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容貌无甚变化，看起来有点疲惫，抓起孙悦淇手边的白水喝了一大口。六年多没见，倒是一点都不生分。他们之间，从来都用不着寒暄。
孙悦淇招手，“服务员，再来杯黑咖。”
顾承阳赶紧阻止，“别，今天拜访大客户，喝了三种茶，两种酒，真不用再提神了。”
“提神？咖啡对我来说就跟喝水一样。”
“啧，不愧是在美国待过的。”
孙悦淇没应声。头顶上的扬声器里，林俊杰动情地唱，“因为在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
她突然感慨，“这首歌我们当年合唱过。”
“是啊。”
“你那天在台上特别帅。”
“沾了你的光。”顾承阳注视着她，眼神温柔，“淇淇，你变成熟了。”
“你是想说变老了吧。”
“……说话还是那个样子。”
孙悦淇把咖啡杯在桌上一摔，瓷器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脆响，“没错。我今天叫你出来就是要把当年没说的话说完。”
顾承阳下意识地抱起胳膊，“洗耳恭听。”
孙悦淇连珠炮似的，几乎是喊出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居然不站在我这一边！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以后用不着再出现了！”
念完这一串，她睫毛颤抖，呼出一口长气。
出走多年，归来仍是那个火辣少女。
顾承阳问，“爽了？”
孙悦淇点头，“爽了。”
顾承阳肩膀抖动，无声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难为你憋了那么久。”
孙悦淇恶狠狠地说，“倒也不是。回国遇到仇人，又想起当年的事了。”
顾承阳的笑容渐渐隐去，变成一声叹息。“如果是现在的我，会比当年做得好。”
孙悦淇怀疑道，“你肯为了我干掉乔芝安？”
顾承阳呛住了，“干掉？”
孙悦淇一脸嘲讽，“哦，忘了你是个端水大师。”
顾承阳正色道，“淇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你会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快乐吗？”
孙悦淇沉默。她会在哪里？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个城市。只不过不是以当初预想的方式。她可能还和顾承阳在一起，也可能早就分开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年，她很少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想个法子报复她，会让我开心的。”
“未必。”
“表面与世无争，其实躲在暗处搞阴谋诡计，像条虚伪的毒蛇。这种人不遭报应，世上还有天理吗！”
顾承阳没接话。
孙悦淇越想越气，“她一生下来什么都有了，老师宠着，同学捧着，家里还有矿，不用努力就能得到一切。偏偏这么恶毒。”
“会不会……是你故意要讨厌她？”
孙悦淇瞪大眼睛，“顾承阳！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顾承阳摊了摊手，“反正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想说就说咯。”
孙悦淇愣了片刻，冷哼一声，“看起来，她终于要得逞了。”
“什么？”
“得到你啊。”
那个“你”字拖得特别长，咬牙切齿的。
顾承阳摸摸耳朵，“你想到哪儿去了。”
心中却有些期待，若乔芝安真有那样的企图，他很乐意帮她一把。
“那个假模假式的公众号，你也打赏了吧。我都看到你的头像了。”
顾承阳暗暗好笑。孙悦淇俨然成了公众号的铁杆粉丝，读过的文章还会反复点进去查看。难怪有人说，恨比爱长久。顾承阳回想高中三年，她们两个虽然不是朋友，但彼此之间还算友好。最后闹得那么难堪，自己多少要负一点责任。
“其实呢，打赏类似于投资，积累到一定数量，可以向作者兑换一些回报。”
“回报？”
他灵机一动，“比如说，圣诞节快到了，我想组个队去玩剧本杀。要一起来吗？让你讨厌的人请客。”
孙悦淇转了转眼珠，“平安夜我要和 Kevin 去夜店。”
顾承阳皱起眉头，“新男朋友？”
“嗯。他也是舞蹈老师。”
听前女友提起现任，心中略微不快，潜意识里，淇淇仍是属于自己的，就像那段青春独有的美好回忆。顾承阳往椅背上一靠，生硬地说，“那要恭喜了。剧本杀在白天，不冲突。把他也带来吧。”
顾承阳回到小区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毛毛雨，他双 手插在兜里，边走边想事情。初冬的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了，橙色光晕穿透湿润的空气，打在斑驳地面。拐过一个弯的时候，一抹亮丽的桃粉色吸引了他的视线。
