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舟接过茶杯,不顾茶水滚烫实实在在地吸了一口,心里暗暗地想,早知道这个任冰这么好说话,来之前就不用准备那么多说辞了。
“叶老师,你跟曲悠扬在一个办公室,那你有没有觉得她很招人烦啊?”
叶轻舟还没完全摸清任冰的情况,因此只是保守地回答:“她总是不打招呼就吃别人的东西。”
任冰激动地一拍手:“没错!叶老师你只是她的同事还好,我跟你说,上大学那会曲悠扬自己从来就没买过洗衣液、洗发水、卫生纸这些东西,都是看见谁的就用谁的,后来我们同宿舍的人都把自己的东西锁进了柜子里,她拿不到我们的就去隔壁寝室借,周围寝室都借不到了就去跟我们班男生借,奇葩不?你说她要是真的穷也行,但人家漂亮衣服、化妆品买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成天打扮得跟个绣球似的,我看见她就烦!”
这倒还真像是曲悠扬干得出来的事。只是这些行径虽然恶劣,但也还没到让人要为了她的死而欢呼雀跃的地步,叶轻舟觉得接下来肯定还有故事。
任冰闷了一口茶接着说:“但是这些不是重点,接下来的事情才叫诡异。大三上半学期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考研了,没过多久曲悠扬也心血来潮说要考研,我当时压根就没当回事,就她那水平,母猪考上了她也考不上!后来我考进了奕城大学中文系,导师是当时文学院人气很高的沈燕南老师。沈老师人特别好,一点架子也没有,虽然我还没入学,但也经常给我分享一些文献和视频资源。有一天他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你认识曲悠扬吗?’,我和他仔细一聊才知道,曲悠扬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竟然也被学校安排给了沈老师作研究生!我当时那个不服啊,一气之下把曲悠扬做过的烂事儿一五一十全跟沈老师讲了。沈老师听完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好吧,我知道了’。在那之后我和沈老师一直没有联系,直到研究生开学前我突然收到学校通知,说我的导师换人了。”
“换人?为什么?”
任冰悲愤地回答:“因为沈老师死了!”
“死了?!”这个结果让叶轻舟始料未及,“因为什么死的?”
任冰遗憾地摇摇头:“我知道的时候沈老师过世已经有段时间了,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听人家说是哮喘发作。”
叶轻舟又问:“你觉得沈老师的死和曲悠扬有关系?”
任冰一提这事火气又上来了:“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也不瞎说,可问题是,我入学之后经常听到院里议论说沈老师生前曾经对曲悠扬图谋不轨,有好事者去找曲悠扬打听,那贱人竟然一副默认的态度,由着谣言越传越疯!沈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跟曲悠扬这贱货蛇鼠一窝?可恨曲悠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文学院待了下去,最后还顺利毕业了,沈老师却不明不白地把黑锅背到了现在!院里领导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不许我们提起,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能盼着有人能来查查这些事,虽然沈老师不会再活过来了,可 好歹也要还人家一个清白啊!”
茶水已经不再飘散热气,茶桌后面的两人谁也没再动过一口。叶轻舟原本只是在查看曲悠扬的履历之后觉得考研这一段有些突兀,没想到会挖出这么大的料来。她叮嘱了任冰对今天的谈话保密,心事重重地起身告了辞,一出门就把沈燕南的名字发给了叶予恩,叫他帮忙查查这个人。
没想到叶予恩那边立刻把电话打了回来:“小舟,你从哪打听到这个人的?”
叶轻舟把今天来找任冰的始末都告诉了叶予恩,听得那边沉默的呼吸声,她不解地问了句:“怎么了爸,这人有蹊跷?”
“你可知道他是谁?”叶予恩语意凝重,“他就是钟毓秀的丈夫啊。”
叶轻舟仿佛听到耳畔一声“咔哒”的脆响,像是金属的机扩精准扣合,两年来散落在各时各地的案件,在那一个瞬间勾缠绞锁成了一个拆不开的九连环。
周二那天,黎溯给叶轻舟发微信,托她晚上去看看奶奶,自己做饭给她吃。叶轻舟仍旧没有多问,只欣然应允,下班后就打车直奔程子昭家。
叶轻舟到的时候,黎溯出去买菜了,程子昭正坐在外屋打游戏。
“阿昀呢?”叶轻舟问。
程子昭两眼紧盯着手机屏幕,手指不停地戳戳点点,忙里偷闲地回答叶轻舟:“去工厂了。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原本想让阿昀去学个手艺,以后好能傍身,可是这孩子太单纯,胆子又小,在外面混太吃亏,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正好他今天在工厂做满半年,所以我让他去辞工了,估计一会就能回来。”
叶轻舟哦了一声,便撸胳膊挽袖子,打了盆清水,提上暖水壶,进程奶奶的房间去了。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过来了,程奶奶虽然卧病在床,但脑子没糊涂,一直惦念着叶轻舟。叶轻舟嘴甜,一边帮她擦身一边陪她说话,哄得她分外高兴,俩人就差聊成再世祖孙了。
可惜她的嗓门实在太大了,俩人耳朵里全是她的笑声,一点异响都没听到。
屋外,程子昭的手机突然掉落在地上,屏幕里的小人还在激烈地打打杀杀,属于程子昭的那个角色却不动了。
敌方的人冲过来,手起刀落解决了程子昭那个角色,鲜血溅了半个屏幕。
程家大敞四开的门被悄悄掩上,从外面上了锁。
叶轻舟谈笑间把程奶奶拾掇得干干净净,给她换好衣服盖好了被子。因为程奶奶是平躺着,这个角度看叶轻舟更加高挑,她便忍不住笑道:“小舟啊,看你这高高的个子,真是漂亮,我那两个孙子怎么就不长个呢?”
