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凝敏感地觉察这颗眼泪,这颗清清泪滴仿若天幕中划过的一粒流星。
他看那“流星”滑落在枕头上,床上人睫毛的根部还有点微微湿润。
他没有再看,起身离开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是天上一弯钩子,钩子的这头有遮遮掩掩的乌云,连月亮的样子都不够痛快,有点牵念似的。
季远凝在祠堂院子里站住了,看那弯新月。
郑管家带了件风衣,给他披上。郑管家道:“天冷了,也不早了,明天还要去别院接亲。”
“明天。”季远凝的嘴角牵起微微的一个弧度,“也许一切都该结束了,所有都能被导正,对的始终是对的,错的就该回归它的本质。”
“先生你这话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明天你只需要派人看好这里,我只希望这里没有变数。”季远凝盯着他出来的小门。
“是。”郑管家答道。
陶正礼也听说季远凝的再婚,他把报纸放在桌上,实在琢磨不透季远凝的想法,林宁不是活着吗,他为什么还会娶什么姚阿杏?
他想起林宁葬礼季远凝身旁的那个女人,眉目记不清了,只想起他们感情甚笃的样子。陶正礼蓦然把手在桌子上一拍,为林宁不值。
季远凝难不成想吃锅里望着碗里的?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手指放在报纸上,遮住了婚礼这则通报下面的另一条新闻。
那条新闻是云城薛家昨夜遭遇火灾,除了薛老爷和薛夫人和若干丫鬟仆人,其他人都没能逃出来。
记者把这则消息写得缠绵悱恻,简直闻者伤心见着流泪,陶正礼眼睛梭过这个标题,大概看了几眼内容。
看来薛明柳凶多吉少,他看的时候叹了口气,没有了薛明柳,和薛家的那场婚事当然自行终止。
张慧清来了,她得到了安茹传来的口信,她对陶正礼道:“林小姐时间定了,就在季远凝结婚那天。这两天江城林氏钱庄就会派人过来,只是车子得向你陶大少借一辆。”
“只要能把林宁弄出来,别说车子,倾囊相授。”陶正礼笑道,他就知道认识的林宁不会在季园困守,坐以待毙,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人说太阳总会升起。别院里的姚阿杏早早就被负责梳妆的丫鬟们叫起来上妆忙碌。
“不用这样早,先生不是下午才接我吗?”姚阿杏喜滋滋坐在梳妆台前,望着丫鬟们手巧地打理她的长发。
“这是第一遍,下午还需要补妆哩。”丫鬟道,手上不停,拿篦子仔细梳理。
“恭喜夫人。”桃珠端着早餐盘子过来,里面都是些干粮。
桃珠把一个馒头包好,装进姚阿杏的婚服旗袍,她道:“夫人,今天你可能得饿肚子,我先准备了一点食物,倘若你饿了就在轿子里吃点。”
“你这个丫鬟真是心细,放心,以后跟着我,我亏待不了你。”姚阿杏头发刚刚盘起,就拿起夫人的腔调。
“桃珠谢谢夫人。”桃珠更是聪明,特意向她行礼道。
“夫人,有人找。”桃珠刚刚下去,又转回来,通报道。
第十三章 罗网(1)
季园婚礼空前盛大,整个云城都在传说着季园主人季远凝的续弦之礼。
为了这场婚礼,季园巷子里灯火通明,连门口十里都点燃灯笼相待。还有那条长长的红地毯,听说新娘抬进来季远凝给的嫁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都数十箱,还跟着随嫁的仆人……
没有来的是莫五爷,晚间闹酒他伤势未愈吃不消,因此人不到礼已到,几箱厚礼由邢涛送过来,另没来的是池三爷和闵舵主,后者因夫人薛明桦家中遭逢火灾劫难,不宜出席结婚盛典。
大家都看到季远凝穿红挂彩,身骑一匹挂红花的高头大马慢慢出现在季园巷子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顶花轿,四角垂坠大红镶珠子的流苏,在光华里闪耀异常。
里面就是他最终娶进门的、云灵山的别院外室姚阿杏。她的传言更多,说季远凝为了她,不惜和自己结发糟糠林家大小姐离婚,说不定林小姐的死和他抛弃她有关,还说倘若林老爷还活着,哪有季远凝曾经姻缘云云。
季远凝根本不在乎流言,他回头望望那顶红色小轿,忽然喜悦起来。翻身下马,威风堂堂等在季园门口,等着小轿过来放下。
落轿后,便有喜娘口唱欢喜词,让新郎官踢三下轿门。
季远凝毫不含糊,伸腿过来踢了三下,震动很大,姚阿杏稳坐钓鱼台,稳稳撑住。
之后新娘下轿,又是跨火盆,又是喜娘搀扶,众人都往季园正堂走。
等待新娘子进来时,季园门口进来一位中年男子,他今天一身大红的袍子,笑容满面对站定的季远凝拱拱手:“我得打断一下咯。在季先生你婚礼之前,我先恭贺你双喜临门。”
“什么双喜临门?”季远凝听出他的话头,做了手势让流程都暂停。
“这是江城顾山主赠予你的印信,他派我带了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季远凝只觉得底下人眼光齐刷刷看向自己。印信一定是件顶重要的东西。季远凝继续往下听。
“这枚印信代表:即刻起,你就是新任天门山分舵的舵主。恭喜。明日会有正式交接的文书,还有新舵主的护卫队马上要到,今天我先来一步,特此祝贺你的婚仪。”
