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美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爷子的一句话,她努力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
“爷爷算不算道德绑架你?”梁i搁下筷子,问她,“因着点恩情,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值得吗?”
“我们那时候的婚姻就是这样,恩情、义气,夹杂一点点爱。生活哪里会一直平平顺顺的,没这样的问题也有那样的问题,总得过下去不是?”
冯美茹一晚上都在强调“我们这一代”“我们那时候”,好像他们理应在婚姻中去承担和忍受一样。
“怎么个过法?得过且过?”梁i没法赞同。
“我怎么过都是半辈子了,但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冯美茹拿纸巾擦了擦嘴,叠起来,放在手边,她说,“你要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即使是一地鸡毛的生活,他也能陪你一起捡鸡毛,还能顺便逗你笑一笑。”
梁i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拐到自己身上,勉强笑了笑:“好人可不好找。”
“那就找个对家庭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得看重你……”说到这里,冯美茹停了下来。
她要强了半辈子,说到底还是被轻贱了。梁家川的所作所为没有把她放在平等、尊重的天平上,他任由别人轻视他,也连带看不起他的妻女。家庭里面从来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不论是夫妻二人还是一家三口,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i自然明白冯美茹此刻的心情,她替妈妈不忿:“如果是我,会尽早止损,不会替另一个人背臭名声。”
“离了婚,人家照样会指着你的后背说,这是谁谁谁的前妻。只要你们有过交集,你身上就有一个永远摘不掉的标签。”
“你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觉得离了婚就丢了面子,可你想想,不离的话,别人就不知道吗?现在这样不是既丢了面子,也没了里子吗?”
冯美茹重重呼出一口气:“既然里外都不是人了,那拖他垫背也是好的。”
梁i无奈道:“何必呢?”
“你爸不会离婚的。”
“你怎么知道?”
“男人是最怕麻烦的,他在外头寻开心,家里有人给他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何乐不为?”
“你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
“说白了,我也懒得挪窝儿了。只要他还没有犯实质性的错,还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问题就是你现在不痛快啊!”
“就这样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所以你呀,谈恋爱的时候就要选对人,不要把日子过得和我一样。”
即便这么多年一路旁观父母的婚姻,对两人的态度和相处方式心知肚明,但妈妈近乎死水一样的态度仍然给了梁i不小的冲击。
饭后,梁i让冯美茹先去洗澡,自己去厨房洗碗。
水“哗哗哗”流下来,碰到手就顺势往下淌,冲到碗里,被截住,一部分溅开,一部分蓄满了再往水槽里流。梁i一边洗碗一边想,如果人能像水一样顺从自己的本心,不惧怕外界的影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该多好。
可是,水去的地方真的是它想去的吗?也不尽然吧。
梁i摊开手掌,水溅落下来,水珠洒得到处都是。她屈起手指,拢住水龙头,水从指缝间挤出来,向低处坠落。
周景元的消息就是这时发来的,一连两条――一个视频和一句话。
梁i关了水,先看那句话,他说:“意乔的练习视频,你看看吹得有没有问题。”
她点开视频,是周意乔在她布置的作业外额外给自己加练的曲目,气息平稳、曲调流畅、指法娴熟。
她点开输入框,回复周景元:“非常完美的演绎,如果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注意情绪和表情。”
“我就说哪里怪怪的。”周景元消息回得很快。
“意乔已经很刻苦了,他是我见过既有天赋又勤奋的小孩。你别老是打击他,再优秀的孩子也需要鼓励。”不知道是不是跟冯美茹聊过天的缘故,梁i发出这条消息后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又做了劝说者。
周景元难得听劝,规规矩矩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放下手机,拿帕子把碗擦干放进橱柜里。
大概是看她太久没回应,周景元拨了电话过来。梁i接起来,轻轻“喂”了一声。
“在忙吗?”周景元问她。
“洗碗。”
“你怎么没问我?”
“问什么?”
“为什么是我发意乔的练习视频给你,不是他自己发?”周景元的声音很轻快,带着笑,能听出心情不错。
梁i取了毛巾擦水槽四周,一边抹掉水渍,一边从善如流:“为什么?”
“编了个同事小孩想学竹笛的借口,骗意乔给我发视频。”
梁i皱了皱眉头,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梁老师――”对面的人头回明目张胆地揶揄她,“怎么突然变笨了?”
刚吃过饭,心里又藏着事,梁i着实转不动脑子,她不想被人逗着绕圈子,略不耐道:“有话直说。”
周景元察觉她兴致不高,索性实话实说:“我只是找个由头,跟你说说话。”
空了两秒的样子,梁i笑了笑:“小周总还有需要幌子打掩护的时候吗?”