叶轻舟也笑着回答:“男孩长个子晚,阿昭和阿昀都还小呢,还能长,不像我已经到头啦。”
程奶奶故意撇撇嘴:“还小?阿昭都 19 了,明明跟黎溯一样大,却比人家矮两个头。”
叶轻舟正想着编套什么话哄奶奶开心,可一听到黎溯的名字,心里却突然有点慌慌的不舒服――黎溯去买个菜,怎么买了这么久?
这时,叶轻舟闻到空气中好像有点异样的焦糊味,四下一看,突然吓得汗毛倒竖――
着火了!
从窗帘缝隙看出去,外面已是火光冲天,浓烟已经源源不断地从门缝钻进来了!
没注意到的时候什么都不觉得,这会儿所有感官都被集结了起来,被烟雾扭曲的视线,木头燃烧哔啵的声音,呛鼻的气味,渐渐燥热的温度……叶轻舟心中大惊,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抓过擦脸的湿毛巾给程奶奶让她捂住口鼻,一边放声大喊:“阿昭!程子昭!”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叶轻舟潜意识里已经感觉到事情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心底蠢蠢欲动的恐慌,麻利地端起水盆举过头顶将自己泼成了落汤鸡,紧接着将房门拉开一条缝,猫着腰屏住呼吸迅速闪身出去,立刻又将门关紧,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浓烟向屋内蔓延。外屋已是重灾区,木质的家具全都在烈烈燃烧,程子昭闭眼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机掉在矮脚凳旁边,屏幕闪烁着血红的荧光。
叶轻舟立即跑过去蹲下,猛拍程子昭,然而程子昭双眼紧闭,毫无反应,显然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叶轻舟抬头望去,一瞬间冷汗如注。
她刚才进里屋的时候,外面的大门明明是敞开的,可是现在两叶门扇紧紧闭合,叶轻舟飞扑过去狠狠一推,不出意外从门缝里看见了拴在门外的铁链。
这不是意外事故,是有人故意纵火要烧死他们!
叶轻舟拼命摇动门扇,可是铁链锁得结结实实,根本打不开。火势瞬息万变,家里的小窗都无法容人通过,而奶奶和程子昭现在动弹不得,如果再不抓紧破门,他们就都要没命了!
叶轻舟后退几步,猛地助跑飞跳一脚踢在门上,可门只是晃了两晃,完全没有要开的意思。叶轻舟又连踹几脚,正要退后再助跑,突然一股火舌“嗖”地窜出,差点直接吞了叶轻舟!
叶轻舟感到背后滚烫,可她顾不上查看情况,退路被封死了,她没有时间犹豫,绷紧了右肩,快冲两步“咚”的一声狠狠撞上去,门似乎有些松动,她咬着牙,把自己当成铁打的一下接一下拼命地撞,在感觉自己快要被撞碎了的时候,终于“轰”的一声,斑驳的大门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叶轻舟一刻也不敢耽误,返身冲回火场拉开里屋的房门,直奔程奶奶床前,将她连人带被褥一把横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外面新鲜的空气呼呼地灌入她的肺腑,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两腿一软就要跌倒,但她双手紧紧地抱着程奶奶,就这样跪倒在院门边,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出租屋在大火的吞噬下发出关节断裂一般咯咯的响声,像是压抑着的求救。叶轻舟撑着地挣扎起来,再次向火场里冲去。
屋里已是浓烟滚滚,叶轻舟既看不清路又不能呼吸,只能凭记忆在地上搜寻程子昭的位置。所幸她很快就摸到了程子昭的手,紧接着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上半身从地上扯起来,随即跪下弯腰用肩膀抵住他的腹部,两手扣紧他的腰奋力将他扛在了肩上,一刻不停地朝门口奔去。
就在叶轻舟距离门口一步之遥时,一小片飞舞的炭灰突然被吹进她的眼睛,她在剧烈的刺痛中本能地闭上了眼,下一秒就被门框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在身体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叶轻舟下意识地将双手迅速移到程子昭的胯骨两侧,借着摔倒的势头将他怒抛出了一米多远。在程子昭落地的同时,叶轻舟也重重摔倒在房门前,门顶一根横梁被烧断了榫卯,眼看着就要朝叶轻舟砸下来!
