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说的?”
“田家已经死了一个人了,不要再死第二个人了。”
听到卢一品这句话,田文明的眼神变了,变成了一种阴冷,狠戾的目光。一闪而过。
那一刻,卢一品和顾览看到了 20 年前连环杀手应该有的样子。
一个连环凶手,心中的恶念,也就只需要一刹那。
‘两位警官,倪家今天已经少了一个人了,还想怎么样?’。
这是韩琛在“无间道 2”里的台词。关键不在谁说,而是说的话能不能打动对方的软肋。
可眼前这人都没问家里人的反应,这明明是他的要求。是为什么?是认定了家里人就不会有反应,还是对家里人的反应无所谓。
这是不是田文明内心和外表分裂的原因呢?也是他变成“连环杀手”的原因。
就在卢一品的情绪短暂停滞的一瞬间,田文明眼睛里的寒光消失,那个扔在大街上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的老头,又回来了。
但卢一品已经开始相信他“凶手”的身份。
而且,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我们的人和你的妻子说了,给你准备一些换洗的衣服,你可能要在警察局多待一些时间。衣服由我们转交,还是当面给你?”
卢一品开始试探着把自己的触角伸向田文明的内心深处,寻找某个突破口。
这是刑侦审讯的重要技巧。
“我现在不想见家里的人。”
“好,我们转交。就说你现在在负责协助破案,不方便见人。”
没有回答,眼神和表情做出了同意的表示。
“这位阮益达警官,按照你的要求,箱子的钥匙由他掌管,箱子也由他来打开。”
卢一品继续自己的试探。刚才的试探反应虽然说不上积极,但也不消极。
“不用问了,直接开箱子吧。我先证明我说的话给你们看。”
卢一品失算了,这场审讯的主动权,没有掌握在警方的手里。田文明才是那个要“掌控全场”的人。
不管是坐在审讯室里的卢一品,还是在外面的刘余川,都只能跟着田文明的思路走。别无选择。
“是,是这把吗?”
得到指示的阮益达还有些不自信,拿在手里那把唯一的钥匙,也还要确定是否正确。但是卢一品和田文明都没有给他答案。卢一品的眼睛直视着田文明,想要看出他的内心波动。
而田文明的眼睛却在茫然四顾,失去了焦点。
钥匙终于还是打开了那把锁,并没有生涩和锈蚀感,阮益达的手指还能触摸到残留的油剂。锁打开的那一刻,也没有听到“嗒”的那一声响动。
箱子打开了,阮益达是小心谨慎地打开的。
这是老式的箱子,看得出来是自己制作的,带着粗糙的手工痕迹,显示出制作者并不算熟练的木工技艺。它只分了两部分,简单的上层,和下层。并没有中间的隔层。也没有油漆过。
打开朝上的那层,就是上层,挂着一块黑色的布,布上又缝上了很多的布袋。和做工粗糙的箱子不同,缝上去的布袋布局规整,而且看不出线头和针脚。
大小一致,形状统一。用的布料,也是一样的。
木工一般,针线活却是一流的。
那些布袋里,装满了一个又一个不同型号的手机。有直板的,滑盖的,翻盖的。颜色以黑色和银白色居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像是特意陈列出来给别人看的。看这些手机干嘛?炫耀吗?
