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论如何要来的,倘若能顺利把他们送到江城,我会在江城光明正大见她。倘若有变故,我可以伺机处理。”陶正礼道,接着他想起什么,对张慧清道,“今天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不是你及时发现有人,打的那一记闷棍,我如何可以救得小宁。现在,她完全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只差一步就可成了。”
“你打算把她送到你的正堂巷小院吗?”张慧清问道。
陶正礼点点头。
“那不是伯母她也会见到林宁?”张慧清又问道。
“无妨。”陶正礼道,“见到就见到,母亲总要见到我心仪的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他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林宁,还脱下自己的大衣裹住她,随时摸摸她的额温。
司机开得极快。一路上横冲直闯,直奔正堂巷小院。
“正礼,你回来了。”院子里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是,娘。”陶正礼手上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女人,不等下人们开门,一脚踢开院门,着急忙慌把林宁送到自己的房中。
“她是?”中年女人一身锦缎旗袍,薄施粉黛的脸上些许细纹,眉宇间看得出她曾经是个美艳绝伦的妇人。她烫了时髦的卷发,站在门口望着他往床上放下怀中的佳人。
“娘,您看不出来吗,她是林宁。”陶正礼道,“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跟您细说。”
“原来她没死。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叫人烧火盆,找丫鬟给她换衣服。”陶母也赶忙张罗起来。
一时忙碌之间。张慧清找医生来了,她和陶母打声招呼:“伯母。”便让医生进房间看诊。
“她有些日子的身孕了,你们不知道吗?”医生为她拿过脉,对陶正礼道。
“她有孩子了!”陶正礼和张慧清心中都不由一惊。张慧清更是惊讶地望着陶正礼,看他的反应。后者只是沉默,继续听医生的下文。
“她是惊吓呛了水,还好救得及时,缓过来就没什么了,不过她现在有身孕,胎心还算稳,只是她体质太差,需要调养。我给她开些调和身体的药物,让她吃着。”医生说着就开方,陶正礼的眉头皱起,看林宁柔弱的样子,很是心疼。
张慧清送医生返回,她在迈出院子门时,欲言又止还是耐不住对陶正礼道:“你要是喜欢她,得费些周折,她身怀六甲,孩子是季远凝的。”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陶正礼没有让她继续话头,“等她好了再说。”
此刻他只想让她养好身体,这是他的真心想法,其他还没有想。
“慧清姑娘,正礼又让你费心了,我实在是过意不去。”陶母陈月凤走过来,她说的话是诚恳的感谢。
“没事。”张慧清望着陶母,看了看转过身子进房间的陶正礼,叹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他被要求不得不娶薛明柳。其实在薛家姑娘之后,我确实想撮合你和正礼,也算是我对老班主的报答。”陶母陈月凤毫不讳言道。
“谢谢伯母,可能是我没这个福分吧。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必强求。我走了,伯母。”张慧清有几分伤神,她披上自己的大衣,拎上手包。
“正礼,慧清姑娘要回去了,你来送送她。”陶母有心往房里喊道。
“我知道了。”陶正礼刚刚要出门,听林宁“嗯”了一下,一颗心又扑在这边,便不出去了,对陶母吩咐道,“娘,让慧清坐我的车子,您在门口送一送。”
陶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喊不动陶正礼,她只好自己送张慧清出来,边走路边陪她说话。陶母道:“慧清,实在是委屈你了。
正礼他……儿大不由娘哪,其实我也是亏欠正礼。从小就没有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后来好不容易带着他住到林村,在林老爷他们筹办的学堂里安安稳稳念了几年书,又遇上桃花江大水,他险些丧了性命。颠沛流离的,加之他为他父亲所不喜,一直都是棍棒加身。他竟然没有享过几天福。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个什么都有呼风唤雨的大少爷,我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
“这些我都知道,伯母。从他救下我的第一天,我就打听过他了。”张慧清道,“我也欠了他的。”
张慧清如何不记得:她刚刚出道不久,在唱拿手的《辞店》时,她扮演的刘凤英刚刚亮相,堂下有人故意喝倒彩,原来正是来讨要会费的池三爷,他带着打手,身旁还有个鬓发粗浓的中年人袖手站着,池三爷带人就要动手,倒是那中年人闵舵主找了班主,勒令要钱。
鸣凤班台柱子张慧清的师父才因病咽气不久,戏班里青黄不接,哪里有额外的余钱给天门山交会费。班主好说歹说,闵舵主对着张慧清打起了歪主意,说要换她一夜抵债,班主大惊失色,好话说尽,眼看闵舵主就要台前抢人。
陶正礼挺身而出,仗义出了这笔会费,甚至还接受了闵舵主提出补利息的不平等“条约”。虽然他亦没什么余钱,还额外找陶老爷预支了定例,挨了一顿骂。张慧清是从他身边人嘴里无意中套出来的,心下愈发感动。
那时候她望着衣衫笔挺玉树临风的他,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好感,随着接触越多,她对他的感情只增不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正礼他救下的林宁,只是他的同学,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场大水能侥幸活下来的实在是凤毛麟角。”陶母道。
“林宁她也是我的朋友。”张慧清不想再听,她宽容地笑了笑。
第十四章 错综(2)
陶母立即明白了张慧清的意思,她没有再说下去,停步看她上了车,自己则返身去找陶正礼。
她在门口听到陶正礼正和林宁低低说话。陶正礼问道:“你怎么落的水?”
