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i不会说“节哀”这样的话,哀痛不是水阀,想止就能止住。她只是紧紧抱住他,一下又一下抚过他后颈的短发茬。
等周景元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拉梁i同自己一起站起来,低声道:“去休息室歇一会儿吧。”
“我给奶奶上炷香吧。”梁i轻轻说,走到了香炉前。
她捏住三支香,在蜡烛跳动的火苗上引燃,捏着香,朝着余书荔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灵堂由景元和景星守着,香蜡得看护着不断火,所以寸步不能离人。梁i也就留下来,陪他俩一起守。
看她一脸倦色,不停打着哈欠,周景元劝她去旁边接待室休息一会儿。
说是接待室,也兼休息之用,因是凌晨时分,鲜少外人来吊唁,便暂时让其他人休息。这会儿,周家大伯、大哥和周景元的父母就在接待室小憩。
梁i枕着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不睡干嘛?”周景元也趴到桌子上,学她样枕着胳膊,“陪我干瞪眼儿?”
他在说笑,梁i却乐不出来。看他满脸疲惫,声音沉沉的,梁i开口道:“喝口水吧,你嗓子都快哑了。”
周景元这才想起自己一晚上没喝水。顾不上讲究,他从桌上取了两只一次性纸杯,拿保温壶里的水涮了涮,倒了两杯,一杯端给梁i。另一杯刚捧起来,就被刚添了新蜡回来的周景星截了去。
周景元少有被人算计的时刻,换作往日早就跳脚了。他扫一眼周景星,见她进进出出一晚上,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也懒得计较了,伸手再添一杯,却是递给了她身后的余田。
“你喝口热水回去睡一觉吧,等到天亮再通知余家人。爷爷那儿……”这个“爷爷”指的是余田的爷爷、余书荔的远房堂弟,周景元认认真真想了想,道,“要是估摸着他老人家受不住,就瞒下来吧。”
余田心下大致有了决断。只是,他今晚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看见周景星偷偷擦眼泪了,实在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伤心。
他端着水,一面吹,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没说走,也没说留。
周景星看他一眼:“喝完就早点回去吧。”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倒也不是强装镇定,而是,“后面多的是需要你跑前跑后的事。”
余田“嗯”一声,应下她。
周景元瞥他一眼:“看来还是二姐的话好使。”
“没……”余田否认也不是,承认更不敢,慌里慌张地放下杯子,说一会儿就回来。
梁i看着余田的背影和悄悄红了的耳朵,有意帮忙打圆场,却不料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听姐姐的话不应该吗?”周景星斜了周景元一眼,不满道:“难道只能任你差遣?”
终于喝上口热水的周景元瞥一眼周景星哭红的眼睛,主动示弱:“不敢。”
余书荔心善、待人和气,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一直以来都非常受人尊敬。天渐渐擦亮,远亲近邻得了消息陆陆续续打来电话、发来消息。在接待室休息的周家人醒过来,准备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章芩最先起身往灵堂走,跨过一道小门,她看见景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景元跪在火盆前烧纸,旁边陪着他一道的是梁i。
章芩怕吵醒景星,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些。
只见景元先引燃的那叠纸钱没有充分燃烧,剩下一大半就熄了火。景元拨打火机又点燃一叠,捏卷着去戳没燃的那堆。
梁i急忙拦下他:“别搅!搅散了就收不到了。”
“嘁――”周景元偏头看她,小声道,“懂的还不少。”
话虽这样说,心底却是被熨得舒舒服服的。无他,因为梁i肯在他亲人事上较真儿。
梁i见他不再乱动,又往火里添了些。她静静看着火一点点蔓延到新的纸钱上,青烟腾腾升起。
周景元停了手里的动作,从烟雾中,眯缝着眼去瞧人――素净清丽的一张脸,火星在眼眸中闪动,她微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俗礼繁复琐碎,周景元能耐烦履行,为的是奶奶。而梁i,舞台上如仙如谪般的人,为一面之缘的老人,跪在圆黄的蒲团上,虔诚肃穆,全的是他的拳拳孝心。
周景元一直看着她的侧脸,连呼吸都放轻放缓,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直到章芩的脚步声来到跟前,周景元才收回视线。他抬头,亦看懂了章芩眼中的动容。
“梁老师来了。”章芩小声地跟人打招呼。
梁i被周景元拉起来,朝她颔首:“阿姨。”
“谢谢你来。”章芩温声道,“累坏了吧?”