听见她笑,周景元松了口气,嘴上一本正经地回答:“现在就需要。”
“这可不像你的作派。”梁i轻快的语调。
原本以为周景元会就“作派”问题跟自己扯一篇闲话,却不料他突然问一句:“你感冒还没好吗?听见你吸了下鼻子。”
“啊?”梁i还没跟上他的思路,反应过来,“嗯”一声。上一个靠声音听出她感冒的是冯美茹女士,周景元是除妈妈外的唯一一个。
“这几天坚持喝药了吗?”
“喝了。”梁i老实作答,“好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点流鼻涕。”
“想念你……”周景元顿了顿,梁i的心漏跳一拍,又声如擂鼓般猛烈跳动。始作俑者在那头笑了笑,接着说,“想念你精神满满地跟我对着干的时候。”
“你这是什么受虐体质?”梁i揶揄他。
“也就你有这能耐了。”闲散少爷难得的认栽口气,朝她。
“小周总受委屈了。”梁i笑,算是默认自己在面对他时的“跋扈”。
“委屈且不提了,补偿安排上吧。” 现成的便宜,周景元不占白不占。
“要什么补偿?我听听。”梁i倚在门边,陪他没正经地瞎说八道。
“我想要……”
“丽丽――”冯美茹洗澡出来,见梁i不在卧室,寻到厨房来。见她在讲电话,连忙摆摆手,轻声说了句“没事”,转身走了。
显然,周景元也听到了声音,问梁i:“有客人?”
“我妈来了。”梁i搭好擦水的毛巾,冲了冲手。
“阿姨来遥城了?是出差还是玩?待多久啊?我做东请她吃顿饭,可以吗?”有人等不及献殷勤。
冯女士满腹烦心事,再要她拨出心神来掌眼识人,一是难为,二是保不齐拿最苛刻的眼光来审视研判,梁i只怕时机不对会弄巧成拙。她的思量不能朝周景元道,只模棱两可地说:“她过来处理事情,待不了多久。”既回答问题,也变相拒绝。
猴精的周景元哪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叹了口气:“我看我也别要什么补偿了,你只要别让我再吃委屈就行。”
梁i就算理直,气也壮不起来,不敢接他话茬。
委屈归委屈,生意场里打滚的人凡事靠“争取”,他继续道:“就吃一顿饭的功夫,真没有吗?或者阿姨见不见你的朋友,比如佳雯?”
“我的朋友?”
“对,阿姨跟她见面吃饭,我陪个座儿也行。”
“朋友陪座儿?”
“都是你的朋友,阿姨总不会赶我走吧。”
“朋友?”说实话,梁i有点生气,她感觉自己刚才一番思虑担忧都喂了狗,有的人根本领悟不到,于是干脆顺他意,“你想好了,要打定主意做一辈子朋友的话,我替你攒这个局。”
反倒是电话那头的人偃旗息鼓了,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我一点儿没说错,你就是来要我命的!”
第45章 落日第两百零一秒
冯美茹在遥城待了三天,熟悉了小区周围的菜市场和超市,给梁i做了好多餐可口又美味的饭菜。梁家川每天都发微信、打电话过来,问梁i感冒好没好,问冯美茹住得习惯不习惯,叮嘱她不要太累,多出去走走玩玩。冯美茹刚开始不接他的电话,捱不住有人每天嘘寒问暖,慢慢也开始回消息了。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冯美茹待不住了,跟梁i商量准备回海城。梁i劝她再玩两天,冯女士摇摇头:“还得回去上班,正好趁周末休整休整。”
“你是放心不下爸爸吧?”梁i 戳穿她。
“他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我不在,他更舒心。”冯美茹不屑地撇撇嘴。
“那为什么他一发消息一打电话,你就坐立难安的。”
冯美茹口不对心:“被他吵得烦死了。”
梁i努努嘴,显然不信。
人心是复杂的,有气性在,自然也能解气。冯美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气了还是被梁家川每天的嘘寒问暖哄回来了,索性不再深究其中。只是在离开遥城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她朝梁i道:“对了,我想在回去之前请佳雯吃顿饭,你问问她什么时间有空?”
佳雯在冯美茹来遥城的第二天就专程来看过她,一是拜访长辈,二是探探她手上的伤好得怎么样。冯女士承了她的情自然想着还礼,除了海城的小特产外,能聊表心意的也就是一顿家常便饭了。
佳雯是知道冯美茹的手艺的,平常没少沾梁i的光吃她从老家带来的好吃的。听说冯阿姨亲自下厨宴请她,连蹦带跳就来了。
冯美茹在厨房忙着做菜,梁i给她打下手,佳雯就靠在门边跟她俩聊天逗乐,时不时还能收到投喂。
“阿姨,你怎么不多玩几天呀?”
“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上班了。”
“年休假不是挺长的吗?没休完吧?”