“苑先生,你这话何意?你到底是谁,顾山主的印信,你从何得来?”季远凝有些迷茫,但他肯定苑先生真实身份不容小觑,绝不仅仅是韩四爷属下这么简单。
韩四爷起身“恭喜”一句,然后揭开了苑先生的身份,他道:苑先生不是我的手下,他其实是顾山主的特派员。他来这里是想了解真实的云城分舵,然后把消息上达给顾山主,季先生你明白了吧。”
“韩四爷说得对。”苑先生补充,“顾山主刚刚上位,日理万机,无法分身,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明察暗访各个分舵挖掘人才。”
“韩四爷,你也知道这件事么?”季远凝转头问向韩四爷。他微微颔首笑着,一点也不惊讶。
“小季,这是对你的一种肯定,你拿着就好。我一心为了帮里,不能再有那样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牵扯。”韩四爷道,“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确实该退位让贤了,毕竟我们之间都经营了这么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勾连往复,天门山分舵唯有你这样的新鲜血液才能带领。你不要有顾虑,推三阻四的。”
既然韩四爷这么说,季远凝不好再多言,他接过苑先生手中递过来带着“顾”字的铁印,感觉甚是沉甸甸。除了本身的材质沉重,还有它背后的意义。季远凝有一种感觉,只怕这东西会掀起一阵风雨。
“先生,新娘子可等急了。可否继续?”司仪问道。
“继续吧。”季远凝把这枚东西收进衣袍里,思绪回到眼前的婚礼现场来。
新娘子由喜娘引领,款款而来。季远凝此刻才觉得姚阿杏走路也可以这么文静,她蒙着红色盖头,脚上是那双他送她的蝴蝶结鞋子,其实这双鞋并不适合她,因为阿宁就喜欢带蝴蝶结的小物事,他潜意识觉得女人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花样图像。
他的余光盯着她的鞋子,也许今天是她的喜日,连穿这双鞋的脚都秀气有型。就在这样想东想西中,新娘子已经走到他面前。
“诸位,我季远凝出身微末,能有今天实在是各位家理人的提携。这次的婚仪我夫妇二人也不讲究什么规矩,先敬各位一杯。”说着 ,喜娘把酒杯分别递给两个人,新娘子端到盖头下一饮而尽,季远凝梗脖饮干。
接下来拜天地。季远凝和姚阿杏没有高堂,只能对着红木桌上的牌位拜了,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阿杏袅娜随喜娘进房,礼成后,季远凝安排着宴席。尽管闵舵主、莫五爷和池三爷没到,一点也不影响热闹。还有韩四爷和马二爷,邢涛带着众多帮众,开席很多。
和正堂热闹不同,清冷的祠堂小院杂物间里,林宁在等安茹的消息。她想知道张慧清接应的车子到了没,外面的护院有没有换班等等。
她正心急等待,门一响,呼啦啦来了一群丫鬟,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要走。
“去哪里?”林宁问道。
“不必问,先生吩咐,到夫人您该去的地方。”一个丫鬟答道。
不行,还没等到安茹,她绝不能离开半步。忽然,林宁有股控制不住的惊恐涌上心头。虽然她能抓住这股恐惧从哪里来,正是缺乏安全感。她年轻时漂流到云城,然后搬进季园,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接下来全是颠沛流离。
但她能觉知,却还是困乏于处理这些情绪,一下子,曾经几次对被挟持的不安全感又从心底冒出来。
她猛然痛苦捂住心口,喘着气道:“不……不……要……走……”
丫鬟们没预料她的反应,都不敢随便动她,更不敢轻举妄动。
“快快,叫……叫……安茹……来……”林宁因为大口呼吸眼前发黑,她坐了下来。
一个丫鬟反应过来赶紧找来安茹。
安茹迈着大步匆匆走进来,怒喝道:“你们进来干什么,快出去!”
“安姑娘,我们想着时间到了,就进来了,没想到夫人会……是我们的错。”丫鬟们被安茹利牙一顿抢白,见夫人情形不对深深自责,又害怕闹出事端,一时僵住。
第十三章 罗网(2)
林宁停下捂住心口的动作,她抬头用漂亮的双眸凝住安茹:“安茹,这一切你都知道,是不是?”
“是。”安茹承认道,“季先生跟我说了他的计划。”
“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起季远凝,现在她没来由有些头疼。
“今天的婚礼女方,其实是小姐你。”安茹想了想,如实道,“姚夫人只负责和他拜堂。”
“然后就把她换掉,入洞房的是我?那么对外名义上他娶的是姚阿杏,背地里却是顶着姚阿杏名字的我?”林宁一下就看破了他的计划,哑然失笑,“他把身边的女人当什么,全是计划的一环么?他永远这样,漫说季园人多眼杂瞒不住,就算瞒住了,他伤害的是我和姚阿杏两个女人。这种冒名顶替,又只能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不稀罕也不想要。”
“我懂,林小姐。所以一开始我就说要帮你,现在正是很好的机会。”安茹提示道,“小姐你心口不舒服好了么?”
