然变成杀人魔头赵霄。”我叹气,“我理解,很理解。”
赵霄哂笑道:“英雄?为什么女人总是期待她爱上的是一位绝世英雄,期待他完美无瑕,期待他应有尽有,无所不能。”
“因为……本来如此?”我一下子结巴了,“如果一个男人肯牺牲许多来救一个女人,女人就会感激……然后嫁给这个男人,不是吗?对……如果他可以带女人脱离险境,女人为什么不爱他?一定会爱吗?等等,我,我说糊涂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没错,女人应该爱上英雄,期待嫁给一个英雄。”
“小姑娘,你会后悔的,早晚有这么一天。”赵霄看起来费好大劲才抬起手,轻轻拍我的脸,在被他的手触及的瞬间,仿佛被寒冰烫了一下,吓得我浑身一凛。
“什么意思?”
“你和那个姓吴的道士。”赵霄闭目凝神,轻声说道,“嘿嘿,我知道你挡那一剑,其实是害怕连累他。我一死,你自有方咎做靠山,他可成了倒霉替罪羊。”
“不,不,我既知道你的身份,怎么忍心看段云真的杀你。”我连忙否认。
可不管我如何否认,赵霄仍自顾自说道:“看看我和段云的下场,就是你和他的下场,你还不明白?”
我大声驳斥,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不可能,我和小道士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我过我的明珠河,他回他的饮虚山,我不要他陪我一起走了,我可以自己去开州……我们俩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赵霄正笑着,忽然呕出一大口血,咳嗽不止。我抓起他的手,慌道:“你,赵……贾辛,不如我们现在去找段云说清楚,好不好?”
“不要,方烟,你不用和段云说这些。这个女人惯会装可怜,她说恨我,让她去恨吧,难道我不是也搭进去自己一辈子么?用了换魂术的人是投不了胎的,我连下辈子也赔上了。她不肯跟我走,还说不认得我,简直……简直是罪大恶极的……一个女人,是不是?”赵霄的眼睛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哎,她不是喜欢那个怪物么,可那个怪物就是贾辛,是我啊。她还是喜欢我的,为了我魂飞魄散都可以……诶?不对,是我杀了贾辛,那我是谁啊……”
赵霄开始说起胡话,眼神游离不定,仿佛随时要睡着。
我忍住眼泪,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拍打赵霄的脸,带着哭腔说道:“你就是你自己……不管你的名字,不管这副皮囊,不要死。死在她手里,你就太亏了。我好心救你,不要让我做无用功!”
也许是拍打起了效果,赵霄猛地张开眼睛,清醒了许多:“你说的对,我不能死在她手里。”
紧接着,他用颤抖双手在身上慢慢摸索,终于找到那枚曾经被当做定情信物,而今被鲜血浸透的剑穗,十分郑重交到我手上,又示意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做最后的嘱咐。
“……最后一次,让她自己选。”
事成定局,木已成舟,我只能点头答应。
交代完后事的赵霄一脸平和, 身体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平躺在地上,口中默默念咒,但呼气的时候更多,吸气的时候少。我记得小道士说过,临死之人往往躯体内虚,留不住阳气,所以出气较进气更多。
是的,他就要死了。
我心中还有许多不解,可来不及去问,也来不及知道了。直到天微微亮,直到鸟鸣声声,直到满脸怒容的小道士和面无表情的段云都来到我身边。
“方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冒险救他?”
我不理会小道士的唠叨,而是转向段云,问道:“段小姐,他……已经死了,而且把自己剩余的魂魄都留在剑穗之中。如今,只要和僵尸体内的残留的爱魄合一,就是完整的命魂与七魄。大道至简,阴阳相衡,它们也只能让一个人得到投胎的机会。他让我问你,你要赵霄,还是贾辛?”
段云毫不犹豫正要开口,被我急忙打断:“你要慎重!”
“如果你选他,我就可以把他的临终之言告诉你了。”
段云十分平静地摇头,说道:“让那个被他杀死的赵霄去投胎吧。无辜的人不应该被我们牵连。”
“所以,你明知他就是真正的贾辛。”我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祈求,“他只是想要你选他一次,承认他一次。他根本没机会没可能投胎的。而且你,你就不想知道他最后要对你说的话吗?”
段云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对我说道:“方姑娘,你觉得还重要吗?”
第38章 饮虚山
段云忽然警觉转头:“谁在那里?”
