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i接过外卖袋,把饭盒一个个塞进冰箱冷藏室。待她放好,周景元笑了笑,轻声道:“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梁i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走到玄关。想再说点什么,又张不开嘴。直到门推开的一瞬间,她拉住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衣服还没换。”
周景元习惯回家换衣服,此刻身上穿的也是居家那套,只取了外套挂在胳膊上。他抻开臂弯里的外套,穿好,笑说:“这会儿就不拘这个小节了。”
两人在门口依依不舍,冯美茹旁观不下去了,当场叫停:“梁i!”
“出去吃顿好的。”周景元悄悄捏了捏梁i的手,用口型对她说“我报销”。
梁i“嗯”一声答应他。
担心她和冯女士起冲突,周景元多嗦一句:“好好跟阿姨说。”
门关上,梁i站在玄关没动。
冯美茹冷冷道:“人走了,你魂就没了?”
“出去吃饭吧。”梁i转身进卧室前,交代一声,“我去换衣服。”
“我累了,不想动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你就天天吃外卖?冰箱里没菜吗?”说着,冯美茹往厨房走,去看冰箱里有什么库存。
最后,果真被她从冰箱里翻到不少食材。就着这些肉和菜,招呼梁家川一起做了三菜一汤。
要说冯美茹和梁i的关系,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像母女,更像是两个知心朋友。梁i的青春期平稳度过全有赖于冯女士高度的开明与平等尊重,同样的,冯美茹不论受到什么样的委屈和伤害都可以像朋友一样跟梁i倾诉。两个人一起吐槽,也互相打气,真正是“别人家的母女”。每次机械厂的小孩被家长耳提面命“看看梁家丽丽多让大人省心”时,小孩子总会抬出冯美茹出来予以反驳――“你怎么不说冯阿姨有多好”。
如果叫机械厂的人看到今天这样的饭桌景象,一定会大跌眼镜,毕竟与她们共同生活几十年的梁家川也是头一回碰见。冯美茹和梁i各吃各的,互不搭理,甚至连筷子都不会伸进同一盘菜里。
吃到最后,冯美茹先停了筷子,她看着梁i闷闷地嚼着菜,叹了口气。梁家川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夹起面前的菜放进碗里。
梁i头也没抬,继续吃着。
“丽丽……”到底是冯美茹先开了口,“我将近三十年的婚姻,你多少也算旁观者,难道没有得到任何启示吗?”
“得到了。”梁i在那声“丽丽”中抬起头,看向她,接收到问询的信号,继续道,“要爱就爱,不爱就分,泾渭分明、流血淌泪总强过拉扯不清、血肉模糊。”
冯美茹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然,定定地看着她。
梁i于心不忍,软了下来,叫一声“妈”:“不是你说过日子不能光听,尤其要看他为我做了什么吗?而且你还说‘人无完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怎么真 到了这一天,你既不听也不看,直接就下论断了呢?”
“不管他以前和现在为你做过什么,你能保证结婚以后他仍然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吗?”冯美茹是不信男人的,她跟厂二代近三十年的婚姻经验没有给她信心,自然她也不相信周景元能为梁i做到。她苦口婆心地劝自己女儿别跳火坑,“我供你上音乐学院,看着你进民乐团,眼见着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不可能让你摔进泥里的。”
梁i放下碗筷,苦笑道:“妈――我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什么跌不跌进泥里的。”
“谈恋爱?”冯美茹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谈到你的洗漱台上出现男士用品?”
梁i自知没得辩,静静听着,没说话。
“我知道如今时代不同了,婚前同居大有人在。我不是老古板,也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流行婚前试一试。但我想问你的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当真认定他了,要跟他过一辈子吗?你能承受之后的所有结果吗?好的坏的都能接受吗?”
“你也说是试一试了,别搞得我好像一脚踩到生死门一样。”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选错了人,不就是走进死胡同吗?”冯美茹自知自己现在就在死胡同里打转,那种憋闷的感觉她不愿自己女儿也经历一回。
“错了就分手啊,又不是不能换。”
冯美茹斥她:“你说得轻巧!”