梁i轻轻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一会儿就有人要来了,你带梁老师去休息休息。”章芩朝周景元吩咐。
正说着,殡仪馆负责供食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将昨夜供奉的饭食和水果撤下,换上今日新鲜的。饭食被端走后,在供台摆过的苹果和橘子被留了下来。
章芩顺手拣了个小橘子,递给梁i。
梁i刚伸出手,周景元就挡住了妈妈的胳膊,说:“别给她了。”他知道,老年人都爱给小辈儿塞供果,但梁i应该是不习惯的。
梁i双手接过来,道一声谢,把橘子握在了手里。
周景元偏头看她,仿佛在问“你连这个也懂”。
梁i剥开橘子,掰一瓣进嘴里,又递到周景元面前,一脸认真:“敬过老人的果子,吃了好。”
梁i捏着指尖的橘瓣往他嘴边又送了送,周景元瞪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张了嘴。
章芩看得弯了嘴角。
来得最早的是张叔,他步入灵堂便跟周泽恒、周泽安道“节哀”。他的身后跟着侄子张奇,神情庄敬,向两位叔伯致哀。
两人上香、鞠躬,随后站在灵堂与接待室的过门边,与周家人说话。张奇杵在一旁,听他们说起余老太太最后的日子,兴致寥寥。正好手机响起,他趁接电话踱步出去。
陆续有亲戚来了,灵堂涌进不少人,有年纪大的上了香被安顿进了接待室,被换下来休息的景元、景星被迫起身迎来送往。
梁i特地请了假,翘了一天的排练。她不认识人,没办法陪景元、景星一起,只好躲在角落,遇上周家亲友的询问,她只好起身礼貌作答。对于梁i来说,今日来吊唁的实属陌生人,面对好奇和探究,重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连脸上的表情都快僵了。
期间,周景元来回看了她好几眼,最后低声跟景星交代两句,转身牵着梁i离开了接待室。
“你不在里面待了?”梁i拖住他,“那么多人在呢!”
“不缺我一个。”周景元拽着她的手,直接拉着人往停车场走,“人来人往的,吵得我脑袋疼。”
“你饿不饿?”
折腾一夜没睡,中途只吃了点儿面包、饼干垫肚子,周景元早就饿了。
“余田在来的路上了,我让他带了早饭。”他对梁i说,“先去车上安安稳稳歇一会儿,马上就有的吃了。”
梁i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停车场走。
进入停车场有一段长长的回廊,廊边遍植松柏和常青树,廊柱下站着刚刚挂断电话的张奇,他一回身便碰上了周景元和梁i。
避无可避,张奇倒也没扭捏,笑着打了个招呼:“景元――”
以周景元的性子,他不待见的人,就是鼻子碰肿了也不会搭理。今天到底不一样,张奇是来吊唁的,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周景元得给张叔面子。
他冲张奇点了下头,牵着梁i走过,连头都没偏一下。
“景元,”张奇开口叫住他,哼笑一声,“不至于吧?”
周景元停住了脚步,侧身看他一眼。
张奇走近一步,笑眯眯道:“事情过去了,咱们就揭过不提了吧。”
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奇哥,什么事儿啊?”
多少年了,周景元再不是那个甩着书包冲进车间的小小少年了,张奇笑自己怎么给忘了。他一拍脑门儿,笑起来:“瞧我,还是景元大气。”
周景元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
“我说景元,老太太都走了,你还要护着余田吗?”
直到这句话,周景元才看清他真正的意图――哪里有什么揭过不提的往事呀,有的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旧人。
“护。”周景元笑道。
“姓余就这么占便宜?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呀!”张奇笑了笑,不知道是在嘲自己还 是周景元,“张家两辈人为远星卖命都换不来的待遇,有的人啥也不干,沾上个‘余’字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张奇吃多少次亏都改不了嘴贱的臭毛病,知道周景元招不得,他偏偏要去惹。采摘园那场架打完以后,张奇被张叔勒令停止工作回了家。接连失业,全因一人而起。
周景元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这口气的,又何止他张奇一人。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时间,周景元哪里听得什么‘鸡犬’和‘升天’的字眼。
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周景元松开梁i的手,直接冲过去拽住了张奇的领口。他咬着牙,阴恻恻地发狠道:“我不介意再揍歪一次你的嘴!”
别在手臂上的黑色孝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伏,被卷成一团。
梁i赶忙回身,拉住他的衣袖。
“周景元――”她出声,是阻止,更是提醒。
张奇知道有人拦着,更肆无忌惮起来:“来啊,让你奶奶的在天之灵看看,她的乖孙到底有多混账!”
“你给我闭嘴!”不等周景元动作,梁i先开了口,“再混账也比不上你卑鄙啊!奶奶的在天之灵要看也是看那些当面自诩卖命的功臣在背后是怎么不干人事的!”
