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薛明桦听出了这里的问题,继续问道。
“明桦大姐你记得上次我参加的薛家家宴吗?我问过闵舵主一些问题。”
薛家曾为庆祝薛明柳订婚,举行家宴。薛家宴席的主位侧畔,依例给闵培元留了位置。闵培元来得迟,身材魁梧如铁塔,颇有气势的中年人,身旁挽着的正是明桦大小姐,两人一齐步入薛家的餐室。
陶正礼是第一次见到闵培元,而闵培元的目光完全没有离开陶正礼和他身边的明柳。
薛夫人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虽然作陪在薛老爷的身旁,名义上陶正礼和闵培元都是她的乘龙快婿,她的眼光还是不自觉瞥向陶正礼,即使她压抑住自己,余光也若有若无地走向那个方向。
陶正礼一板一眼地坐着,明知道他是目光的中心,薛明柳给他夹菜。她脸上一股亲昵的笑意,看向陶正礼的眼里闪着灿然的光芒,看得闵培元心里好不是滋味。
明桦和薛夫人心照不宣但心境却不同,明桦有意给闵培元捻了一筷子菜,明里暗里有恩爱如常的意思。
薛老爷笑模笑样,三太太梅氏从心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快意,其他几位女儿和夫婿则陪坐一旁。
人到齐了,布菜络绎不绝,然而吃的是什么滋味,谁知道?
饭后男人在薛宅后院饮酒聊天,几位出嫁的女儿抓紧这刻团聚,围绕在母亲的膝头。薛夫人的主卧在二楼,站高看远,明桦给她加了件披肩裹在肩头,两人目光只流连在花园里灯下桌边的男人们身上不发一言。女人,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也是男人。
陶正礼寡言少语,听薛老爷和闵培元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谈论时局和天气,他年纪尚轻不便插嘴,端杯红酒站在另一旁。他左侧驳领的插花眼里别着宝石花束,一手插裤袋,一手掣杯,偶然往嘴里抿上一口。
“如此年轻有为的陶家大少,令我们不得不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闵培元从他身后走来,感叹一句。但闵培元并非真正感叹长江后浪,想想他身边那个女人是自己剩下来的,心里有些嫉妒又竟然蔓起一丝爽快。
“闵舵主何出此感,前辈就是前辈,行事自然不同凡响。所以我想同闵舵主打听个人,不知你是否认识。”陶正礼蓦然转过身。
闵培元望着陶正礼的浓重剑眉微微的阔额,伴着他求知闪烁的眼神,心里一跳,还是稳住自己问道:“你想,打听谁?”
“闵舵主不妨听我讲个闲话。很多年前,林村有个女子,为了生计在江城爱丽丝跳舞场里陪舞。她曾不顾一切求你带她走,你用什么条件和她交换?而等到她陪了你,想办法脱身在广江码头约定等你时,你却提前一步坐船离开了。这不过是闵舵主你生平一桩寻常不过的微末桃花债,恐怕早就遗忘于脑后了吧。”陶正礼轻柔的声音,偏偏点燃着闵培元深处的记忆。
“你……怎么知道这些,谁告诉你 的?”闵培元一惊,这件事他从未与人言讲,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知晓! “没有谁。只是我内心很同情那个女子罢了,从此她就有了身孕。”陶正礼继续平淡地叙述,“她走投无路,还是咬牙买了船票,林村不敢回,便流落云城,一路讨饭捱到了鸣凤班聚贤茶社门口。
老班主可怜她,让她在戏班里打杂跑龙套,从此和陶老爷相识,先收做丫鬟,后被陶老爷收了房。
只因那个孩子月份不对,从此引了陶老爷疑心,因此她和那个孩子的境遇可想而知。” 话说到此,闵培元越发震惊难安,他望着面前的年轻人,陶正礼面上风轻云净,借着灯光,似乎看到他投射来探照心灵的光,他在等自己的下文。 “陈月凤不过是爱丽丝的陪舞,我和她那个时,她又不是第一次,你为何偏赖我?”闵培元忍不住低声道,“你想和你爹一样,拿这个跟我谈条件,我信过他一次。没想到他骗了我,他居然把你当自己儿子养了二十多年。现在你若要想让我认下你,休想!”
