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拍打着奕城市局的窗格,局长办公室门窗紧锁,屋里的桌上却亮着一盏台灯。灯座边的手机上正播放一段视频,陆沁怡的车带动视角转换,一路通过了山下的关卡。
黎成岳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吸了一大口。汽车尾气在手机屏幕划过,口鼻喷出的烟雾向黑暗中散开。
“凌霜,你果然还是背叛我了啊,”黎成岳夹着烟的手指轻点了一下屏幕,“知道背叛君王的下场是什么吗?”
一截烟灰在火光中摇摇欲坠,忽地一闪,在坚硬冰冷的烟灰缸里摔得粉身碎骨。
杀意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悄然升腾。
陆沁怡胳膊发抖,几次差点把车开到山崖下面,副驾的男子提议:“换我开吧。”
“你少管我!”陆沁怡焦躁到极点,“我就不该信你们的鬼话,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就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小舟已经去破晓了。她是昕阳市局的线人,参与过很多案件,她会救出你女儿的。”
陆沁怡歪歪扭扭地开着车,耳边又响起临走前凌霜的话:“你只管安心去,孩子在我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说这话是当她傻吗?凌霜是个精明女人不假,可自己又哪点儿比不上她?凌霜分明就是在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你的女儿我先扣在手里,别想耍什么花招。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破晓新入伙的好姐妹,凌霜也绝不是什么解救女性的善茬,她们都是棋子。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最终被黎溯说服放他离开,换了这个自称昕阳市局刑警、名叫卓豪的男人上车。
“叶轻舟,”陆沁怡双眼血红,“她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凌霜?你们要是真的想救我女儿就该派警察去,搞一个小女孩单枪匹马的在这里糊弄谁!”
卓豪耐着性子解释:“凌霜扣押你女儿不假,可明面上她只是个托管机构的老板娘,在你出门的时候帮你照看孩子而已,而且这里是奕城,昕阳的警察用什么说法带走你女儿?动静一旦闹大,黎成岳马上就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会是什么结果还用我说吗?”
陆沁怡发狠拐过一个弯恨恨道:“你说的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你真的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掺和别人,当初就不该踏进破晓,”卓豪终于有些不客气了,“沾染了他们你就不可能独善其身,眼下只有跟警方配合才是出路。陆丝雨是你唯一的女儿,难道叶轻舟就不是叶局唯一的女儿吗?她没有犯任何错,她是为了你们母女才去赴险的!她跟你非亲非故尚且去救你女儿性命,你这个做母亲的,好歹要给孩子搏一个光明正大的未来!”
一滴汗顺着她的额角蜿蜒而下。
山风嚎啕,刮得人耳边簌簌作响。车子在停车场停稳,卓豪再无多话,一个人径直奔着精神疗养中心的方向去了。他只在那栋楼正门外远远扫了一眼,脚下没有任何停留直接绕到楼体背面。大楼挡住了前面的体检和复健中心,后面的生活区相隔较远,加上这栋大楼熄了灯,从那边望过来便只有漆黑的一团。卓豪仰头张望一遍,瞥见四楼一个房间窗户开了条缝,正好挨着雨水管。
就那间了。
借着夜色的隐蔽顺雨水管攀爬到四楼窗边,手一扒腿一跨瞬移过去,泥鳅一样悄无声息钻进去蜷在墙根底下。夜半三更的,加上自己一点动静也没出,他本以为至少能有个几分钟空档给他观察一下形势琢磨下一步行动,谁知一抬头,眼前的景象惊得他倒抽一口气。
面前病床上一张干枯的脸,被月光照得蓝幽幽的,硕大突出的白眼球掺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不像医院,像鬼屋。
卓豪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采取措施防止她出声,却在下一秒突然被一个念头镇住――
这女孩怎么……有点面熟?
寻常人没办法认出这样一张脸,可卓豪做刑警多年这本事早已练得纯熟,认真看了几眼之后那脸庞便和记忆中黎溯给他看过的照片对上了号。
她是夏澄!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一般,他竟然直接溜进了夏澄的病房!
他对着夏澄比了个嘘,亮出自己的证件,然后探头往她身后瞄了一眼。这是个单人病房,不大一间,门上有块磨砂玻璃,映着走廊上灰突突的灯光。
卓豪单手撑地蹲着挪到夏澄床边,把自己的证件又往她眼前凑了凑:“我是昕阳市局刑警,来救你――黎溯拜托我来救你的。”
夏澄像一具干尸一样毫无反应。
情况和他们估计的一样糟糕,卓豪紧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夏澄,这是黎溯写给你的,你应该认得他的字。”
卓豪把纸条递过去,又微微挪开,让月光可以照在上面。这一次夏澄的眼睛终于跟着纸条转动起来,那些漂亮的字渐渐在她眼中有了倒影。
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声音,只有形状,“黎溯”的形状。
“夏澄,这栋楼有没有什么隐秘的能藏东西的地方,闲杂人等进不去的那种?我们要找到组织潜藏的罪证。”
夏澄喉咙里发出干哑的气声:“没有。”
卓豪神色微黯,然而夏澄忽然幽幽一笑:“罪证?我有。”
她掀起身下的床单和薄薄的软垫,露出最下面的弹簧床垫,棉质的表面一块一块地斑驳,像一片滩涂。
“你要的罪证,”夏澄轻笑着,面容枯瘦如老妪,可笑容却是独属于少女的清甜,看得人难受,“这么大你拿不走,割一块儿吧。”
联想到女孩儿与卖淫组织,卓豪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还来不及惊叹夏澄身在狼窝竟有胆识留下这么一手,忽然意外地发现这床垫已经缺了一块。
“被割过了?”卓豪问,“你还给了谁?”
