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火车行驶的声音传来,分辨不出是老式的绿皮火车,还是高铁。那个人又出现在亮光里,就在隧道的出口,或者是入口的位置。
“他”站在那里,站在外面白晃晃的亮光里。
在刘余川的位置,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亮光里的一个黑乎乎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你是谁?”
黑暗中的 刘余川问“他”。但是声音传不出去,只能在隧道里生出回音。说的声音越大,回音也就越大。
“我是刘余川。你是谁!”
16:16
“刘队长,我找你。”
结束询问的刘余川刚打开办公室大门,就听到身后的声音。是卢一品。他似乎一直在等着刘余川。
“进。”
进,没有请。
“你说过不擅长和人沟通,我也直奔主题。我已经得到消息,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两起命案,引起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责令公安局抓紧破案。由市局牵头成立‘命案专案组’,市局刑侦负责。昨天的 6.24 命案,和 6.8 命案,要由专人总揽负责。暂时还不是并案。负责人很快就会宣布,就是你。”
一种复杂又微妙的情绪在刘余川心里涌出,像是一股热流击中了心脏,一阵阵发烫。
一个事关自己,还是自己最关心的消息,是靠别人来告诉自己的。这个“别人”还是自己形式上的“竞争对手”,他坦率,直面相对的态度,让刘余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刘队长,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你,不是讨好。上次你来找我,给我点出了新的侦破思路,顺着那个思路,我调整了排查对象和思路。有一些进展,但实话说,还是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破案也是说不上。”
“你我都是做刑侦的,都是明白人。你知道我也知道,眼下这个形势,破不了案,是因为遇到个不按套路出牌对手。我们现在手上的线索还太少了,信息点不够,不足以锁定犯罪嫌疑人。”
停顿。
这短暂的停顿,让刘余川有时间释放一下自己的情绪,习惯性的动作也在刘余川脸上出现――眼睛眯起,牙齿咬紧。
这番话,相当于在告诉刘余川,卢一品已经认可了刘余川对于 6.8 凶案的认识――凶手就是为了杀人,从人际和社交关系上来说,和死者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的那个地点,遇到了 6.8 命案的遇害者左玉芬。也许,6.24 命案也是这样。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两句诗像是又一股热流,击在刘余川的心脏上。
不能从死者的人际关系,社交关系,或者家庭关系上锁定嫌疑人,侦破就会缺乏信息来源,也就无法锁定嫌疑人。破案就更不用说。
这种情况下要想破案,就只能等着凶手继续出手,才有可通过现场勘验积累到更多的蛛丝马迹。然后再这些零散破碎的信息里,寻找到更有价值的信息,锁定嫌疑人。
到最后,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只会成为某某凶案的遇害者,记录在案。流传于世的,要么是悬而未破的凶案,要么是最终缉拿凶手的“神探”。
“将成”,需要的是“枯骨”。
刘余川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而且是由内而外。
“这是 6.8 命案的伤口,这是昨天 6.24 命案的伤口。黄法医说了,下刀的位置、力度,拉的长度,基本肯定是同一个人所为。位置认得很准,下刀的力度也控制得很好。一刀致命,凶手用刀用得很熟练,是个老手。”
一个文件夹在刘余川面前的桌面摊开,里面是两起命案的伤口,两具尸体上的伤口,都像一张咧开得太过的嘴。
就像好莱坞电影蝙蝠侠里的经典反派“小丑”。
“这是刀伤,不是枪伤,没有办法鉴定是不是同一柄刀,但是从两个死者的伤口看,很相似。”
伤口相似,就意味着行凶者使用的刀具,手法,力度,甚至身高都相似。
“你也看到了,两个伤口的下刀方向是相反的。一个是右手,一个是左手。”
“黄法医说他反复模拟,推敲了多次,两起案件的凶手在行凶杀人以后,都在死者的后背位置推了一把,这一把,把死者的尸体加速推向地面。两起案件的死者,下巴和嘴巴受到的损伤比鼻子更大,是下巴先着地。”
刘余川心里一凛,牙齿又咬紧,眼睛却没有眯起,而是瞪大了盯住眼前的卢一品。
一个选择在身后行凶的,而不是正面面对面行凶的凶手,其作案心理已经有很多种可能。再选择猛推一把,加速把尸体推向地面,这又是什么样的犯罪心理?