“闵舵主你别误会,即便你愿意认我,现在我也不可能。”陶正礼笑起来,他的笑容绽开在清秀的面庞上,十分明亮,“我只是需要一个你的信物,以后我有困难时,可以得你庇护。” “若我不同意呢?”闵培元听得出来,这是一种要挟。 “我没有猜错的话,天门山中闵舵主你的位置也不算稳固吧?而且我听说薛家长期差缺会费,之前被你的手下人抓了把柄。 其实也无妨,天门山的总舵在江城湖昌会馆吧。恰巧我爹和江城三大家族中的李家交好,李家的致和商行全权交给李大少李绍文打理,他可是江城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像他还是天门山辈分极高的“通”字辈大爷吧,我想他和湖昌会馆的沈山主必然相熟。
现在我已经备好了书信,而且交给了可信的人,若你想把我怎么样,书信可无眼又无情……我来为闵舵主设想一下,如果这件事闹到江城去……”陶正礼特意留了个悬念。 听得闵培元一个冷战。他沉重的目光聚焦在陶正礼自若的明快笑容里,与他的轻松成为鲜明对比。思来想去,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一狠心拔了下来,递到陶正礼面前:“你需要帮助时,持这个到帮里见我。帮中人都知道我这枚祖传的青玉扳指,勿需赘言。” 陶正礼恭恭敬敬收下了这枚扳指,狡笑着对闵培元碰了个杯:“闵舵主,哦不,姐夫,合作愉快!” 闵舵主真不愿意饮下这杯又苦又涩的酒,却看得薛老爷起身走来,笑问他们二人聊什么,只得碍于颜面喝了下去。陶正礼的微笑从举起的琉璃酒杯的透过来,闵培元越看越觉得细微处可能像是自己的儿子,满腹怨气无处发,挫败极了。
第十五章 隐秘(3)
陶正礼不会当众说得这么详细。他只说闵舵主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后悔无比,自己亲自摘下了这枚扳指,传给了自己。因此这枚扳指足可以见证闵舵主对自己的承认。
“所以我一定要报答我的亲生父亲,他的丧礼我必须到来送他最后一程。”陶正礼悠然又洪亮地答道。
所有人都惊讶于这个离奇的故事,半天半晌没人说出一句话。
这于无声胜有声的时刻,是薛明桦发了话:“陶正礼,无论你这事真或者不真,逝者已矣,既然你有心来参加我夫君的葬礼,谢谢你,请一旁观礼吧。”
“我今天来这里,除了送我父亲,还另有一件事,想请陈警长为我做主。”陶正礼的眼睛对上了警署的陈警长,后者看了看某要员的表示,那人微微点了头。
有他做主,陈警长自然要关照几句。他问道:“陶大少有困难尽管说,我当为民做主。”
“我要举报陶老爷,他因为老早就知晓我娘和闵舵主的关系,他利用这个消息,在和闵舵主做一个不正当的买卖,目前我手中已经掌握了陶老爷的往来账目,闵舵主这边,陈警长可以询问他的对接人,就是你们眼前这位新舵主池三爷,他应该会知无不言。”陶正礼今日完全有备而来,句句令人震惊。
“什么生意?”陈警长问道。
“人口买卖。云城的人口贩子想做生意都必须先和我陶家商号联系。我深知律法并不允许人口贩卖,这是非法的,所以我宁可大义灭亲以维护国法尊严。”陶正礼义正言辞道,“今天特来提请陈警长介入。”
陶正礼正义执言,陈警长望着要员的侧面,探的是他缄默不言的神色,自己不会造次失口,沉吟不语。
陶正礼明了世情,他除了说国法大义,更继续道:“各位天门山的帮众们,想你们很多人也是苦出身,家中亦有妻女兄弟姊妹,倘若是你们的亲人被强买强卖,他们从此不得不和你们骨肉分离,我以为这正是人间惨剧,你们想想这种情景心不痛吗,不觉得悲愤吗?况且,自我了解我陶家这桩生意以来,闵舵主经手的款子都入了自己腰包,并没有为贵帮创造多余的收益,这一点我这里有台账,想陈警长你若能立案侦办,一查就能清楚。”
这席话既有煽动众人心的效果,也有激怒帮众敲边鼓的作用。果不其然,有帮众在人群里鼓噪道:“岂有此理,请求陈警长能查清事实。”
“对,必须弄清!我们需要交代!”季远凝带了头,跟风者自会出现,帮里人纷纷表态,一时间群情激奋,为闵舵主鸣不平的,也叫嚷起来。
陈警长见局面躁动,见那位要员的面容冷下来,他揣测“天心”,这时候起身大手一挥:“都不要嚷!安静!既然陶大少手中有证据,又能说出条理,本人接下这个公案。即刻开始调查,陶大少你尽可以呈上物证。”
说着还不够,又唤来手下警士把首要嫌疑人池三爷拿下。
池三爷到底斗不过陈警长,只能乖乖束手就擒,由警士带了出去。陶正礼远远望见季远凝,和他微笑一下以示招呼。
季远凝见陶正礼借外力轻巧化解一场干戈,他眉宇间不禁松快下来,他给陶正礼还礼时总觉得对方眼神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得意,季远凝想不透,亦没时间给他多想。
池三爷一走,闵舵主丧礼无人主持,场面混乱。尤其是闵舵主的家眷们,哭哭啼啼者有,木然呆滞者有,而帮众们反应不过来的也有,闹闹嚷嚷交头接耳者更多。
这时候季远凝走出来,对三位大爷一躬,提议道:“以辈分和年齿论,眼下帮中唯有莫五爷可以服众。不知两位大爷意下如何?”