夏澄眼神飘忽,笑得很天真:“不告诉你。”
那一瞬间卓豪几乎认定,夏澄根本就没有疯。
她从前因为轻信而害冉嫣暴露,自己也落入这个境地,所以即便卓豪拿出证件和黎溯的亲笔信她依然没有信了十分。她只给他一部分罪证,并且隐瞒了另一个手握证据的人是谁,这分明就是做好了他也是恶人的打算,卓豪甚至怀疑就算黎溯本人来了她也不会卸了防备。他不了解夏澄,不知道她是本来就这么缜密,还是被这场意外生生逼成了这样。
“那……好吧。”卓豪取出随身带的短刀割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夏澄看着他把那东西向内对折揣进衣兜,抬头时眼中猛地一颤,但那目光并不是对着她的,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的身后。
门玻璃上印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第二十六章 决战 仁山之上,等待破晓(中)
门被扭开的一瞬间,卓豪飞身而起跃上病床,奋力一蹬床沿借助去势一脚踹出去,那人向后飞起连带压倒了紧随其后的第二个敌人,第三人刹不住车差点被绊倒,正重心摇晃的时候被卓豪一拳砸中鼻梁。这一波来的全是保安打扮的人,四个,都有功夫在身上,卓豪连忙 带上病房门冲里面吼了句“别出来”,然后便一头扎进战局陀螺似的和他们缠斗起来。这当口护士站值班的打了电话拉外援,不多时电梯“叮”的一声响,又是四个一样打扮的人叮叮咣咣地冲了出来。
卓豪暗叫不好,虽然他刚才也已经向叶予恩请求支援,可他的人哪有人家的来得快,眼下八个壮汉打他一个,他还不能轻易使枪,这不是要壮烈的节奏吗?打倒了前面的歹徒防不住背后的偷袭,短刀被打飞,一记闷棍抡到他后脖子上,人刚摔倒在地便是数不清的拳脚往身上招呼,像密密麻麻的陨石往身上砸,这些人分明是想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死他往山里一丢,连人带事全都抹得一干二净!
就在卓豪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一瞬,忽然一声惨叫响起,身上的拳脚骤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刷”的一声,一股猩红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洒了那些人一头一脸。卓豪第一眼看见个病号服,以为是夏澄跑出来了,可再定睛一看那女孩脸庞比夏澄饱满得多,此刻攥着他那把被打飞的刀正拼了命地往第三个人身上扎。
方才众人忙着打卓豪,那女孩趁他们不备捅了第一个人的腰又割了第二个人的喉,第三个人这时候已经有点反应过来,一把卡住她的手腕差点直接把她掀翻,卓豪咬牙起身一肘将那人击倒,抽过女孩手里的刀一手反护住女孩一手朝着那人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双方人数依然悬殊,见了血的坏人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绿光。突然身后病房一声巨响,卓豪认出那是夏澄的病房,趁眼前的人被巨响分神的刹那冲上前去又手刃一人,几乎同一瞬间夏澄冲出房门举着点滴架奋力一扫,正打中一个歹徒的太阳穴。对方死伤过半,一时间陷入对峙,夏澄扫一眼全局,再往这边稍稍一瞥,随即竟毫无预兆地笑起来。
不是刚才那种故作天真的戏谑的笑,笑得很真心。
“你是好人!”她倏然跑到墙边对卓豪大喊,“带苏蕾苏蕾,第二卷 第一章《消失的班花》出场,奕城二中高二六班(叶轻舟带的班级)班花,后因遭到隔壁东职邹宇航等人欺辱退学,被唐宫销售经理靳云霏引诱进入唐宫,后组织决定杀害她,黎溯把她的资料换成叶轻舟的致使杀手张潮去杀小舟(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刺杀叶轻舟》),苏蕾逃脱不成,被组织囚禁。走!”
话音刚落她抄起地上的干粉灭火器对着面前那颗脑袋猛地一砸,灭火器“轰”的一下爆炸开来,白色的粉末顿时弥漫了整个走廊。混沌中只听得一个女声喊了句“还给我!”然后“嘀”的一声,通往楼梯间的防盗门被应声拽开。烟雾中卓豪和苏蕾被夏澄拉到楼梯间入口一把推了进去,追上来的人被她拼命拖住,她遭到痛击一下就吐了血,口中却只反复喊着:“快走!苏蕾,要活下去!走!”