起初,张奇是没把周景元身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放在眼里的。这会儿猛地被噼里啪啦一蛰,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景元看一眼眉头紧锁的梁i,松开手下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记住,没有下次。”
张奇理了理衣领,“哼”一声走了。
梁i也放下拽紧周景元衣袖的手,手心里湿了一片。她转过身,自顾自地朝前走,步伐很快,根本不等人。
周景元追上去,拉住她。
“你生气了?”他问她,“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认识他吗?他有资格让我生气吗?”梁i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穿过长廊,顺台阶而下,便是停车场的人行入口。周景元的车就停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
他见拉不住人,索性摁开车锁,等她上车。梁i看也不看副驾一眼,径直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周景元立在车门边哭笑不得,见她把脸瞥向一旁,干脆也钻进后排座。他捏住梁i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梁i挣开胳膊,转身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就这么激不得吗?要是我不拦着,你是不是又要跟他打起来?”
她气得胃疼,周景元却抓住了她话里的那个“又”字,他眉眼一挑:“你记得他?”
“能一而再地被同一个无赖气得沉不住气,你真是蠢得要命。”梁i恨铁不成钢道。
周景元怔愣片刻,随即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不同于往日的温柔和缓,今天的吻像是硬生生磕上去的。他使劲啃啄着梁i,唇舌都不放过,直到听到呼痛声都没有停下。
“周景元……”梁i使劲推他,却毫无用处,只得边躲边喊,“周景元!你冷静点儿!”
周景元终于放缓了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捉住梁i的手,重重拍在自己脸上。
“你做什么!”梁i惊道。
“是真的……”周景元嘴角抿出一丝苦笑,喃喃道,“奶奶真的走了,对不对?”
第71章 落日第四百二十一秒
“周家老幺又被拎到厂长办公室挨训啦!”
不到中午,周家老幺周景元闯祸的消息就在远星传开了。
“昨天藏锯子不是刚挨了一顿?”有人不解,“今天又是为什么?”
“恪―”得知详情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把老赵锯好的木板全摁上了钉子。”
“什么?!”
“废了十张木料。”
“我的天!钉子起不掉吗?”
“密密麻麻按满了,起出来,板材上全是小窟窿。”
“这……老周不得气死啊?!”
“一路揪着景元骂‘败家子’。”
八岁,正是周景元皮得没边没样的年纪,训不少挨,罚也没少受。这一次,连向来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周泽安也动了揍人的念头。
最后,到底是被余书荔拦了下来。
周泽安气得撂了狠话:“您就护着他吧!等到哪天我们都管不住的时候,他就得吃牢饭了!”
等他走了,余书荔进了周景元的房间。小孩知道自己闯了祸,蔫头耷脑站在门边。她牵他到书桌前坐下,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小脑袋。
“一张标准板材一般是 2 米 44 乘 1 米 22 的,大约是 3 平方左右。”余书荔顺了顺书桌上的书本,抚着桌面道,“这书桌是你爸爸给你做的,1 米 2 乘 0.6 的尺寸,不到一平米。除去桌腿,一张标准的板材至少可以做四张你这样的书桌。”
小周景元看着奶奶,认认真真地听她讲。
“一张板材做四张书桌,十张能做多少书桌呢?”余书荔问他。
“十个四,四十张书桌。”
“你们班有多少人?”
“四十个。”
“那正好,每个小朋友一张书桌。”余书荔补充道,“如果这十张板材没有被浪费的话。”
周景元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书桌。良久,他抬起头,对余书荔说:“奶奶,我错了。”
余书荔微微笑着,慈爱又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像小刺猬一样竖起来的短发茬,刺在人手心里,也传来些温热。
“润物细无声”说的就是余书荔这样的长辈。
对于年少爱闯祸的周景元来说,挨训受罚是常事。那些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多半都是余书荔保下他的。保下不是放纵、溺爱,是奶奶用柔软的心和爱为他筑出一条正直、规范但不必循规蹈矩的轨道,避免他恶意破坏的同时,也呵护他的本性不受破坏。
在周景元的心里,奶奶给了他多重的爱,奶奶的去世就给了他多深的伤。
人在生死面前,真正的无能为力。纵使奶奶身死不能复生,她也永远是周景元心里最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张奇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余书荔去世的这天来戳周景元的心。
只是,不论周景元有多无法接受奶奶离去的事实,都需要为自己此刻的鲁莽道歉。
“对不起……”他用拇指抚了抚眼前被他咬红的嘴唇。
梁i抬眼看他,黑色衬衣、黑色西服、黑色皮鞋、黑色羽绒外套,还有黑色的孝纱,周景元通身全黑,笼罩着又厚又重的挥不去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