莫五爷瞥了一眼季远凝,后者恭恭敬敬,躬身聆讯。韩四爷一向公道,和马二爷交换个眼神,他主动言道:“帮中不可一日无主,小季说得对,眼下老五你暂时主持帮里事务不要推辞了吧。”
莫五爷自然要客套些许,马二爷捋捋胡须:“老五,闵舵主的丧礼还要继续,先把这件事办好吧。”
于是事情顺理成章,房顶上傅石接到邢涛的暗号,解除戒备时,他才发现手套下的手,不知何时涩了,放松下来后一阵阵潮潮黏黏,好不难受。
陈警长在陶正礼指引下,带队到陶家商号,去寻陶老爷。坐在檀木桌后大班椅上的陶老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陶正礼会带着警士为了这件非法生意而来,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陶正礼会不顾多年养育恩情反咬他一口。
“陶老爷,跟我们走一趟吧。”陈警长全副武装,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爹,这生意伤天害理,做不得啊。”陶正礼还在一旁痛心疾首的样子,打算劝陶老爷向善。
陶老爷心中暗恨一声,他哪能不明白,这个狼崽子终于恩将仇报了。他后悔是自己轻信了他。陶老爷之前根本无法信任他,只因陶正礼打了好几个漂亮仗,而且他抢了薛家的矿产投资生意,本金依靠银行贷款,无本万利,更答应自己放弃女戏子,联姻薛明柳,每件事他都没有忤逆自己,表现得乖顺唯诺,甚至放下姿态小心卑微,才让自己卸下防备。
陈警长预备带走陶老爷时,他心知自己完全被狼崽子蒙蔽了。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甩过手杖,像以前一样打他。
他这样想,刚举起手杖。陶正礼早有准备,三两步跨步上前,直接扭住陶老爷颤巍巍的手腕,他提起唇角:“你还想打我?凭什么?你怎么对待我和我娘的,远的不提,你仔细看看我额头上的伤痕,这道疤是去不掉的。我永远都记得,你如何让对我下了狠手,面对我的求饶都不停。” 陶老爷目光触及,那是条深长疤痕,虽然并不损减 陶正礼玉树芝兰的风貌,凭空多添一丝狰狞。他眼里浮现的,就是一头嗷嗷舔舐伤口目露凶光的狼,他原来只把他当作了犬,但现在终于明白,犬能养出感情,狼养不家。
第十五章 隐秘(4)
陶正礼见陶老爷眼中只有嫌恶,连一丝温情都感受不到,他冷哼道:“你把陶家商号交给我,只是让我帮你看宅护院,等二弟三弟他们长大,你会剥夺我所有的东西,一点不留,甚至不念旧情。
我知道你一直有这个计划。就连把陶家这桩机密生意交给我,不过是为了陶家洗白,出了事情想的是拿我顶罪。这所有一切我都清清楚楚。你说,我该叫你一声爹吗?你不顾念我娘,那是你们当年恩怨,我可以不闻不问。但我绝不能允许自己的父亲,算计到我自己头上。” “所以你还自己成立了泰禾商号,故意与我陶家商号经营一模一样,甚至撬走客户。”陶老爷补充道,他一双泛起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陶正礼,只恨眼光不能杀人割肉。 “爹你说得对极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和你陶家脱离的方法,唯有隐姓埋名自己重新成立商号。我已经做到了,爹就你放心去吧,陶家商号的声名不日自然转移到我泰禾来。你不用担心后继无人。”陶正礼起先是微笑,紧接着大笑,笑靥挂在他脸上,格外动人。
