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听了心惊,面上不敢有任何表情,嘴上唯唯诺诺。
季远凝说完事后放他离开,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过数日,锦阳饭店又有消息了。邢涛脚步匆匆进了云江会馆,他简单拱手道:“池三爷今日在他的外宅请客吃饭,要不我们去凑个热闹,为他助助兴?”
“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要更热闹。”季远凝微笑道。
池三爷正在自己外宅摆了一大桌酒菜。这次他可下了血本,大盆的毛血旺、大块的红烧牛肉、牛杂汤等等,都是味道重又合口味的菜式。
宴请的人等除了老八,还有五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池三爷的轮椅被师爷推进来。
池三爷道: “今天请你们来,是上次在御城巷里你们做的那件大事的奖赏,除了这顿庆功宴,我还会给你们兑现别的奖励。”
“好!三爷威武!”大家的兴头被激发出来,纷纷喝彩道。
师爷笑道:“三爷请你们吃好喝好。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来来来,快点用吧,天气冷一会就凉掉了。”
“我们得先跟三爷敬一杯,你们说是不是啊?”一个大汉起身道,“感谢三爷,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自己端起杯子,吨吨吨先一饮而尽。有了他的范例,老八左边的男人也举杯饮光。
老八环顾他们,自己举着酒杯的手没有动。
“三爷酒量一向不行。你们这不是逼他吗?”师爷偏头望了望池三爷,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
“三爷您随意,这是我们大家一片心意。”喝干了酒的大汉说道。
“好好好,难得今天高兴,来,同饮,同饮。”就在池三爷举杯时,他手一抖,不小心把酒撒在地上。
师爷忙去身上寻帕子,给池三爷擦袍子上残留的酒渍。
“唉,残废人老不中用了。酒都拿不住,你们不要被我这事扫了兴,继续喝喝。”池三爷的语气颇有些自责,还有些懊恼。
“三爷自便,我们干了。”老八右边的男人正要喝下去,就听见门“砰”地一响,有人踹门而入。
“三爷好兴致。”进来的是邢涛,带了个中年人。
“你来干什么。”池三爷见到邢涛,心中一惊,嘴上问道,“这是我的宅子,你这是擅闯民宅,我可以去舵主那里告你。”
“告呗。正好说说你们在这里喝什么酒,庆的什么功,让闵舵主评评理。”邢涛抱着手臂云淡风轻看着他们。
话音刚落,就看见先前喝了酒的两个人扑通倒在地上。看得剩余三人面色如土,这时老八嚷道:“TMD 你……你们过河拆桥是吧?利用老子们的时候说的是什么,现在居然下毒!”
邢涛对身旁中年人道:“怎么样,听见了吧。”
中年人皱皱眉,挥手让外面的人进来:“来人,这里的人都带走。”
老八等几个人都被执法院的人带走了,场面上只剩下四个人。
池三爷心道不好,明白事情败露,他还是强项道:“邢涛你什么意思,你金兵部还不能管我的私事吧。”
“这位是执法院韩四爷的属下苑先生,他可以管你的事吧?”邢涛冷笑道,季先生算的没错,池三爷果然下了手。
“韩四……他在外面?”池三爷话音颤抖问道。
“这么好的一场戏,我怎么不会邀请他来。”门外传来季远凝淡然的声音。同季远凝一齐进门的正是韩四爷。
“说吧,这些人和你的宴席是怎么回事?”韩四爷道,“还有这些死了的兄弟们。他们应该是工建部新入帮的弟兄吧。”
“……”池三爷被韩四爷勘破真相,此刻无语。
“你还是说了吧,毕竟这涉及到舵主麾下工建部,影响不好。现在就你我、季先生、邢先生、苑先生和万先生六个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我一手操作,和我家三爷无关。求韩四爷你们手下留情,万事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主意也是我出的,酒都是我让人暗中动的手脚,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三爷什么都不知道,请韩四爷你们明查。”师爷见韩四爷几人威逼池三爷过甚,想咬牙揽下所有责任。
他光言语还不够,更跪倒在地。一张圆脸布满了沉重,眼镜后面的眼睛流露的是后悔莫及。
“万明,你……”池三爷的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始终含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
“万先生,你既然知情,就全部说出来吧。”韩四爷并不计较谁认罪,他现在只需要真相。
“事情是这样的。是薛家来人来说想找人教训一下薛家二小姐,我通过老八传话找到原来礼户部的王堂主,他因为被季先生打了一顿又褫夺了堂主之位,满心怀恨,所以就一口应下来。只是他在礼户部没有找到愿意干事的人,因此就找了工建部新入帮的弟子们来,他们刚刚入帮不久,人面不熟悉,出了事也好一脚踢开。”师爷万明道。