梁i不以为意:“退一万步,即便结了婚,不合适也能离。”
“哪有那么简单!到时候孩子跟谁?别人怎么看你?你以后还要不要再嫁人?”冯美茹光想想都发愁。
“大不了我不生孩子。”梁i倒是没所谓。
“不要孩子连个奔头都没有。”即便开明如冯美茹,也难以逃开几千年来女性被灌输的价值观――相夫教子,特别是“教子”二字。以至于她一直觉得,生下梁i,看她平安长成现在的模样,是她如今苦闷的婚姻生活里唯一的欣慰。
梁i无奈:“妈,人生不是只有结婚生子这一条路的。”
如果梁i放弃了普世价值里的未来奔头,一定会成为外人眼中的异类,并且被家属院里的人当作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到头来,冯美茹担心的事仍然会发生。
“我不想你像我一样被人看轻,那样的日子不好过,我很清楚。”
一直形同隐形的梁家川瞥了冯美茹一眼,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下了筷子。
最近几年冯美茹过得有多憋屈,梁i都看在眼里。当冯美茹袒露自己的伤疤时,她实在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梁i垂下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冯美茹语重心长道:“我们趟前人走过的路就是盼着能少走弯路,我不想自己女儿跟我跌进同一个坑里。”
“妈,前人的经验教训给后人忠告,但不是拦后人路吧?”梁i冷静下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规避你说的那些风险,我会好好经营感情的。”
冯美茹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谁一开始不是想着白头偕老过一辈子的?”
第68章 落日第三百九十七秒
梁i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全国遭遇几十年罕见的高温天气,海城也不例外,日日闷热难耐。
冯美茹中午下班一回家就进了厨房,她一面切肉,一面招呼梁i把冰箱里的青椒拿出来洗一洗。梁i从书桌前起身,翻遍了冰箱的冷藏室也没找到。
“那你看看菜篮子那边。”冯美茹放下刀,又拉开冰箱门看了一眼,“奇了怪了,我记得还有几个的呀。”
菜篮里也没有,梁i抬头说:“要多少?我去买吧。”
窗外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冯美茹脱下围裙,抹了把汗,说:“我去买就行,你回屋吹空调。”说着,她已经走去门口换鞋了。
忽然,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梁家川走进家门,不料冯美茹就在门口,一脸愕然道:“你去哪儿?”
“我去买青椒,你先炒别的菜。”冯美茹一边换鞋,一边安排着。
梁家川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笑盈盈:“我买了。”
邀功请赏般得意,袋里装的正是冯美茹急需的青椒。
冯女士一下就笑了:“多亏你记得。”
“老夫老妻,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梁家川一句话哄得冯女士笑了一整天。
梁i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屋外是毒辣的太阳,家里却凉丝丝的,格外舒心。那个时候,冯美茹真的觉得她能跟梁家川和美幸福地过一辈子。
现如今,冯美茹不再对婚姻抱有奢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女儿在同样的人身上吃亏,不想她重蹈覆辙。
“我知道自己今天这样非常不理智,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满脑子都是‘你遇上了一个厂二代’、‘你以后该怎么办’……”冯美茹很少在梁i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此刻看上去反常的专制霸道恰恰暴露出她的慌乱,“说实话,我很慌,害怕你走上我的老路,以后也像我现在一样……有苦说不出。”
冯美茹像一个护崽的鸡妈妈,看到小鸡崽马上掉进泥坑,有的只是母亲的本能。她根本没精力思考自己是否能维持完美无缺的形象,一心只想扑腾过去护住崽子,把她带回安全的地方。
梁i无法不体恤这份苦心,比起辩解与抗争,她更心疼害怕孩子受伤的妈妈。
没有人再动筷子,也没有人起身离开,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在长长的一段静寂之后,终究是冯美茹先开了口――
“外人怎么嘲我高攀你爸家的,将来也会怎么嘲你。别人只要打听到你的另一半也是个厂二代,就一定会说‘梁家丽丽跟她妈妈一样,都是要嫁厂二代的’、‘有什么样的妈就生什么样的女儿’。他们不会管你们是不是真心相爱,只会觉得你一心想攀高枝,只会说你要奔的不是那个人,是那个人身后的工厂、家世和黄金万两。”
“即使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但这就是现实。到时候,家属院的唾沫星子能溅你满头满脸满身!”
“我走过什么样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也许你今天会觉得妈妈发疯了,但我只是想阻止你走上我的老路,免受我受的那些委屈和伤害。因为你是我的责任。”
大概,再没有人会像妈妈那样自然而然地把孩子当作自己的责任。
冯美茹一直体面要强,学习、工作、结婚生子,全都是旁人艳羡的对象。到头来,四、五十岁却因为梁家川跟舞伴暧昧不清,生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如果说梁家川是她人生中的锦上添花,那么他也是锦上那个反复垒叠的补疤。
世人的门第观念、闲言碎语是尖刀利剑,足以伤人心,梁i很难想象,冯美茹究竟是以怎样的勇气来面对别人的反复戳指。而冯美茹,只想螳臂当车般护住自己的女儿。
梁i即刻就湿了眼眶,埋下头不敢看她。
梁家川再坐不住了,他瞧瞧冯美茹,又看看梁i,“唉”了一声,终是开了口:“说这些干嘛……”无奈,更多的是轻飘飘的一句揭过,“没有人说丽丽的。”
男人所处的舆论环境到底与女人不同,他再不济也会得到谅解。
“只是跳跳舞,没什么大不了。”
“男人年纪大了,更有魅力。”
“你看他家里那位都没意见,调教得真好。”
“彩旗与红旗俱鲜艳,你我的奋斗目标呀!”