箱子的下层,也用小木板隔成了三个形状不同的部分。
简单说,就是先用短一点的木板,分出大致相等的左右两个部分,呈一个“的形状。然后再用更长一点的木板,在“的上方,隔出一条长方形的细长空间。
在“的两个部分,一边,是一块两个拳头大小的白色金属,有切割的痕迹。切开的部分,在光线的照射下发出金属特有的光泽。这也是箱子里最显眼的部分。
白铜。刘余川感到自己的心收紧了,在他的身侧,黄乙彩峭样的反应。
另一边,则是几本包着塑料封皮大小不一的老式笔记本。
在上方,那个长方形的位置,“躺”着两把带柄的刀。一长,一短。一直,一弯。
刀身,也是银白色的。“白银凶刃”,终于浮出水面了。
“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名字叫骆聪,是唯一的一个男性。”
第十三章 说话
“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名字叫骆聪,是所有遇害者里,唯一的一个男性。”
这句话一出口,审讯室里的人和外面的人都失语了。谁也没有想到田文明在打开了箱子以后,说的却是遇害者。
而且还说的是一个警方并不掌握的死者。
“地点在昆州水泥厂厂区外的一处鱼塘,现在没有了。当年昆州水泥厂周边还是农村,有很多稻田,鱼塘,藕塘。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蹲在一个鱼塘边呕吐,被我推进池塘里,淹死了。后来算成了酒后失足,溺水死亡。没有算在我的头上。”
“我认识他,他是昆州水泥厂烧成车间的青工。当时我还是昆州水泥厂的工会主席。”
卢一品和顾览都忍不住看向审讯室里安装着摄像头的那一侧,他们知道刘余川和黄以谏阆裢返牧硪煌贰5是他们看不到这两个人。
这一刻,卢一品和顾览都相信了田文明就是 20 年前的那个连环凶手。不是因为他说出了一件警方都不掌握的凶案,是因为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
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没有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炫耀,也没有凭空捏造,口吐虚言的浮躁。
这份心境,只有疯子和真正的凶手才可能具备。
“我杀的第二个人叫白萍,昆州水泥厂化验室的化验员。她恐怕不认识我,她进厂的时候,工会已经名存实亡了。地点在厂里的大花园里。那个花园,是我很早以前带人平整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用白铜刀具杀人。刀很快,迅速切开喉管,一刀致命。我的手肘还在她的背上撞了一下,把她推向地面。”
‘手肘还在她的背上撞了一下,把她推向地面’,听到这句话的卢一品差点就站起身来 了。他相信,另一面正在听着的刘余川,或者黄遥也有同样的冲动。
这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单独坐在一边的阮益达不能站起来,也坐不住,他感觉自己在向下滑,像是喝醉了酒,身体发沉,不受控制。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并不是发疯了,更不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说的是实话,他就是 20 年前的那个连环杀手。
“我杀死的第三个人,叫…………”
“从 1997 年,到 2002 年,五年时间,一共作案 11 起,杀死 12 个人,包括一个 7 岁的孩子。但是官方记录的,应该只有 10 起,杀死 11 个人,包括一个 7 岁的孩子。我就是 20 年前昆州的白银凶手。”
戛然而止。
田文明的自我陈述结束了。负责审讯的顾览和卢一品因为短时间内巨大信息量的冲击,有些发懵,一时又没有找到询问的问题。
“这箱子里……”
还是顾览清醒得快一些,打破了沉寂。他想问的其实是箱子里的那些手机,说完手机,才好说刀。刀,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种木头叫望天木,是整个云州省数得上号的好木头。”
田文明又开口了,之前失焦的眼睛,也看向那只箱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卢一品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他说的,却不是卢一品和外面的刘余川,黄易罟匦牡男灼鳌6是箱子使用的木料。
“望天木,学名叫擎天木,擎天树。木材质地坚硬,比一般木头都重。不招虫,耐腐蚀。也没有什么味道。是难得的好木头。这种木头,产在海拔 800――1000 米的的地区。在云州省,产地主要在云州的西部,云西少数民族地区。昆州这种平均海拔 1500 米以上的地方,是不产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引种成功。”
“当年,我父亲负责厂里的技术改革,需要用到一种硬度高,耐腐蚀的木料。这种望天木,其实是我父亲最看重的,但是那个时候,刚刚建国交通设施落后。从昆州到云西地区没有铁路,公路也不好,运输太困难。最后只能作罢,选了另一种产地在昆州本地和省会云城的木头。这是我父亲当年最大的遗憾。”
“我父亲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解放前的大学生。那个时代的大学生,都有家国情怀,有气节,有知识分子的风骨,他是不会随便拿公家东西的。但是他的确对那段木头充满感情,那段木头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孩子。最后,他下定决心,找到厂里把那段样品木头留了下来。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给我讲这段故事,这段木头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唯一的一件礼物。”
“我参加工作以后,学了一些木工技术,试了几回以后,就用那段木头,做了这个箱子。那段木头,和那段木头做成的箱子,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你就是用你父亲送给你的最宝贵的东西,来装你的杀人凶器的吗?”
卢一品几乎就脱口而出这句话。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情绪失控可能产生的失态,会让这场询问在一开始就失败。又迅速让情绪冷静下来。
“惺惺作态。”
卢一品的心里闪出这 4 个字。很显然,卢一品愤怒的是眼前这个连环凶手那种“温情脉脉”的伪装。
“这箱子里的东西,对我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是需要一直铭记于心的。”
这几句话,说得竟然有些动情,虽然田文明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没有变化。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流露出温情。这样的变化,在卢一品听来,却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因为那箱子里,装着的有可能就是连续杀人使用的凶器。
“这个老头,还真是个人不可貌相的家伙。”
这个时候,还能有这种心态,不是疯子,就是真的内心强大。
“卢一品,顾览,不要打断他,让他说。”
指挥室里站着的刘余川突然做出了指示。他还是站着的,黄液湍粼票笠丫坐下。刘余川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这个田文明,是个文字表达能力算是优秀的人。
“弥足珍贵,铭记于心”。这都是偏书面,还偏抒情的表达方式。一个工厂的工会主席,能说出这种话来,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
在警察审讯罪犯的场景下,罪犯选择一种“话剧腔”式的表达方式,来讲述自己的犯罪心理。这个罪犯,不一样。
在他说话的字里行间,有着对他故去父亲的深深崇敬。
这会是个关键因素吗?