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作案,他为什么一次选择左手,一次选择右手。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左右开弓”,双手都无比娴熟。
在刘余川烂熟于胸的“白银凶案”记录里,没有这一条。
“6.8 命案,6.24 命案的案发现场,都有车辆被人捅破车胎。一辆是白色马自达,一辆是红色大众,都是后胎。这恐怕不是偶然。”
“6.8 命案找到车主时,车胎已经补好,6.24 命案因为是晚上发案,车胎卸下来还在修车厂。只能判断两辆车的车胎,都是匕首捅的。捅得都不深。”
匕首,直刃刀。
割喉,弧形刀具。
“6.8 命案停车场被捅车辆相邻的车辆,我们调查了,没有疑点。6.24 被捅车辆是停在路边的,前后的车都是昆州一中接送孩子家长的车辆,还没有调查完,大概也不会有疑点。”
“刘队长,我的话说完了。有些信息是你已经知道的,有的是你还没有掌握的。我来找你,是想向你申请参与专案组的侦破工作,包括以后有可能的并案,和有可能继续发生的凶案。哪怕是以个人的名义。我就是想要看看,这个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力量从刘余川的心里不断地冲上来,冲到他的嗓子眼,推着他张开嘴。推着他用他从来没有过的方式,和别人说话。
他要和别人分享自己对于一起案件的观点了,接下来,他还要听取别人的看法,依靠他人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是真实。
“我们找到了一个在现场出现的嫌疑人。”
“啊!”
“但他不是凶手。”
“孙渝明,渝,重庆人?”
“不是,绝对的昆州本地人,祖籍现籍,父籍母籍都是昆州,生在昆州,长在昆州,就是大学在云城混了 5 年。医科,5 年。原来叫孙瑜明,王字旁的瑜,小时候老是生病,扁桃体发炎,发高烧。家里找先生看的,才改的这个渝,说是五行缺水。其实都是封建迷信。”
眼前这个瘦高个,看着白白嫩嫩的年轻男子,就是山鑫所说,跟他买云烟印象的形迹可疑的男人。
孙渝明,昆州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29 岁,已婚。
山鑫的停车场是开放式的,没有监控,外面的一家水果超市,因为承揽了快递取件的业务,装了对外的摄像头。
摄像头拍到了戴着帽子的孙渝明,他在水果超市门口站了几分钟,其间还脱下口罩。有过一个摘帽子的动作,但最后没有摘。随后挑了一个西瓜,和一兜山竹。
付款时间是 21:04。8 分钟以后,21:12,孙渝明出现在案发地对面的西青园小区。管理松散的小区保安没有询问,也没有记录,但是进出的视频监控拍下了他。
“昨天晚上 20:30――22:00 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昨天晚上 20:30――22:00 之间,我在昆州市一中附近的西清园小区呢,就在荆西路上,原来的昆州财贸学校对面。我有个同事乔迁新居。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要做各个学校的肺结核筛查,其他人都去祝贺了,就我没去。实在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恰好有空,就去了。”
对答如流。是早有准备吗?还是想掩饰什么。
负责询问的副队长顾览扭头看向坐在自己右侧的刘余川,没有得到任何暗示,也没有看出刘余川有接话的意图。
“是谁?什么名字?几号楼?”
顾览只好继续询问。
“几位警官,这是我的个人隐私吧。我是犯罪嫌疑人吗?还是你们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如果有确凿的证据,直接抓我就是了,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觉得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
不仅对答如流,还牙尖嘴利。
“那就问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你多高?”
“181cm,瘦,显得更高一点。其实我觉得我不算瘦,还是很结实的,只是看上去不那么壮。我这个人喜欢锻炼的,游泳,跳绳我都喜欢。口头也不差,就是不怎么长肉。我爹妈也不胖,医学上说,这是遗传。不好意思,专业习惯。”
继续应付自如,还抖了点小机灵,这是自信,从容的表现。
“你知道 6 月 24 日晚上,就在你说的西清园对面小巷子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吗?”
刘余川突然说话了。
“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倒是看到警灯了。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这个人好安静 ,不喜欢掺和,也不爱看热闹。从小爹妈都是这么教的,人多的地方少去。所以我就走了,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觉悟不高,社会责任感也不强。”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说起话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6 月 8 日 12:00――14:00 之间,你在干嘛?在什么地方?”
“6 月 8 日?”