冯美茹站在灶边炸酥肉,笑着跟佳雯解释:“快年底了,办公室忙不过来,到时候工作做不完,加班的还是自己。”
这是实情,谁都知道年底最忙的就是搞财务工作的人了。佳雯点点头,笑说:“看来过完今天,我得熬很长时间才能再吃到你做的饭了。”
“等我忙完了又来,到时候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冯美茹被佳雯捧得眉开眼笑,画起大饼来。
“那我可等着啦!”佳雯比梁i外向活泼,很容易和人熟络,更不要说冯女士了,所以她说起话来跟自己家人一样,也开玩笑,“不过话说回来,你来这几天,叔叔一个人在家,想你了吧?”
冯美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低头看着锅:“什么想不想的,我们就是几十年待习惯了。”
梁i闻言一愣,正要拿碗筷出去,被佳雯伸手接过。两人目光相接,佳雯抿着笑瞧一眼背过身的冯女士,朝梁i眨了眨眼。
梁家川的事,佳雯多少听梁i讲过几句,因是家事,她捏着分寸绝不多问。她只在梁i毕业那年见过一次梁家川,夫妇俩来遥城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自豪又高兴。所以,她对梁i爸爸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时候――一个说话风趣、对妻女言听计从的中年男人。要不是冯女士突然来遥城,她都不知道一个男人能糊涂荒唐到这种地步。
“阿姨这么快就消气了?”佳雯和梁i一同离开厨房,借摆碗筷的时机偷偷咬耳朵。
梁i撇撇嘴:“你都看出来了还问……”
“我以为阿姨会逮着机会好好晾叔叔十天半个月,把问题彻底解决了。”佳雯回头瞥一眼厨房,冯女士没出来,她贴着梁i悄悄道,“现在看来,恐怕没法‘以绝后患’吧。”
梁家川一辈子胸无大志,在事业上不如别人拼命,安全办的副主任可能就是他职业生涯的顶点了。在家,他没有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常常一点小事也要找冯美茹拿主意,又一味愚孝,被冯美茹看低。可是到了外面就不一样了,在他的交谊舞圈里,梁家川很吃香。被别人“梁哥”“梁主任”地叫着,他心里很受用,找到了存在感,觉得很有面子。所以,他明明知道自己有错,还是一犯再犯。
梁i明明是除了冯美茹外跟他最亲近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立场去规劝爸爸,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样用一个女儿的身份去告诫父亲不要乱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妈妈,倾听她的委屈,抚一抚她心上的难过。夫妻几十年,即便妈妈不承认爱有多少,但情意还是重之又重。她甚至很快说服自己理解妈妈,理解她明明很气,结果消息和电话一来就坐不住了的那份矛盾心情。
“婚姻说到底,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比谁多多少经验,人不同,命不同,照搬硬套谁的都不好使。更何况我毫无经验,说出来的话恐怕没人听得进去。”梁i无奈摇头,叹一口气。
“唉……”佳雯也跟着叹气,“阿姨是不是还是那句话――‘婚姻生活就是磕磕绊绊一辈子’?”
普世价值里的圆满无外乎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结婚生子是最最朴素和显而易见的圆满。人们很怕打破这个圆满,好像破坏了,就成了千古罪人。因此,大部分人坚持着磕磕绊绊的生活,即使圆破了碎了也要勉力修补或视而不见,当作还是当初那个圆满的圆。
“我不抗拒结婚生子,但看他们这样,我感觉没有信心,如果是跟一个人一辈子磕磕绊绊生活下去的话。”梁i想不明白,都磕磕绊绊了为什么还要坚持一辈子?
“也许真到了那一天,当我们站在跟阿姨同样的处境时,兴许就能明白了。”
“那……我能够容忍的磕磕绊绊是什么样的?”
“很难想象。”
“说实话,我妈就是嘴硬,其实心很软,而且也很难走出世俗划定的情感圈套。”
“这大概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即使是至亲,我们也没法替他们做选择。”
梁i点点头:“看她不开心,我也畅快不了。”
“那是当然。”佳雯揽住梁i的肩,“走吧,过去帮帮忙。”
忙碌一下午,三个人终于齐齐坐下。冯美茹一面感谢佳雯平日里对梁i照顾有加,一面又劳她费心留意一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
惹得梁i在一旁无奈苦笑:“妈,你刚刚不是说我给佳雯添了很多麻烦吗?怎么好马上又给人布置任务的!”
冯美茹笑:“闲聊嘛。”
“闲聊可没有这么聊的,”梁i一边夹菜,一边打趣冯女士,“她自己还没着落呢!”
“诶,这你可说错了。”佳雯神秘兮兮地挑了挑眉。
“有情况?”梁i瞪大了眼睛,凭着记忆试探,“物理老师?”
佳雯“嗯”一声,见梁i要发作,赶紧解释:“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今天一并给阿姨和你报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