“乔芝安？”
只见她踩一双七厘米高跟鞋，衬得脚踝纤细，长款桃粉色连衣裙外面披着白色圈圈绒毛衣，撑一柄墨蓝色大雨伞，背挺得笔直站在那里。
他狐疑，“你这是，晚上有活动？”
工作日，又下着雨，她要去哪玩？跟谁一起玩？上次白天睡大觉，怎么晚上反倒来精神了？
乔芝安抿着嘴，似乎不想回答。
顾承阳悻悻，“保密是吧，那不问了。”
“我下来倒个垃圾。”
顾承阳愣了几秒，吃惊地往她身后看，果然，小区的垃圾房就在十步远的地方。
“穿得这么隆重啊……”
乔芝安板着脸，“彼此彼此。”
西装革履打领带，下雨天故意不撑伞，一脸深沉地摆酷，这是要去见谁？还是已经见完了？
小区的这一段路很窄。并排一起走的时候，大雨伞刚好能盖住两人的肩膀。轻柔雨滴打在伞面，声音微不可闻。乔芝安隐约闻到一阵淡淡的薄荷香。
顾承阳突然问，“平安夜有空吗？”
“什么事？”
他轻笑，“先问你有没有空。”
乔治安斟酌了一下，“如果是看电影，那没空。”
“不看电影。我想找人组队玩剧本杀。有一家看好的店。那老板我认识，上回还从我这里买了十箱糖。”
乔芝安小心地问，“什么叫剧本杀？”
“你不知道啊。有综艺节目的，看一集就明白了。”他冲她眨了眨眼，“这是互动型推理游戏，保证你不会睡着。”
“……那好吧。”
“孙悦淇也会来。”
大雨伞突然停住，顾承阳毫无防备地走进雨里。
乔芝安瞪着他，蓝色伞面衬得她表情有点可怕。
顾承阳从容地走回去，接过伞柄，“好歹她也是你的忠实读者嘛。她男朋友也一起来。”他想起下午在健身房外面，孙悦淇指给他看的人。“那个男的看起来挺狂野的，适合演凶手。”
乔芝安回忆了一下，“是不是有纹身的？”
“原来你也见过啊？”
“我看到过照片。”
还是那种在床上拍的辣眼照片。吓死你哦！
顾承阳以为是普通合照，没再追问。“那正好，看看真人和照片差距大不大。”
“不想去了。”乔芝安咬了咬嘴唇，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孙悦淇瞪着眼睛攻击自己的样子。
“你不是答应要还我人情吗？组个局也不愿意啊？这游戏人多才好玩，把我们认识的人都叫上。”
乔芝安还没想出反驳的理由，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六号楼楼下。顾承阳把伞收起来还给她，潦草地甩了甩头发，“那就这么说定了。”
乔芝安走进 903 的门，甩掉高跟鞋，把整个身子窝进沙发里，惬意地叹出一口长气。
邱如雪扫了一眼，见她抱着一只靠垫发呆。“还不去换衣服，小心明天感冒。”
没人答话。过了一会，她听到乔芝安在吃吃地笑。
“不会吧？还真碰上了？”
同住一个小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偶遇。这段时间乔芝安丝毫不敢懈怠，把家门以外的地方都当成了秀场。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乔芝安甜甜地嗯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他甩头发了！”
“哈？”
“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狗勾~”
她脸色如蜜，笑得见牙不见眼，邱如雪走过去，拿另一只抱枕挡住她的脸，“受不了了，我要去卫生间吐一会。”
乔芝安含含糊糊地问，“干嘛？你这么快就怀上了？”
“呸！”
她抬脚刚要走，被乔芝安一把拖住，“啊你不要走嘛，快教我怎么玩剧本杀。”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们根据网友推荐，把某综艺节目人气超高的两期挑出来观摩。看上集的时候，乔芝安精神百倍，还搬了电脑过来做笔记、理线索。放到下集的时候，两人都有点困了，半躺在沙发上，从卧室里拿了条被子来盖。最惊悚的画面出现时已近午夜，两个女生被吓得脊背发凉，拧着对方的胳膊，齐声尖叫。
顾承阳建了个微信群，叫“平安夜剧本杀”，群名看起来平静中透着一丝诡异。他拉了乔芝安、孙悦淇、张骏和邱如雪。邱如雪拉了自己男友，孙悦淇拉了 Kevin。过了一天，顾承阳又拉进来一个新人。
乔芝安点开头像，发现是上次骑行时见过的女生，身穿公主裙，对着镜头笑得无忧无虑。再仔细一看，脖子上的项链来自某奢侈品牌，价值六位数。
她问邱如雪，“这个女生叫颜什么来着？”
邱如雪凑过来看了看，“不知道。听说她是总经理的女儿，你们家老顾喊她颜大小姐。”
乔芝安不语。
邱如雪眼珠一转，“听说过古罗马斗兽场吗？把角斗士和猛兽放在一起，以命相搏，杀死野兽的奴隶才能得到自由。把你、孙悦淇和颜大小姐放在一个群里。也是同样的道理。”她转过头，目光闪闪，“给你一次杀死野兽的机会。”
“你……整天都想些什么呀？！”