“别问了。”林宁叹口气,“我不想再提。”
“你知道你的状态么?”陶正礼想了想,这件事还是要寻求林宁一个态度。
“你是说我的惊恐忧思的情志疾病么?自从在玉溪庵和惠静师父修行以来,我好多了。”林宁倚着靠枕,微微启唇,“要知道,那种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我硬生生熬过来的。我实在不想再回忆这一段。”
“你太不容易了。”陶正礼感叹道,他至此听到林宁得了心病,想必死而复生受了很多罪,他恨不能立即把她拥在怀里。他踌躇半晌,还是压下这个冲动。
“都过去了。幸运在很多人帮过我,比如惠静师父,傅管家、我的丫鬟菊蕊和安茹,还有慧清和你。你们每个人对我的恩情,我都铭记在心,可惜我还没有能力可以报答你们。”林宁道。
“小宁,一切不愉快的都过去了。你现在只需要好好休养,身体太重要了。而且不止是你一个人,你还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打算一下。”陶正礼凝视着她平坦的小腹,神情复杂。
“你说什么?”林宁惊道,“什么孩子?”
“你最近没有不舒服么?”陶正礼有些吞吞吐吐脸红道,“就是你的月信什么的,还准时么?”
“我……我好像很久没有来那个了,而且之前老想吐没有食欲,我还以为是我的病,没想到是怀孕了。”林宁这时经过点拨才反应过来,她和一个大男人讨论私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孩子来得不巧。你怎么想的?”陶正礼问道。
“我要把他留下来,他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无论他什么时候到来,我都愿意坦然接受。我会尽自己最大力量把他养好的。”林宁抬起头,半分犹豫都没有,态度斩钉截铁。
“小宁,我愿意帮你。”陶正礼望着她闪亮坚定的眸子,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请不自已道,更握住了她的手。他不由自主更加亲昵地叫了她的乳名。
“可是……”林宁不好意思抽回手,她低下头道,“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愿意。”陶正礼推了推眼镜,再次肯定道,“现在世道不好,原谅我冒犯,你是已经死了的人,独自带个孩子何其艰难。何况我明白你想去江城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带个孩子恐怕不方便。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我当你的后盾,请你相信我。”
“这对你不公平。这个孩子毕竟是季远凝的,你以后还要娶妻生子。我实在不能拖累你。”林宁在这一点上固执己见。
“正礼,林小姐才醒,你让她多休息。”陶母因此在廊下听到他们的对话,走进来打断话题。
“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什么都不要顾虑。”陶正礼起身准备离去道,“对了,这是我娘,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
“陶伯母,您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林宁哪能不认识,林村时青涩无忧的读书时光,她怎会忘记林村亲切的乡亲们。这句话不是恭维套话,每次见到陶伯母,她都是风韵十足的,亦算得上是由衷的称赞。
“老了。”陶伯母待陶正礼走后,自己反而坐了下来,满是同情道,“真可怜。”
“……”林宁没有接话,她不明白陶母接下来打算说什么。
“你在云城岂不是没有家人了。”陶母看着她感慨道,“我在报上看过你的讣告,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重见到你,林小姐。你是我们正礼的心结,他听说你死了的那晚,在家里灌了多少酒。我怎么劝都不行,我懂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后来听说你还活着,他积极筹备救你出来,今日方得偿所愿,也算是老天保佑。我们女人何其命苦!你必须一个人带个孩子。”
“我明白您的顾虑,您放心,我身体好些自会离开,我会自谋出路,天下之大还容不下我们母子么。”林宁听出陶母的潜台词,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再麻烦陶正礼。
林宁话一出,陶母亦不再多言什么。她望着年轻的林宁,好像看到了自己。她坐了一会,发着呆,林宁看她神色,轻声探问道:“陶伯母,您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知道了。”陶母没有再停留,起身离开了。
林宁有些忐忑,但也坦然,不论陶母如何认为,这是她所想。傅石、菊蕊、安茹和张慧清,现在多了个陶正礼,人情债最难,循环往复债上加债,令她更加内疚。
“我娘对你说了什么?”陶正礼端着药碗过来,看林宁正独自读着佛经,有些好奇问道。
