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段小静低着头,小声解释。
“这不是麻烦,向阳花有专项帮扶基金。”
“我怕……怕你们觉得我家花钱太多,不愿意再帮我们了。”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穷人家的孩子更是早早地懂得了人情冷暖。梁i叹一口气,道:“那你说说,我跑那么远去看你,了解情况、做报告、申请助学金,是为了什么?我为的是你坐在教室里读书、学知识,不是要你来工厂里守库房的。”
“我……对不起,梁老师,让你失望了。”段小静既羞愧又后悔,眼见着又要掉眼泪。
梁i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微微一笑,宽慰她:“如果年级第三都让人失望的话,那大概没什么人能让我有期待了。”
段小静被她逗笑,揉了揉鼻子。
“你很棒,一直做得很好,努力勤奋、刻苦上进,像我第一次到你家去时你跟我保证的那样。”梁i依然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静的情形,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最亮的是小女孩说起自己想要飞出大山、实现梦想时的那双眼睛。有困难不怕,有问题也可以解决,但,“你现在不是打工挣钱的年纪,回学校读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
“好。”小静重重点头,“梁老师,我答应你。”
跟小静交谈过后,知道她求学的意愿非常强烈,并没有放弃自己,梁i心里轻松不少。剩下的问题,就像她说的,一个一个解决。
她跨了两步,离警察更近些,认真道:“我有理由怀疑这位女士非法致使本该接受义务教育的青少年无端辍学,也有理由怀疑这家工厂非法雇佣童工。请警察同志查明真相,不要令任何一个学龄学生失学,也不要让任何一个违法分子逃脱法律的制裁。”
中年妇女被她的话吓得嚎起来:“我是她五婶,怎么会害她!只不过看她家实在困难,才带出来挣几天钱,哪里是不让她读书啊!”
警察早已弄清楚事实,见她嚷起来,厉声道:“这点儿情况一说就明了的,你为什么拦着人不让见面。14 岁未成年,该坐在教室里读书,不能带出来打工,懂不懂法?”
中年妇女支吾着,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一个劲儿喊着自己“冤枉”。
在一片吵闹中,“童工”“违法”“坐牢”几个词跳进周景元耳朵里,他循声看向跟警察讨要后续说法的人。形单影只的姑娘为自壮声势挺直了腰板,透过窗户的夕阳落在她身上,素净的 T 恤和仔裤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她像披上浅金色的铠甲,似有千军万马般不破不还的气势。
周景元定神看了片刻,手指在桌面敲了敲,开口:“14 岁怎么办的入职手续? ”
中年妇女闻言,头一缩:“我……谎报她 18 岁了……”
“身份证信息和年龄怎么对上的?”
“没……没看身份证……”
“胆儿够肥啊!”周景元阴着脸,漫不经心问一句,“谁经手的?”
中年妇女不敢说。
恰巧余田过来,周景元接过手机,冷冷一笑:“不说也没事,厂子就这么点儿大。”
不用他发号司令,余田立马应下:“我去查。”
梁i的诉求只有一个――段小静不能再上班,即刻回学校去。合情合理合法,警察自然支持。在警察要求在记录文书上签字时,她握着笔,追加一条要求:“请小静的五婶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带小静出来打工,并签字画押。”
五婶嘴上不服,不过还是在梁i的坚持和警察的见证下做了保证。
事情圆满解决,警察起身准备回派出所,走流程地问了句:“都没异议了吧?我们走了。”
“等一等――”梁i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次,“警察同志,我建议你们借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这间工厂,看看还有不有被困的童工。”
两名警察哭笑不得,借口所里忙赶紧走了。
有人坐不住了,跳起来质问她:“你究竟是公益组织的义工还是对家派来搞我们厂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i瞥他一眼,一派云淡风轻:“我只想解决问题。”
“兜个大圈子,闹到报警,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周景元咬牙切齿,耐心、风度通通耗尽,用仅余的理智复盘先前的情形,“我提议进保安室协商,难道不是解决办法?”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坏人!”梁i自有她的道理。
“呵,警惕心倒是强。”周景元被气笑了,“怎么现在不怕我是坏人了?”
“警察还没走远呢!”
周景元皮笑肉不笑:“保不齐他们跟我一伙儿的。”
梁i想起刚才年轻警察进门时的那声“景哥”,冷汗钻出后背,手死死捏住双肩包的背带。
周景元油然而生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哈哈大笑:“现在才害怕会不会太晚了?”