我和小道士才看到一丛树杈后面显出半个人影,正探头探脑偷听我们说话。
“我……我,看见赵大人的枣红马朝这边跑,就追上来看看。”
来人是王礼,他赶紧将手中缰绳一拉,背后立刻响起马儿不满的嘶嚎声。似乎在证明,他可并没有说谎。
我招手让王礼过来,他走了两步,马上看见地上面如纸白的赵霄,显然是凶多吉少,再不敢走近。
“他死了。”我直白说道,“是自杀。”
王礼点头诺诺,不敢多嘴。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抖开来,上面赫然一个巨大的血掌印,那是我趁赵霄咽气前,抓住他手按下的。如今血迹干涸,如铁锈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看见手帕时,愤愤然地乜了我一眼。
我没空理会小道士,对王礼说道:“正好你来了,我也不用多跑一趟去寻你,这是赵霄的绝命书,你看看。”
王礼慌忙接过手帕,还没拿稳,又被我唬得浑身一震:“你说说看,上面写了什么?”
王礼捧着无字之帕,手仍在微微颤栗,脑子却机灵,眼珠子一转,飞快答道:“他说到桃花坞之后,无意查出十三年前教坊司纵火真凶乃是心腹手下袁豹,虽过不在己,但难辞其咎,以致数日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眼前常幻见獠牙青面恶鬼……”
“好了,好了。”我连忙阻止王礼继续空口编造下去,“你很聪明,不用我多说,也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办。办完之后,拿绝命书和赵霄的尸首去找我爹方咎,我相信,你不会在副手这个位置待太久的。”
王礼终于敢抬头看我,一面将赵霄自杀唯一的证物小心收好,一面状若无意说道:“昨夜的大火已经引起乡里的注意,官府派来的人估摸半个时辰内就要到桃花坞了。小姐,你现下什么打算,还是不想回去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特来为我们报信。谢谢。”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不回去,我还是要去开州。”
“既然如此。”王礼摸了摸枣红大马的鬃毛,十分诚恳地说道,“王某愿意护送小姐过河,等到开州安顿下来后,再处理其余事务也来得及。”
我想了想,看向小道士,问道:“剑穗里这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他自刚才见到我之后,眉头拧成一团几乎就没有展开过,此刻也是气呼呼地说道:“招魂的法器都在教坊司里被烧精光了,我是一点辙也没有,只能带他们回饮虚山找师父。你要是想去开州……那,就去吧。”
“段云,你跟我一起回观里吧。”小道士忽然朝段云问了一句,而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被糟践地不成样子的剑穗握在手心里,有一丝丝暖意。
赵霄苍白又固执的脸再次浮现,他低声念叨着:“我看你长大的,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着想过?你和我一样,不,你比我更自私。可你居然会为了姓吴的来找我,你说为什么?”
“你不要乱说,我去找你是因为我看出你喜欢段云,不会来娶我……”
“记住,我和段云的今日,必定是你们的明日。哈哈,没用的,只要你还想要他带你走,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和你们根本不一样。”
赵霄的脸突然清晰起来,变作了王礼,他还在等我答复。我回过神来,淡淡答道:“我还有一些事情需善后,不麻烦你了。”
小道士明显愣了一下。王礼没有多劝,只是点头,便转身牵起枣红马儿离开,刚走出三丈远,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对我挥手喊道:“方小姐,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雀儿……她今早,没醒过来,还是去了。”
一瞬间,犹如被石锤击中心口,我感到一阵沉重剧痛,明明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我试图以庄子的哀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来安慰自己,但根本没什么用。
我很想雀儿,雀儿因我而死。
王礼还在喊:“巧娘带……阿婆,也打算……去开州。她们说,谢谢你……那包首饰。”
我连连点头,眼泪落下,小声应着:“好,好……”
直到王礼提及雀儿,我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为什么小道士看见赵霄按过手印的白色帕子会生气。
那方手帕原本是雀儿的。直到小道士来到方府,又因我被赵姬的人打得鼻青脸肿,那天,我就是借雀儿这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渍。他拿走了帕子,说是洗净后还我。我那时没放在心上。十数日前,我们第一次踏入教坊司,小道士又拿出手帕让我掩住口鼻。于是,兜转一圈的白帕重新回到我手中。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王礼消失在视野当中,可就算我叫回王礼,那方帕巾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看着眉眼带怒的小道士,我感觉自己根本拿不出一点去解释的力气,长叹一声之后,我平静地说道:“吴空,我想要送赵……送贾辛最后一程,让我跟你们一起去饮虚山好吗?”