防盗门被夏澄用身体死死顶住,那张刚才从护士那里抢来的门禁卡被她咔嚓掰成了两半。
她不想再回到外面那个世界,她一定要死在这里。她要他们全部给她陪葬,一个都不能少。
不出她所料,楼梯通道走不成几个保安全都奔着电梯而去,他们全都当她快死了把她扔在地上,没人理会。然而就在众人进了电梯、自动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她突然睁眼,火箭发射一样猛冲了进来,在他们做出反应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脱了裤子蹲下来就是一通小便,电路系统沾了水一下子短路起火爆开一个硕大的火花,电梯就此瘫痪,把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里面。
她一点都没有羞耻,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一样有尊严。
直到过了很久,重伤的卓豪在医院醒来时才听人说起,那天夏澄,是在电梯里被那些人活活打死的。
陆沁怡脚步停在了体检中心门口。
她已经不算凌霜的人了,自然也不是黎成岳或者警方的人,她现在是她自己。
紧张,胳膊腿都是麻的,好像塞满了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幸好脑袋被冷风一吹还算清明,卓豪去了精神科那边,眼前唯一的“奖池”就只剩体检中心的五、六楼。她定下心神,用力搓了搓指尖,然后软了腰肢一步三摇地扭了进去。
前台有人值班,见了她只是做了个职业假笑。凌霜的“人脉”说过,这里五楼六楼是给客人的“特殊需求”行方便的,至于客人需要的女孩子,这里可以提供,也允许客人“自带”,像她现在这样进来,服务人员会默认这是和客人前后脚分开行动的寻欢者,见怪不怪。
她走着猫步不紧不慢地往电梯的方向去,眼睛扫描似的把大厅荡了个遍,最终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扇防盗门上。不同于大厅的考究,防盗门对面的走廊色泽单调了许多,有种压抑的庄严,不出意外是员工通道。
于是一个顺滑的拐弯,原先要去找电梯的步子一下溜进了大堂休息区。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自动门向两边滑开,冷风裹进来一个护士打扮的人。衣衫素白,软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安静无声,一朵云似的。看她那样子,是打算就这么一路不点眼地飘过大堂混进去了,可那身形那步态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算了,骗她陆沁怡哪儿成?姑奶奶我等的就是你啊!
陆沁怡这辈子都没跨过那么大的步子,几乎是两个大跳飞到那人面前,不等她反应便攥住她的口罩猛地一扯,单手扣住她后脖颈掐着她半个脑袋硬往前台那边转,嘴里大呼小叫着:“有贼!快看!她不是你们医院的人!”
凌霜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被揪下来了,扬手打掉陆沁怡的胳膊猛推她一把掉头就往员工通道那边奔。前台见状立马要去追,陆沁怡却大手一挥:“快打电话叫人,我去追!”
说实话前台并不知道这女的是何许人也,但被她那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劲儿给唬住了,还真就收了脚去扑对讲机。说时迟那时快,陆沁怡赶在员工通道大门即将闭合的一瞬侧身收腹“嗖”地钻了进去,追上凌霜一个大肠包小肠把她卷进了电梯,按住她伸进兜里的手在她耳边轻笑:“想动手?你猜黎成岳有多巴不得你在他的地盘杀人?”
凌霜顶开她的手,抽出的却是一部手机。
转过头来,脸上似有黑红的罂粟噙着毒液缓缓绽开。
“陆沁怡,你会不会得意得太早了,”她打开视频界面,反手怼到陆沁怡脸面前,“你以为你女儿已经安全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还在破晓!叶轻舟根本就没有救走她!”
视频那端是破晓一楼的接待室,临时搭了一排小床,她的女儿躺在里面,睡得正香。
“濮玉就在一旁看着呢,”她贴着她的耳朵,“想对你女儿做点什么,那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要试试吗?”
陆沁怡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凌霜冷笑:“陆沁怡,造我的反,你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投奔了黎溯搭上了昕阳市局你就硬气了?还把你女儿的性命托付给叶轻舟那种蠢货,也真亏你这个当妈的做得出来!”
陆沁怡正死死盯着视频中的女儿惊怒得发抖,冷不防一张脸突然斜插进屏幕里,一脸欠揍地问:“凌霜阿姨,你说谁是蠢货?”
一小时前,破晓。
叶轻舟做好了猴子爬墙耗子打洞等一系列偷偷入侵的计划,结果到了破晓发现这里灯火通明门窗洞开,濮玉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接待室,身边一排小床上睡着三个孩子。
“进来坐。”她回头跟叶轻舟打招呼。
叶轻舟也就大大方方地进去了。
三个孩子睡得小猪一样,肉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叶轻舟忍不住歪着头贪看了一眼。
濮玉从左到右依次给她介绍:“陆丝雨,濮青青,凌心然。”
这些孩子全都改随了妈妈的姓。
“你是来带她走的吗?”濮玉指指陆丝雨。
“你肯?”
“有什么不肯?”濮玉无所谓地笑笑,“陆沁怡叛变已经成了事实,现在她人在那种地方出不出得来都不知道,我们还扣着她的女儿有什么用?你随意吧。”
话这么说,叶轻舟反倒不急了,二郎腿一翘,跟濮玉扯起了淡:“你现在紧张吗?要是这一把玩输了,你们杀过人的事可就兜不住了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