第03章 落日第三秒
段小静同梁i商量,今晚仍回员工宿舍住一晚,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便坐长途汽车回家。梁i同意她的计划,为避免出现意外,索性决定自己也在崇新住一晚,约定好第二天在车站碰面的时间。
反正不急着回城,她站在路边用手机认真搜索、查询,预定好一家评价不错的宾馆,直接打车过去。办好入住,收拾妥当,梁i查到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是崇新最有名的一家面馆,怕正是饭点人太多,她洗了澡换好衣服才出门。
果然是评分最高的面馆,即使已经过了八点,人还是不少,梁i被老板引到最角落靠近厨房的小桌旁坐下。桌子靠墙,半张用来堆放还未拆封的抽纸,空出的半张勉强能放两个碗,周围的空间很局促,堪堪只够她一个人坐下。
不多时,跑堂小哥端着牛肉面放到小桌上。梁i抽了双筷子,搅拌搅拌,吃起来。不愧是食客在网评点赞最多的面,最简单的家常味最能俘获人的胃和心。
周景元走进面馆时,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小时前跟他对着干的人。
她没戴鸭舌帽,露出未施粉黛、素素净净的一整张脸,衣服也跟那会儿不同,换了一件黑底白色小碎花的无袖背心,衬得皮肤越发的白。她盯着左手握的手机,不知在看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凝脂点漆,是此刻周景元的脑海中唯一出现的词。
他直接走过去,顺手拖了旁边的一张小板凳坐下,本就狭窄的位子更显逼仄。梁i刚想劝人另觅空桌,一抬眼,看见来人。
好脸色自然是没有的,瞥一眼便重新低头看手机,还将座位再往里挪了挪,手机也朝自己面前拿得更近了些。
周景元挑了挑眉,道:“这么巧?”
“不巧。”梁i脱口而出。
“景元来啦?”老板正巧从厨房出来,见他俩在说话,笑着怪梁i,“怎么不早说跟景元是朋友啊?”
梁i直杠杠回一句:“不认识。”
老板见得多了,当小年轻闹别扭,也不多话,笑呵呵地问周景元:“还是老规矩吗?”
“好啊。”周景元从筷筒里取出筷子,看着梁i,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认识一下――周景元。”
梁i把碗朝自己身前移近些,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好意思,不想认识。”
“进了同一家面馆,坐了同一桌位子,这就是缘分。”
“没必要硬攀交情。”她哪里有什么好话说给他听,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
“你跟我都是随机选择,偏偏选了同一家店。既然你不承认‘缘分’,那我们正好拿‘随机性’来探讨一下。崇新区辖五镇两乡,光这条街的面馆少说也有十家,进同一家的概率不会高,而现在我们偏偏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他捏着一双筷子在桌上“笃笃”敲两下,笑,“你说是巧合还是缘分?”
身高手长的人一来就占了大半的位置,遮去光线不说,还在人面前长篇大论谈“随机性”和“概率”,梁i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抬眼看他,恰巧望进那双带笑的眼里。褪去暴躁与不耐的人柔软了几分,仍是傍晚那身装束,浅蓝色衬衫的衣袖被挽到手肘处,吊儿郎当敞着两条腿,典型的公子哥模样。
平心而论是好看的,只是,即便是英俊的公子哥,梁i也不想理他,安静地捞完最后几根面,点开手机微信。
周景元见状,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亮出二维码:“加个微信。”
梁i看到一只手伸到她手边,视线所及的除了自己的扫码框,还有旁边亮着的手机屏幕。她微微倾斜一个角度,“嘀――”一声轻响后,她按了几下,朝正给周景元端面来的老板说:“钱付了,您看看。”说完,站起来穿过人声嘈杂的面馆,走了。
周景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气反笑了。
梁i故意在街上兜了一圈,确认没人跟着,才回了宾馆。上楼前,她在隔壁的小超市买了瓶洗面奶和宝宝乳,打算将就一晚。
回到房间,她在微信上跟向阳花助学联盟的负责人反映了段小静的情况,并申请了临时救助金,用以帮助段小静和爷爷、弟弟度过眼下的困难。
而另一边,周景元也在面馆等到了余田的调查反馈。
“段小静是张奇瞒着上面私自招进仓库的。”余田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前先拣了重点说。
张奇是厂里的元老张叔的侄子,以前在销售部,后来被调到了人事部,负责招工。很多车间的工人都是他负责招进车间的,手上不能说很有权利,但是对于想进入远星工作的人来说,张奇是他们必须要巴结的对象。
周景元示意他先吃,提出自己的疑问:“怎么瞒?不说别的,光工资表这一项就对不上。”
“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别人的身份证,弄了份假资料。”
“嗬!”周景元冷笑一声,到底是小看了张奇,不过,“区区一个库管,值得他兴师动众费这么大劲招进去?”
“听说,只要是从他手里进去的,他都承诺高于别人的薪资。”
没有人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的如意算盘自然不难猜到,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周景元一眼看穿。
“回扣真好吃啊!”周景元翘着二郎腿,看余田把一碗面唏哩呼噜咽进肚里,还有疑问,“我好奇的是,他怎么看得上这点儿钱?”