“难道不是吗？我敢说，他一定很享受这种被一众红颜争夺的快感。”
乔芝安不想承认这一点。“哪有这么残暴。这游戏就是人多才好玩啊。”
邱如雪摇摇手指，“天真。那我换个说法吧。知道无领导小组面试吗？”
“那是什么？”
“大企业中流行的一种面试方法，把几个候选人聚集到一起，让他们自己讨论，由坐在旁边的记录员给每个人的表现评分。”
乔芝安想起主编之前找了七个小姑娘打白工，最后小罗因为干得又多又好，脱颖而出。
“你参加过这种面试？”
“很多次了，”邱如雪深沉地说，“本质上和耍猴没什么区别。”
乔芝安差点喷出来。
“你说耍猴的乐趣在哪儿呢？猴有那么好玩吗？没有吧。重点在于‘耍’。看它上蹿下跳，求而不得又拼命努力的样子，能极大地满足掌控欲。”
乔芝安笑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她这是在暗示爱慕顾承阳的女生都是被他耍的猴。
“不许你把老顾讲得那么坏。”
邱如雪奸笑，“哟，这么忠心？看来你能杀出重围。”
乔芝安正色道，“谁那么无聊整天杀来杀去的？喜欢是不能勉强的。再说，老顾是个很暖的人。”
邱如雪服气，“对对对，都是我小人之心。”
邱如雪发表完高论就去休息了。乔芝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拿过笔记本电脑，打开这几天研究过的剧本杀剧情。
现代本：大学老师恋上小十岁的校花，不惜抛妻弃子也要和她在一起，某次无意中发现校花对他只有利用，全无感情。他恼羞成怒，亲手把校花从教学楼的顶层推了下去。
古代本：从小爱慕的女子进宫为妃，少年忍辱负重，成为皇宫的护卫，默默守护心上人。女子日夜思念着他却不得相见。叛军攻城，他在危急关头终于出现，挡住了射向她的那一支毒箭。
民国本：男人为了前途抛弃未婚妻，未婚妻含恨嫁与他人，多年后她丈夫发现孩子并非自己亲生，她为了掩盖秘密，也为了让孩子继承巨额家产，冲动杀人。最后揭破真相，将她绳之以法的，恰恰就是当年抛弃她的那个男人。
乔芝安合上电脑，叹了口气。感情的不圆满，是腐蚀人心的毒药，足以生出千百重恨意。可贵如生命，竟能轻易抛掷，去填补那无尽黑暗的深渊。
我爱你，爱到可以为你而死。
我爱你，爱到想要杀了你。
无论时空更替了多少轮，所有本子都在讲同一件事：成功者上天堂，失败者下地狱。爱而不得的人，通通没有好下场。
第11章 想不想看看我身上藏了什么线索
对商家来说，节日多多益善。只要不是清明节，都可以当作促销的理由。十二月一到，在店门口摆棵圣诞树，脚下堆一圈空心礼物盒，树上挂满金色和红色的铃铛、彩球、袜子、小星星，灯带一亮，氛围到位，马上就会有女孩子围过来拍照。
黑猫剧本杀店的门口，圣诞彩灯亮的正欢，柜台里却没人。新店开业，人手本就吃紧，平安夜客人又多，店主老王只得亲自当主持。此时他身处“威斯特菲尔德庄园”里，孤身面对一群年轻的客人。
客人是三男三女，其中一个长得挺精神的男的是搞推销的，卖外国糖。糖的味道还不错，老王的儿子特喜欢吃。旁边有个打扮时髦的姑娘一直在缠着他说话。穿露肩衣服的女生贼漂亮，说话时有种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的劲儿，老王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可惜美女往往眼光不佳，她挽着的那个男的看起来像个小流氓，帽檐下面的 眼睛乱瞟，脖子上纹了个巨丑的骷髅。有个男的一直在看手机，面无表情。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女生有点拘谨，单手托着腮观察整个房间。
老王清了清嗓子，“咱们人到齐了吗？”
沙发上的女生抬起头，“还差两个人。”
老王看了下表，“已经到的人先把角色抽了吧，选完还要换服装。”
他取出八份合上的剧本摊在桌上，红封面是女角色，蓝封面是男角色。颜晗先拿走一本红封面的，接着乔芝安也拿走一本。孙悦淇别出心裁，想来个反串，一把拿过两本蓝封面的，一本给自己，一本给 Kevin。Kevin 伸手接过，顺便把她拉过来接了个吻。众人都有些尴尬。张骏耸耸肩，也拿了两本蓝封面，一本给自己，一本给顾承阳。乔芝安给邱如雪发语音，“我们抽好角色了，你什么时候到？”
没回音。另一边，孙悦淇已经拉着 Kevin，一马当先冲进了服装间。
他们再出来时完全变了样。西式洋装穿上身，不管好不好看，入戏的氛围算是做足了。老王指挥大家合照。乔芝安和颜晗都选了有长长裙摆的礼服，分坐沙发两侧，像是沙发长出来两条华丽的鱼尾巴。三个男生站在后面，摆弄着烟斗、手杖、玩具枪，做出互不服气的动作。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孙悦淇，她穿了身飒爽的骑装，歪戴礼帽，英气又俏皮。每一张合照里她都自带光环，衬得所有人黯然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