“我知道,你们关心的是那两柄刀,也就是凶器。我会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的。但要说到刀,就得先从这块银白色的金属说起。这块银白色的金属叫白铜。那两柄刀,就是用这块白铜上切割下来的部分打磨成的。我,亲自打磨的。”
“那块白的金属是白铜。白铜不是铜,是铜和镍的合金。说到合金,你们就不如我专业了。合金,不是简单把几种金属融合在一起,是有严格的比例的。比例不同,产生出来的合金金属属性也不同。说太多了,你们也听不懂。”
“总之,单纯的铜是软,容易弯折。单纯的镍,硬度又不够。两种金属合在一起的白铜就不同,质地坚硬。强度硬度都显著增高,工业价值也显著提高了。”
娓娓道来,逻辑清晰,用词准确。
完全不像是在说明案情,而是在做科普宣传。稍前在做自己“杀人回忆”时“本应该”出现的自鸣得意,却在这时候出现了。
制作凶器,比杀人更有成就感,更让他感到自豪,无比自豪。
“我父亲田知S,是南下干部,解放前的大学生。是最早的昆州水泥厂技术总工程师,后来又做了技术副厂长。我父亲焊工,车工,机修,汽修,样样精通,帮助昆州水泥厂培养了最早的技术骨干。是打下昆州水泥厂基础的人。我父亲在昆州水泥厂带过几个徒弟,都是早先的工农子弟。”
“这些工农子弟,文化水平不高,但都很刻苦,有韧劲。个个学有所成,只是有的擅长车工,有的擅长机修。没有一个是全才。可我父亲呢,就是个全才。厂里的技术活,样样精通。不精通也不行啊,那时候,懂技术的人少,有文化的人也少。逼着学出来的。”
田文明说话的内容突然变了,从金属合金,变成了厂里的工人。
“这些徒弟出师后,又分别有了自己的徒弟,这也是我父亲的要求,他就是要让厂里有更多懂技术的人。我父亲的这些徒孙,就了不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赶上改革开放,企业重视技术人才,更有他们发挥的空间。其中有一个做得最好的,也成了昆州水泥厂的技术骨干,而且就像我父亲当年一样,是个全才。号称是 80 年代昆州水泥厂最好的车工,钳工,焊工,机修工。这个人叫宋建军。”
宋建军,这是田文明除了他父亲田知S以外,提到的第二个名字。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提,却提到了这个宋建军。
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不等刘余川和黄沂疽馐疽猓聂云斌已经在悄悄安排人。安排人去了解这个宋建军的情况。
“那块白铜,就是宋建军送给我的。原来是一台粉碎机上的重要部件,粉碎机,是水泥厂必备的设备。那台粉碎机,是建国后前苏联援建的设备,性能很好,一直使用到改革开放后。当时坏了以后没人会修,花了好大的力气,从成都请人来修的。坏的,其实就是这个白铜部件,和周边的另外几个附属配件。”
“这个宋建军,有股气。看别人修好了,自己也要下功夫钻研。申请把换下来的几个部件带回家,反反复复地琢磨,拆开了看,非要弄明白。所以这个宋建军,才成了当年昆州水泥厂的技术一把手。我的车工手艺,木工手艺,就是宋建军教我的。我父亲,教了他师父,他,又教了我。”
“卢一品,打断他,问他为什么一直在提这个宋建军。”
指挥室里的刘余川又一次说话。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出现在他的脸上――眼睛眯起,牙齿咬紧。黄抑道自己的徒弟嗅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
这是一种刑警的本能和天赋。
“田文明。从年龄上,我该称呼你一声老人家。但这不是在外面大街上,这是昆州市公安局荆山分局的审讯室。我是负责审讯的刑警,你是自称的严重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我只能叫你的名字。”
愠怒。
在被打断了个人叙述的田文明的脸上,卢一品和顾览都看到了这个表情。
“你所说的宋建军修理前苏联制造粉碎机重要零件的时间,是哪一年?”
“1982 年 6 月至 1982 年 10 月期间。 ”
“修了 4 个月?”
“不。6 月修好的机器,他又用 3 个多月的时间,自己钻研了那台机器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