“一人一点,积少成多。”
“我记得他工资可不低啊。”
“那你得问问他平时都干嘛了。”余田一抹嘴,笑道,“他这会儿刚回宿舍,正吆喝着找人凑牌桌子呢!”
名为“赌”的无底洞将张奇、五婶和段小静这条线串联起来。
“景哥,下一步怎么做?”余田问周景元。
周景元拿手机扫码,把他和余田的两碗面钱付了,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看在张叔的面上,先放他一马。”
“就这么算了?”
两人绕去面馆背后的小巷子开车,周景元坐上车,给负责人事管理的大嫂拨电话。
事情没细说,只囫囵概括有人私自招童工,周景元提醒大嫂:“人事审核这边可能还是要你尽可能地多把关,更严格些,特别是身份证和真人要面对面核实、对上号,免得有人钻空子。”
大嫂纳闷:“谁胆子这么大?”
“还在查。”周景元轻描淡写地揭过,听见电话那边有人说话,笑着问,“意乔放学了?”
“嗯,”大嫂笑,“刚进门。”
“最近功课很忙吗?我感觉好久没看见他了。”
“小叔,”正在变声期的周意乔凑到手机前打招呼,顺便纠正他,“我上个礼拜才回过崇新。”
“只能说明我想你了,”周景元想到周意乔恐怕正对着手机 翻白眼的样子,笑起来,不忘关心他,“最近学习紧不紧张?”
“还行。”周意乔答了他,知会一声去了洗手间,大嫂接过话头,跟他扯闲篇,直说孩子最近有些皮,“笛子也不好好吹,抱怨现在这个老师肚子里没货,水平不够教他。”
“他想换老师?”
“是,提了好几回了。”大嫂一时半会儿还没为他寻到靠谱的好老师,“我得快点,不然成天耷拉着脸不高兴。”
周意乔今年 14 岁,是大哥周景文和大嫂乔婷婷的独子,也是周家目前唯一的小辈。说是从小被一家人宠大的一点也不为过。好在孩子没被宠坏,品行端正、大气稳重,学习、体育、艺术门门都好。
“意乔算乖的了,”周景元宽慰大嫂,“回头我帮您留意。”
挂了电话,车正好经过工厂,大门旁的保安室亮着灯。周景元叫停了车,让余田等他两分钟。
执勤的已经换了晚班岗,他打一声招呼,去翻桌面的《来访登记册》。倒回去两三行,找到下午四点到六点时间段,登记栏只有一行――一个署名为“梁小姐”的联系方式。
周景元在手机上输入号码,边往外走边按下拨号键。短暂的等待后,耳边很快传来声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周景元点了“挂断”,又回身去看登记册,一个数一个数地核,确认无误,再拨。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
不等语音播完,周景元就收了线。他走出大门,没着急上车,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够警惕、带刺。”
人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模样,却像一支带刺的玫瑰。
他拢手点烟,衔进嘴里,呼出一缕烟来,埋头笑了:“刚巧我不怕刺。”
脚下是自己的影子,周景元仰首去看拉长它的光。即使工厂早已更名为“远星家居股份有限公司”,崇新人还是习惯叫它“远星家具厂”。
灯照亮了两块招牌。
莹黄的灯光像极了傍晚的落日余晖,从他下车看热闹到倒数三个数,秒针不过哒哒哒在表盘上跑了十圈,却意外地跑进了他心里。
第04章 落日第十四秒
第二天一早,梁i吃过早饭,打车到崇新客运站等段小静。等待的时候,她竟意外有一丝忐忑,害怕出状况。好在段小静如约到达,梁i把学习、生活各个方面的事情一一叮嘱一遍后将她送上长途汽车,挥手道别。
崇新和市区往返的大巴车每小时一班,梁i坐在候车室里等着检票的时候,接到房东的微信,说她三十分钟左右到。
梁i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她现在租住的地方是个老旧小区的一室两厅,因为房东打算出售,把出售信息发布到网络平台,此后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买家上门看房子。今天的约定是上周说好的,她因为段小静的事给忘了。
房子门是老式的机械锁,梁i不在,房东一行进不了屋。回遥城的班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发车,加上四十分钟的车程,说什么也来不及。
房东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梁i平时很少跟她联系,包括家具电器出了小问题,她也宁愿自掏腰包请人修理。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急着入住,而这套房确实房租便宜、交通方便,她说什么也不会租下的。
因此,想说服房东更改计划、另约时间带人上门是绝无可能的,梁i不得不给林佳雯打电话求助。佳雯刚刚起床,立马换好衣服拿了备用钥匙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