“没什么,陶伯母她叮嘱我好好调养。”林宁翻了一页《坛经》,没有多回答。
“喝药吧。”陶正礼放下碗,想来扶她。
林宁自己下了床,拿起碗忍着苦意皱着眉灌了下去。她一饮而尽,对陶正礼道:“谢谢你,我喝完了,实在太麻烦你了,你看,我也能走,以后药好了,差人通知一声,我自己去厨房喝。”
这话令陶正礼感受她倏忽的冷淡,愣怔一会,想她是客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手下人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他进来同陶正礼耳语几句。陶正礼微微瞄了一眼林宁,被她感知,她道:“陶正礼,你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
陶正礼点点头,和属下一起走出来,问道:“曾少爷找到了?他在哪个赌档?快带我去。”
“是。”属下恭敬答道。
“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瞒着林小姐再说。”陶正礼叮嘱道,想到林宁时,眼中放光,姓曾的也敢打林宁的主意,他的唇提起,看去正是微微冷笑着。
第十四章 错综(3)
经桃江桥头一番变故,池三爷荣归。他解了韩四、马二的毒,却同时软禁了他们,接下来该动手对付莫五爷。
他带帮众围了金兵部,派季远凝来和莫五爷谈判。
季远凝在金兵部的门口整了整自己的长袍,他还是有捋一捋衣衫的习惯。他看了眼跟着自己的池三爷的人,对他们喝道:“你们不用跟着我,谈判需要诚意,你们进去莫五爷更不能相信。如果你们进去,那我只能去和池三爷说完不成这个任务。看池三爷怎么罚你们。”
季远凝的话有几分道理,领头的堂主想想承受不起责罚,便站住了。但嘴上还不能软,道:“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
“我现在是你们一起的,我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三爷。”季远凝轻轻笑了笑。
说笑间,他走了进去。
莫五爷和邢涛正在金兵部大堂。他们身边站着数位堂主,看到季远凝进来,刀枪无眼都对准了他。
邢涛道:“小季,你来了。但要当池三的说客,不可能的事。”
“我来,一是给五爷请罪。”季远凝直接对五爷双膝跪下,叩了个头,“二是劝五爷不要鸡蛋碰石头,保存实力为上。
五爷,我季远凝的第一宗罪,是曾经插手金兵部的事情,即便闵舵主要求,我都应该力辞,金兵部本不是我的分内事,我完全越俎代庖。我的第二宗罪,是投靠了五爷你的敌人,不得不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你做的对。”莫五爷坐着堂上,慢条斯理,“我是你,也这么选择。所以你说关于鸡蛋碰石头的事情,我同意。想让我拱手相让,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吗?小季,我只想让你接替金兵部。但在那之前,我不能轻易投降,我打算卖个人情给你。现在季先生,你得受受委屈了,邢涛!动手!”
一声令下,邢涛立即动手,他勒住季远凝的脖子,把他做人质,带他出门。
“以后不要派人来,更不要派叛徒来,否则这就是下场。”邢涛下手毫不留情,季远凝非常难受,啊啊出气。
邢涛带着自己且战且走,池三爷的手下见季先生被当作人质,立即报知池三爷。
池三爷正由姚阿杏陪着饮酒,她的衣襟斜斜敞着,粉色肚兜若隐若现,更是鬓发散着,醉眼惺忪,一杯一杯干着。
“夫人好酒量。”池三爷喝得心满意足,这姚阿杏真是个会伺候人的尤物,季远凝能得此人是艳福不浅。
姚阿杏的大名在天门山分舵里响当当,他当然知道她以前是堂子里的,不是挂名的那种,还自愿卖身到大都会俱乐部里,深谙男女之间那一套。现在她的娇媚和柔情蜜意都归了自己,实在是大大的好。
“三爷,季先生被邢涛劫了,谈判谈 崩了。”一个喽过来传话道。
“莫五那个铁疙瘩,能谈拢倒是奇了怪,看起来他也很恨小季,否则不会派邢涛出手。去看看,先不要救,看看再说。”池三爷是多疑之人,非得谨慎万全才动手。
姚阿杏端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池三爷察觉她微妙的情绪,不由问她道:“阿杏,季远凝被挟持,依你看,其中几分真假?曾经的情郎,你就不心疼么?”
这话问得姚阿杏心头一紧,季远凝,仍然是让她五味杂陈的人。
他对自己的情意,除开桃花江边的选择外,一点都没有不周到之处,反而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季远凝身边的。
那天,邢涛领她进来大都会。
“这位是我们大都会管事的季先生。”邢涛对女人道,“这点小事由季先生决定。”
那时候季远凝只是莫五爷在大都会的管事而已。
“嗯,坐吧。”季远凝并没抬头,“你该知道这里是大都会俱乐部,并不是普通堂子,你可要想清楚,同样是卖身,此处死生勿论,切不可轻易踏进门里,若想寻后路,我看还是去绮梦楼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