……
诸如此类。
他无法真的共情身为妻子的处境,只会在对方日复一日的抱怨与责难中失去耐性,去试探、去挑战,去拓宽可以逾越的边界和底线。
所以,他不在意,甚至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为冯美茹没分寸地将婚姻中的丑陋袒露在女儿面前。
“什么‘厂二代’‘唾沫星子’的,别必要说这些……气话……”他到底底气不足,又看了冯美茹一眼。
梁i强忍鼻酸,红着眼眶告诉梁家川一个事实:“你以为妈妈说的那些唾沫星子还没溅到我身上吗?这个家的人,谁幸免了?闲言碎语不是你不想就不来的!”
这一刻,冯美茹仿佛找到了同盟,跟梁i同仇敌忾朝梁家川道:“闭嘴吧!你就是那个反面教材,全无立场。”
“爸,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之所以不肯同意我跟周景元在一起,全是因为你在外面胡搞瞎搞?是你让她心灰意冷的。”
梁家川一怔,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
“我还记得我上初一的时候,要骑自行车上学。刚开始的一个月,你担心我,每天骑车跟在我后面。中学六年,但凡放学的时候下雨,一出校门,我准能看见你给我送伞送雨衣。即便你被迎面雨扑湿一身也好脾气地笑,远远冲我挥手要我慢点走,别滑倒了。”梁i回想起那个时候,梁家川虽说没有多强的事业上的野心,但 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她想了想,又说,“还有一次,我被一个男同学惹哭了,你知道后,拦下人家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的道理,让那个男生以后再没敢欺负我。”
不知道梁家川还记不记得这些小事,总之梁i忘不了,她告诉他:“我同学总说‘梁i爸爸好好呀’,我也一直记着你的好。可是,现在呢?你还担得起这声‘好爸爸’吗?”
话说得非常不客气,连冯美茹都愣了一下。她眼见着梁家川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布满阴云。
这些话积攒在心里太久了,即便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伤人,梁i还是不吐不快:“你可以自私地不顾家人的脸面和体面,我是不是也可以自私地说一句‘我恨你’。”
本来,梁i还想说“打擦边球玩暧昧,没品又没种”。可终究是没开口。有的话点到为止,不说是给梁家川也给自己留一点可笑的脸面。
然而,一个“恨”字不啻于一柄利器,已然刺穿了身为父亲的全部铠甲。
梁i跟梁家川的关系虽不及与冯美茹那般无话不谈,但绝不是紧张和对峙的。眼下,梁i一字一句似针,一下一下全扎在他的心上,密密的针眼,隐隐作痛。
这是梁家川五十多年的人生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痛、羞与愧交织。他呆呆地看着梁i撇开视线,起身收拾餐桌,冯美茹也跟着站了起来。
母女俩将碗盘收拾进厨房,梁i让冯美茹去休息一会儿,自己站在洗碗池前,蘸着洗洁精兑出的热水泡泡,一个碗一个盘子地慢慢洗起来。
装在家居服外套里的手机轻轻的震了两下。
梁i擦干了手,划开屏幕,是周景元发来的消息――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梁i回他。
“还好吗?”
“不好。”
“受委屈了?”
如果周景元站在她面前,一定会弯下腰,偏头看着她。梁i想象着画面,不由地抿了抿唇。
还没来得及回复,周景元的下一条消息紧跟着来了――“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发泄在我身上。”
梁i“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他:“那你可得准备好承受我的狂风暴雨。”
“我的荣幸。”
“受虐狂。”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少贫嘴。”
“心情好一点了吗?”
梁i有的时候很佩服周景元的感知力,她再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能被他捕捉到,并且在嬉笑打闹中轻而易举化解掉。
梁i发了一个表情过去,是一只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在猛点头。
她难得这般软糯服帖,隔着屏幕,周景元都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脸蛋。他果断从表情包里找出捏脸动图,毫不犹豫地发了。
等她洗好碗的功夫,冯美茹也歇了一会儿,见她出来,语气平平地说要和梁家川去一趟菜市场。
梁i知道他们是看她冰箱快空了,特意去补货的。她看他俩一眼――冯美茹熟门熟路地找到购物袋,准备出门;梁家川心事重重地站在她身边,不复往日的和煦笑脸。
梁i在心里叹了口气,朝他们道:“一起去吧,买了东西找个地方吃饭。”
“晚饭……”冯美茹刚想说她来做。
梁i便打断了她:“在外面吃吧,吃完正好去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