“你想得还挺周全。”邢涛补充一句讥讽道,“不愧是三爷倚重的智多星。 ”
“为什么你们要替薛家做事?”韩四爷一针见血问道。
“这件事是件隐秘,事关闵舵主,我们不敢妄言。”池三爷道。
“和闵舵主有关。”韩四爷已经大致猜出池三爷的意思,他复述一遍不再问下去。
季远凝心中也明白了,和闵舵主有关,受害人是二小姐薛明柳,薛家人想教训薛明柳,这么说定然是男女之事纠葛不清,想教训薛明柳的恐怕非大小姐薛明桦莫属。
这么说这件事的起因还是拈酸吃醋那点事。
韩四爷心中有数,他让苑先生把师爷万明带走,韩四爷几人一走,就剩下季远凝邢涛和池三爷三个人。
第十二章 助推(4)
“池三爷。”季远凝此时要问的是另一件挂心的事,“云城火车站里,劫持傅石他们的,是不是你的人。”
“你终于承认了。哈哈,季远凝。你的爱妻林小姐和傅管家当时正在一起,你不是号称林小姐出的车祸吗,怎么会在云城火车站出现。”池三爷大笑起来。
“林宁她已死落土为安,我不想跟你讨论她的死因。我只想知道,是谁想伤害邢大哥,你可知谋害帮里兄弟罪加一等。”季远凝冷漠的声音,提醒着池三爷他只是关心邢涛。
那天实在很凶险,就算是久经沙场的邢涛亦差点回不来。若不是邢涛灵活的跳跃翻滚到危险范围外,又及时伏下护住头,才逃过一劫。但那么多兄弟,逃出来的不过傅石和林小姐,与他自己三个人而已。
“那算是我的人又如何?你季先生根本不可能公开云城火车站的事,这一点我和你算是平手。”池三爷这是真心的笑,能和季远凝打个平手,可算他们斗智斗勇过程中一个大胜利。
季远凝预料到池三爷会这么说,他淡淡道:“幸而邢大哥没事,我也无意追究,不然我不会等到韩四爷他们走了再问你。既然你承认了,我知道了就够了。邢大哥,我们走。”
邢涛随着季远凝出来。他在车上悄悄问季远凝道:“御城巷的事你觉得韩四爷如何处理?”
“大事化小。这件事毕竟涉及闵舵主的隐私,重不得轻不得,万明定然留不得,池三爷大概率可以脱罪。若我是他,也只能这样处置。好在我终于知道云城火车站另外一波人是谁,来日方长。”
邢涛点点头:“可惜今天没有办法能把池三爷绳之以法,只能让他的师爷顶罪,他自己逍遥于外。”
“这个结局我已有心理准备。”季远凝放松自己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
季远凝刚回礼户部,恰逢闵舵主派人查问,说完了解前几天薛老爷大闹金兵部的事情,季远凝恭谨地对来使言道:“明日季某定给舵主一个答复。”
隔天,执法院开了中和堂。中和堂朱漆大门打开,意味着韩四爷又要处分人了。
闵舵主受邀前来,邢涛看时,身体还没复原的莫五爷到了,池三爷更不必多表。还另外来了位帮外人士,正是闵舵主的岳丈泰山薛老爷。
形式唱罢,带到“犯人”。圆脸师爷和其他四人都带到韩四爷面前,老八却不在其中。
韩四爷把四人坏了薛明柳之事历历言明,薛老爷问道:“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女儿?”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师爷不想牵连池三爷,他开了口:“我们几个在御城巷附近吃饭,看到贵府女儿一个人单独闲逛,我们看她漂亮起了心,是我们不对。”
“你们可是金兵部的?”薛老爷问道。
“不是。我们是工建部的。我们知道薛老爷你和莫五爷有矛盾,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冒充金兵部的。”一个大汉垂下头。
事情到此清楚明晰了,韩四爷问问具体情形,能和薛老爷了解的对得上。薛老爷亦不想多谈,便如此罢手。闵舵主没想到牵连自己的工建部,见薛老爷罢手,自己也想息事宁人。
接下来就定师爷和四人的罪,各自领受刑罚。四人犯淫邪之罪,师爷组织策划,都得了最重的第四种贴门神刑罚,就是将人用长钉在门板上。
池三爷在执法师将师爷带走的时候,扭过了脸。
闵舵主,更在中和堂满面惭悔罪己,说是自己审核不严,把关不密,才让手下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他说这话时,鬓边的须发随着他的气性而起伏上下,看起来满是怒气,都随着夸夸的言论散发出来。
看得韩四爷身旁的苑先生摇了摇头。
执法香堂散场后,闵舵主面上肃穆,季远凝从他手的细微动作中看得出他情绪并不好,他目送闵舵主离开中和堂。
邢涛搀扶莫五爷走了,池三爷亦忿忿自推轮椅往前,中和堂只剩季远凝自己,站定望着中和堂三个字的匾额。
就在他打算离开之际,大门处苑先生回来,对他喊了一声“季先生”。季远凝回过神定睛,苑先生一身灰布长棉袍,千层底厚布鞋,朴朴素素毫不起眼。
“苑先生,有何指教?”季远凝拱拱手。
“我忘了一事,帮里都说季先生的学问甚深,我一直想和季先生你切磋切磋。”苑先生有神的双眼凝视面前的年轻人。 “不敢。季某才疏学浅,都是他们抬举。”季远凝道。
“季先生,你不必客气。我想请教的不过是书本上的知识。我最近看《世说新语》,倒有些不解之处。季先生,刘伶疏狂天地为衣,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就连女子亦是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这些可谓魏晋风骨?”