第十六章 大火为谁而放
黎溯觉得今天事情不太对劲。
他本来好好地推着购物车,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和他撞在了一起,还不依不饶地抓着他,非说自己被黎溯撞伤了,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黎溯和他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听,最后双方动了手,黎溯把他打服了,才总算从超市里跑了出来。
这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那个人明显是故意要讹他,却又半天不肯明说,只对着黎溯拉拉扯扯,就好像……在特意拖延时间一样。
黎溯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出了超市就急急往程子昭家里赶,才跑到半路,一抬头,竟然发现程子昭家的方向冒起了滚滚黑烟!
他心下大乱,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回冲,刚跑到院门口,只听得一声闷响,程子昭和叶轻舟一前一后摔倒在地,而一节燃烧的横梁正在叶轻舟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
黎溯吓得魂飞魄散,飞步向叶轻舟冲过去,俯身探手摸到她腋下纵身向后一捞,几乎将叶轻舟整个人提到了半空。叶轻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猛地拎起,随即撞进一个怀抱中,而那人抱着她在悬空状态下翻了半个圈,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手裹住她的背,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两个人就这样齐齐摔到了地上。
燃烧的横梁猝然掉落,砸在了离两人不到半米的地方。
黎溯撑起上半身回头看了一眼,又惊魂未定地问怀里的人:“喂,你没事吧!”
叶轻舟听到黎溯的声音,顾不上自己,连忙抓着他的胳膊大喊:“黎溯,快打 120,程子昭很有可能已经一氧化碳中毒了!”
黎溯不敢耽搁,立即拨打了急救和火警电话,又去查看了两人的情况。奶奶一直待在情况不太严重的里屋,又用湿毛巾捂着口鼻,此刻神志尚且清醒,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而程子昭却一直昏迷不醒,情况未明。
“程子昭可能被人下了麻醉药,”叶轻舟猜测,“否 则火起的时候他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
黎溯见叶轻舟一直在揉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就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两指轻轻撑开她的眼皮,嘴唇凑过去,“呼”地吹了一下。
叶轻舟被他吹得一激灵,随即那种让人睁不开眼刺痛感消失,她看见了黎溯近在咫尺的脸庞。
啊,上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的脸,还是……
那些旖旎的画面刚显个影,叶轻舟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赶忙若无其事地跟着忙活去了。到了医院,奶奶和程子昭都被推进了抢救室,黎溯让叶轻舟也去检查一下,叶轻舟却执意说自己没事,在抢救室门外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
“那你在这歇一会,我去一趟洗手间。”
黎溯离开叶轻舟,绕到护士站要了几块纱布,然后钻进洗手间的隔间里锁了门,从兜里掏出叶轻舟给他的止血药,解开自己的黑色牛仔裤,两手哆嗦着将药粉往正在流血的腿上洒下去。
程奶奶的情况还算乐观,但一把年纪遭受如此惊吓折腾,身体还是有些难以承受,需要住院观察两天。而程子昭就没那么幸运了,案发时他正在大门敞开的外屋里打游戏,罪犯为不暴露,纵火前先用乙醚将他麻醉放倒在了屋里,导致他在昏迷状态中吸入了大量有毒气体,足足抢救了两个小时才捡回一条小命。
医院体贴地将程子昭和奶奶安排在了同一间病房,叶轻舟和黎溯简单吃了点东西敷衍了肚子,便静静坐在病房里守着他们。
彼时是晚上九点多,医院里还不太宁静。走廊里吵嚷奔波的声音被一道门隔着,变成了含混不清的一团。
警察已经找他们问过话,但叶轻舟总觉得这起纵火案的调查不会太顺利。案发时是傍晚五六点钟,平房区的住户们大多还没下工,家家都是大门紧锁。即便有人提前回了家,可那一片区域人口流动极大,天天出现陌生人都不奇怪,住户们习以为常,是不会对往来之人特别留心的。而离平房区最近的监控在几米开外的大马路上,没有覆盖到进入平房区的路口。也就是说,程子昭所住的这片平房区其实是一块裸露在市政保护之外的疮疤,栖身其中的人们生命安全几乎没有任何有力的保障。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安全意识,即使有,以他们的条件,也只能守着那份胆战心惊,一日又一日地继续住下去。
叶轻舟正沉浸在深思中,突然听到身边黎溯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叶轻舟转过头去,只见黎溯面容沉静温和,精致的五官在橙黄色的壁灯下泛起一点朦胧的光晕。
“今天多亏了你,”他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谢谢你救了他们。”
叶轻舟却没搭他这一腔,反而问道:“你去买菜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黎溯默默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前方。
“超市里有个傻逼碰瓷,死活拉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把他揍了才跑出来。”
和叶轻舟猜测的差不多。迷晕程子昭,绊住黎溯,选住户都不在家的时间动手,这个纵火者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做了万全的谋划,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被人盯上很久了。
黎溯突然伸手在叶轻舟右肩上捏了一把,叶轻舟没什么反应,但黎溯摸到衣料下的肌肤已经肿得不像样子。
黎溯猜到叶轻舟撞门的时候应该是伤着肩膀了,就去护士站要了一点药油,回到病房对叶轻舟说:“衣服拉下来一点,我给你揉揉。”
叶轻舟依言将自己松松的领口连同内衣的肩带一起从肩头拉下,露出了大片青紫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