从桃花坞去雾州的路并不难走,只是顺着明珠河一路向东走去,大约花了三天时间便到了。又走了两日,我们顺利登上了矮矮小小的饮虚山。如果不是我们要陪僵尸贾辛夜间赶路,而他又只能用一条腿登山极为不便,我们的脚程原本可以更快一些。
赶路的日子里,我们四个除了必要之时,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我不知段云马上就要面对贾辛即将到来的魂飞魄散,用他的魂魄去换赵霄的转世,她是什么心情,她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贾辛面对最心爱的人选择炼度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轮回,此去赴死,永生永世不得再见,又是什么心情,他会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道士在想什么。
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清楚,想明白。
小道士背着贾辛,而我戴上面纱任段云附身,四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饮虚山的山顶,看到一座古朴冷清的小道观,匾额上写着――玄妙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就是玄妙观。
观内只有一位中年道长,名叫吴子昂,即是吴名和吴空的师父。吴空带上贾辛,随师父进入内室,看样子是要向师父一一细述吴名师兄的死以及这一个月来在桃花坞发生的事情。
我和段云就在院子里树荫下等候。院子当中是一株大桃树,比桃花坞的桃树更壮硕,枝叶更繁茂,透着盎然生机。此时仲夏,不仅过了桃花的花期,枝头叶下已经挂上许多小小的,和绿叶颜色相差无几的小果子。
花开之后就会结果,果子成熟便落地,果肉腐烂,果核埋在地底,终有一天又会发芽生长。树犹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只不过,贾辛的果核彻底坏了,是不可能再长出新芽了。
我看着桃树发呆,喃喃道:“段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真的不想知道贾辛给你留的话吗?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最后的东西了。”
过了很久很久,段云告诉我:“方小姐,你也可以替他保留这些遗言啊。你肯定忘不了,对吧?我希望你也能替我保留……我的故事,我的一段人生。 ”
“啊,为什么,你不是可以投……”我忽然住口,因为段云已经离开树荫,毫无遮挡地站在烈日白光之下。
贾辛说得没错,她是这么犟的一个人。她硬撑来到饮虚山上,是为了陪僵尸贾辛最后一程吗?
“记得为我向赵霄道一声歉,他是被我和贾辛无辜牵累的可怜人。”
段云的表情平和,没有一丝受苦的样子,即使她看起来像被凶猛的紫色火焰团团围住。
“我只是太累了……转世?投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不想要了。”段云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像火盆中烧起的纸人,一点一点化成灰烬。
天空飘起淡紫色的桃花瓣,即使我知道现在并不是花期。
第39章 明月夜
这一晚上,我做了好多个梦。
梦到玲珑、袁豹、雀儿、贾辛还有段云一个接一个来到我身边。他们拉住我的手往一个黑乎乎的墓穴直直跳下去,我们下坠,一直坠,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仿佛要抵达第十八层地狱。直到小道士扯住我的衣袖,让我快跟他走。
再然后,我又回到方府,我坐在自己闺房的梳妆镜前,镜子里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我母亲。她始终只有一个表情,就是盯着我浅浅微笑,那笑容好似一个假人。有人突然拍打我肩膀,吓了我一大跳,回头看,正是父亲。
我不可遏制地流泪痛哭:“爹爹,他们说我不是你女儿,是母亲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父亲轻抚我的头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小孩子,他居然比我高大那么多!
“不是,他们说错了,你就是我的孩儿。”他拿出一颗浅绿荧光的宝珠交于我,继续说道,“我特意把它赎回来,送给你。烟儿,记住,你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啊。”
梦,终于醒了。
我合衣坐起,顺手打开窗户透气。饮虚山的夜风极冷,猛地一吹,沁心醒脑,叫我顿时从梦魇中缓过神来,同时发觉自己脸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痕。
我记起来了,父亲确实赠过我一颗夜明珠,约有鹅蛋大小。据家仆私下闲谈提到,宝珠价值连城,父亲当年就是拿它到当铺换到第一笔金,继而在定州做生意发家成为首富。他娶我娘过门后,又赎回此物,在生日宴上当做礼物送给我。
我都记起来了,那一年我才三岁。次年,母亲病重不治,我把最为喜爱的夜明珠偷偷藏在坟冢里,希望它继续陪伴母亲。
我全都记起来了。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小道士。他一见我眼中泪光粼粼,先是诧异,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既然你也睡不着,要我陪你出去走走么?我知道有一处听风赏月的好地方。”
我点点头,应允了。小道士紧接着从身后拿出两盏琉璃瓦小灯,一一点燃灯芯,接着交给我其中一盏。
“方烟,跟我来这边。还有,夏天山中很多蛇虫出没,你要小心。”
我随小道士离开道观,一人一灯,夤夜出游。
自我为赵霄挡住段云那一剑开始,小道士和我便开启了新一轮冷战。进了玄妙观,除了老道长向我们问话而必须沟通之外,两人私下再无交集。今夜倒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