季远凝默然半晌,摇摇头道:“魏晋风度,在我看来不过是逃避而已,那种玄学之气,何能脚踏实地。我看世说满书之中,可推崇的唯有谢安。”
“为何?”
“谢安让子弟集聚,问《诗经》何句最佳?有人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认为: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说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别人都沉浸在个人情感里,就如同那王衍信口雌黄满嘴清谈之流,唯有此人,倒有忧国忧民之胆色。” 苑先生望了他一会,没想他如此回答。
“苑先生对我的答复可还满意?这仅仅是我个人见解,见笑了。”季远凝谦虚道。
“说实话我没想你会提到这则谢安旧事,倒是我肤浅了。”苑先生一揖,“季先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们后会有期。”
季远凝听他说后会有期,见他兀自走开,愣愣神,自己亦离开了中和堂。
事情即定,季先生终于要再婚了。季园里张灯结彩,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大家高兴的由头是沾喜气,尤其是喜宴上可以大吃大喝一顿,对于不能常常吃肉的丫鬟仆人来说,能有一场喜事,实际意义莫过于此。
连林宁这样的偏院也听到祠堂杂沓的脚步声,这里的下人们似乎变多了。
“杂物间”依然只有安茹与她为伴,因此她从书中抬首问道:“安茹,季园里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第十二章 助推(5)
林宁这样敏锐,安茹知道瞒不了她,也不打算瞒。因为张慧清刚刚想办法传信给她,说江城林氏钱庄打算派人过来接走林小姐回江城,日子由她定,大家全力配合。
安茹道:“季先生要成亲了,和姚阿杏。”
“……!”林宁的书掉落在地上,她没有弯腰捡,她沉默一会,问道,“日子定了么,哪一天?”
“林小姐,你别难过,就在三天后。”安茹答道。
“我不难过,我只是有些震惊。他还是要娶她了,这是我到现在也没料到的事情。”林宁平静道,“我没想过他会选择她,并不是说阿杏以前是堂子里的姑娘,我以为他只是喜欢新鲜,就好像吃惯了米饭想尝试一下面条,我没想到他动真格的要娶她。是我错了,人始终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
“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安茹继续问道。
“慧清她不是在帮我联络么,时间呢,就定在他娶妻的那天吧。”林宁想了想。
仿佛一个轮回,姚阿杏第一次进季园东苑吃饭,她第一次逃跑。如今她第二次进季园结婚,也是林宁第二次计划逃跑,她好像不得安生一直在奔逃的路上。
因为她不打算再继续这个死结轮回,她要亲手终结这个游戏。
林宁思考着,不知怎的,胃十分难受,咽喉部位似乎控制不住,干呕几声。
“小姐你又这样了,最近你胃口也不好,东西吃不进还总想吐,这可怎么为好。”安茹起身过来为她拍背。
“没事。最近我的情绪又起伏不定,一定是情绪影响了肠胃,过些天就好了。”林宁被她拍背,取了案头的水杯,抿口温水,舒缓许多。
“你可一定要为我把消息送到,尤其是时间,一点不能错。”林宁叮嘱道。
“小姐你相信我,这件事 我一定办好。”安茹道。
“只是我走了,你又该如何脱身?”林宁问道,“上次的事……”
“我来想办法吧。”安茹苦笑道,“大不了就像你说的,我回去鸣凤班,季先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千万小心。”林宁叮嘱道。
是夜安茹在外间睡着,听见门一响,她朦朦胧胧起来一瞧,是季远凝来了。
他对她摆摆手,自己进了里间坐在林宁床边默默望着她清丽的睡颜。
安茹不知道季远凝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迷迷糊糊合上眼睛。林宁只觉得有带着温热体温的东西在她脸上拂过,早晨醒来的不真实觉得一定是场梦。
连着两天晚上季远凝都来,最后一天的夜晚林宁终于知道了她脸上流连的温度是什么,是他满载热量的唇。
她装睡不想醒来,明天她就要走了,而他就的新夫人即将进季园,这季园再也不是她曾经以为的庇护所,是她自己的安乐窝和不会受伤遮风避雨的温暖巢,在这里她将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也不想蜗居在这里苟延残喘。
他虽然坐在她床边,距离很近,但好像两条平行线,曾经纠缠交汇过,过了今晚就不会再有交集。林宁在他的唇吻过自己面颊后就能理解了,她不想流露,但控制不住落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