“星期天。”
“我想起来了,我在家。老婆怀孕了,胃口不好。那天突然说想吃野生菌,我给她买了青头菌,回来炖的鸡汤。我这个人,厨艺很好的。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那天高考结束,我在农贸市场遇着好几个家长是给孩子准备吃的。”
高考结束。刘余川的牙齿不自觉地又咬紧了一下。
“你知道 6 月 8 日在螳螂坝附近,发生了一起凶案吗?死者也是一个女性。”
“我知道这个干嘛?你们不会怀疑我是凶手吧。这说起来可就搞笑了。我,杀人?”
“警方重证据,不看说辞。6 月 8 日,昨晚的行踪,都需要向你的家人,同事求证。你妻子怀孕,行动不便,社区民警会上门询问的。放心,这只是正常的询问。”
熟悉刘余川套路的顾览替刘余川完成了最后一击。之前的对答如流不见了。孙渝明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这是个心里有鬼的人。
“我在西清园小区找人,是个女的。我不知道杀人的事情,一直在她家里,她可以作证。这个事情,最好不告知单位和家里吧。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什么名字。”
“左晓清。C 区 6 幢,8 楼,802。”
第十一章 之外
2018 年 6 月 25 日,15:35。
昆州市公安局荆山分局民警阮益达阮警官,此刻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作为自认的资深周星驰电影爱好者,他想到一句台词。
“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这是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最后部分周星驰的台词。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星驰饰演的唐寅唐伯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和秋香喜结良缘。
这句话,是周星驰饰演的唐伯虎内心喜悦的“溢于言表”,或者是情难自己。
“他是谁?来干嘛?”
“他叫田文明,是 6.24 凶案死者齐慧欣的公公。他说他知道谁是凶手。”
“凶手!”
荆山分局副局长孙斌听到阮益达的介绍时,不出意外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阮益达心里还想,孙副局长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不是疑问,是感叹。不,应该是惊叹。
惊叹幸福来得太突然。
“孙副,他是说他知道凶手的线索。很重要的线索。不是说他就是凶手。这是两回事。”
阮益达迅速纠正了孙斌的错误,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他知道孙斌一定会有这种反应。
田文明怎么可能是凶手?田文明是被害者齐慧欣的公公,齐慧欣被害的时候,他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家吃饭呢。
“你怎么找到他的?”
“孙副,不是我找到他的,我可没这个本事。现在还没有。是他主动来找我的,也是他主动跟我说有重大案情要说的。”
阮益达脸上抖机灵的狡黠表情,让孙斌明白了,这小子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如果这功绩是真的,倒是真值得炫耀的。
“他怎么找到你的?”
“今天,我们几个同事一起去昆州一中,做学校防电信诈骗的宣传。上个月汇总信息,昆州教育系统有多起电信诈骗案件发生。以学生家长居多,骗子伪装成班主任,进入班级群,以班主任的名义收取各种费用……”
“捡着重点的说,别乱发挥。”
看来阮益达的话痨“属性”是广为人知的,话痨起来,也是不分对象和场合的。
“他说他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还见过凶器。”
阮益达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还是有些慌乱。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亢奋。
凶器,这是一起凶案最重要的物证。
什么人会知道凶手使用的凶器?
凶手自己,还有和凶手有密切接触的人。最后就是凶案的目击者。
这三者中,前两者更有价值。因为目击者看到的凶器,受各种条件限制,真实度,清晰度,都要打折扣。
田文明不是凶手,也不是目击者。他有清楚的不在场的证据。6.24 凶案就还没有发现目击者,疑似目击者都没有。
那就只有第二种选择了。
那凶手会是谁?
14:32
小警察阮益达发现自己实在是想当然了,不是严重高估了自己,就是严重低估了其他人。其他人,指的是市局刑警队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个总绷着脸,很少说话的刘余川。
“他们怎么可能会忽略掉这些信息呢?连我这种小菜鸟都想得到的嘛!”
他现在站的位置,是昨天案发地的街对面。
站在长得枝繁叶茂的行道树树荫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巷子口的警戒线,也可以看得到行人在警戒线前下意识避开的身影。
还有一辆路过的公交车,短暂地阻断了阮益达的视线。
阮益达的手里拿着一瓶百事可乐,是冰镇过的。塑料瓶的瓶体上,都是水珠。盛夏的可乐,是好东西。
本来他是应该和几个同事一起在昆州一中的,今天是到学校进行例行的安全检查的日子,这也是辖区公安机关每月一次必须完成的工作。
但是阮益达溜了出来,溜到了案发地小巷子外面。
他是 6.24 凶案最早赶到案发现场的警察,也是最早接触到报案人和死者的警察。在其他人,包括那个见了人话都不说的刘余川赶到现场之前,阮益达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初步勘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