林宁立即继续捂住胸口,故意“哎哟哎哟”大声呻吟。
安茹出来喝斥道:“你们不听我的话,已经吓到夫人了怎么办?还不快去告知先生请医生来?还有你们,那些守门的,夫人不喜欢你们站这么近,她说看了不舒服,让你们离远一些。”
丫鬟和仆人们生怕她身体出问题,立马按照安茹的说法做。又听见林宁在里面虚弱呼唤:“安茹。”
安茹返身进房,出门指挥道:“夫人说,守门的,你们站的位置有光影晃动,看得她心惊,你们再走远点,就到那边树下吧。”
安茹环顾四面,天色乌漆嘛黑,那颗树的位置应该看不到这边。她走过去亲自试了试,连连点头,又在门边晃一圈,悄悄打开了插销。
一切按部就班,林宁抓紧时间,看准方向,直冲门口,趁人们来不及反应,她登上了季园后门外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
汽车如约接上了林宁,车座的旁边坐了个黑色礼帽的洋装男人,他见到她,脱下帽子。林宁脱口而出:“大表哥!”
季远凝此时还在酒桌上敬酒。帮众敬的除了是他今天的洞房花烛之喜,更是为了即将上位舵主的“金榜题名”之喜。他一向猜不透心思的心里,和喜怒不行与色的脸上,今天浮现的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这么多年的小心谨慎、这么多年的布局筹划全在今天实现!可不爽利可不痛快!纵使他酒量不算太好,也多喝了几杯。尤其是邢涛,他为季远凝高兴,闹哄哄和他对饮起来。
季远凝和众人差不多都有几分醉意,正嘻嘻哈哈四处拉人连灌带催,气氛热烈。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忙忙乱乱跑来,对季远凝附耳几句话,他正被韩四爷敬酒没有太在意,一盅喝完,安茹接着匆忙跑来,收敛了面上的急切,直接和季远凝附耳说话。
季远凝手中的酒杯险些脱落,他的醉意顿时被吓醒了。
“小季,怎么了?”韩四爷发现他神色不对,问道。
“没没什么。”他听到韩四爷洪钟一般的声音,脑子清楚起来,遮掩道,“新娘子让我过去一趟。”
“嘿嘿,看来新娘子等不及想洞房了,真是迫不及待啊。”不知是谁借着酒劲调侃道。
季远凝只能歉意行个礼,径直到祠堂小门处,问外面两个惊魂未定的护院:“你们看她从这里跑的?”
“是……是是,她出门坐了车子。先生,我们知错了。”可怜这两个护院还在自责。
季远凝没有说话,进了“杂物间”,仔细问身后跟着的安茹。
安茹流着泪把丫鬟们如何吓到了林宁,自己如何处理,又说林小姐说饿了想吃点东西,自己想着她一个病人哪有体力逃跑,不想大意出错。末了她跪下哭诉道:“先生,我错了,我不对。您处罚我吧,我弄丢了夫人,您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季远凝看她哭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林宁,心生恻隐:“罢了,人都没了,我处罚你有何用!”
他懊悔自己多喝两口,没有早点过来亲自盯梢,那条滑溜溜的“鳝鱼”再次从布置好的罗网里溜掉,也许这次消失的无影无踪,茫茫人海里难觅芳踪,他就此从人生的峰顶一下子坠落谷底,黯然垂头坐下来,一下子失去了心气。追查追责都无济于事,她应该永远不会再回头……他对她的许诺,更可以说是对自己执着的承诺,她就真没有相信过,一下化子虚乌有。
有缘无份彻底相忘于江湖的结局,令他缓不过气来。
此刻接林宁的汽车,打着大灯在路上独行。大表哥曾俊才沉默着,出了季园后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着他硬朗的脸庞。
他转头望望林宁,他见她时还在数年前,听说她嫁给了一个乡下穷小子,自己一度还对她有点同情。后来又说她夫君乃云城名人,想她境遇不差,又不在一地没有交集,觉得季园未免是她的良好归宿,没料到世事多变、翻云覆雨,今天还要特意来云城一趟带她回去,简直无语。
曾俊才透过灯光打量她。她的容颜胜于曾经的青涩,她真算一个美人,把他在江城的相好都比下去了。曾俊才不由伸出手,趁着黑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林宁扭过脸,挪了挪,念着他好歹是自己表哥,还得同路而归,瞪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司机忽而咳嗽两声:“咳咳……”
这两声咳嗽让曾俊才游荡的闲心收了回来,这是陶大少派给他们的车子和挑选精干的司机,他不得不收敛些。
来时陶家大少为他们规划了线路。林表妹在云城混得似乎风生水起,连陶家大少爷都为她鞍前马后,这让曾俊才有些意外。
陶正礼道,火车就不想了,变数太多。唯有办法是带足汽油,走连接两地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