“你这个杂种、杂种……”陶老爷看得毛骨悚然,自己也知道陶家气数不妙,他大声骂着。骂中带着喘和咳,他大概老毛病要发作了。 陶正礼没有像以前一样给他拿药,眼睁睁看着他病痛发作、呼吸急促。然后似乎缓过气的陶老爷被警士们带走了。陶正礼一直只是看着,带着微笑,似乎这椿事情于己无关。 就在陶正礼扬眉吐气时,林宁终于把医生开的几副药喝完了。中药汤子一向苦得很,抿嘴皱眉闭眼都不行,她不得已捏了鼻子,耗了足足上二十多天,喝着汤药的同时,她觉得自己身心亦好了许多。 林宁感觉自己变更加柔和了。她会记得她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常常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不经意对宝宝谈起孩子父亲,她还是记得他好的一面,夸“宝宝,你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可是季园里独当一面的大先生哟。” 说着说着,自己没来由鼻子一酸。 正在她拿帕子擦眼泪的时候,最后一碗汤药被下人们盛了上来。棕黑色的汤汁散发着浓郁的苦,不需要看,远远端来老远都闻得到苦味。喝药时林宁随口问,问出这是最后一副,喝完药就是必须离开的“大限”时间。 她准备回江城,这次是真真实实要走了。若说她没有一点留念云城,不切实际。不论云城给她留下的是美好抑或是苦痛,她都忘不掉这座城。 她去给陶母拜别。她不想不辞而别,她特意去里间同和陶母告别。 “林小姐你的意思是你要走?”陶母的话音刚落,但是林宁听得出来,陶母只是探问没有惊讶。 “是的,叨扰陶同学这么多天,让他为了我费尽心思求医问药,我心不安。”林宁恳切道。 “你一个人带着身孕走,可不行。我身边有个丫鬟二萍,做事情稳妥,你带着她也好相互照应。”陶母道,说着就唤二萍来,交待她以后就跟着林小姐了,好好照顾云云。 二萍低头应了。林宁望着她简单问了她年纪,愿不愿意跟着去江城几等个问题,看她点头让她下去收拾。 其实陶母最要紧的盘算,打算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去谋生。陶母说:“林小姐,你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外面吃穿用度一应开销,哪里不用钱,你把我这点心意带上。到哪里去我也安心些。” 林宁听了陶母的意思,她不过是花钱买个心安,便有推辞之色,陶母不许,硬是扯着她,看她收下自己送的银票,心头才宽慰许多,皱纹似乎都舒展了。 道完别,走之前林宁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和张慧清说说话。 她马不停蹄去找了张慧清,最后一次在池座里听了场《辞店》。台上唱念的张慧清,字正腔圆令她只觉得听她的戏是一种享受。 快散场时,林宁等她在后台。张慧清下场捧花望着她,有些惊异。 “要喝水吗,我让唐小柒进来倒。”张慧清主动开了口。 “慧清,谢谢你,我要走了。”林宁摇摇头,“我来和你道个别,你是我在云城最好的朋友。” “林宁,你不怪我?”张慧清见她在灯影下微笑,自己心下不镇定起来,“其实,我很羡慕你,林宁。” “真的很羡慕,很羡慕。”张慧清坦白道,“我相信你懂的,羡慕从来伴生着嫉妒,我嫉妒你能轻轻巧巧得到正礼的爱,而我也认识他很久了,我也曾想和你比拼一下,我也不差,怎么得不到他的爱,我本不信,但是现在我输了,输得彻底。 所以我羡慕你,更妒忌你。因此我做出了一件对你有愧的事情,你在玉溪庵时,我没有把你活着的消息传出来,是我的私心,我现在说出来,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不敢奢求你还当我朋友,但这件事折磨我很久了。” “我不介意,慧清。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毫无芥蒂成为知己,有一个前提,大概就是她们不会相遇同一份感情,否则总存了比较之心,慧清,我理解你。我希望我走后,你能把握住陶正礼,他很好,可惜我和他终究晚了一步。” “你能原谅我吗?”张慧清听了她的话,放下手中的花束,走了过来。 林宁上前握住她的手:“当然。你是我云城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一直都是。你和陶正礼,有无限的可能,不要让自己后悔。” “谢谢你,林宁。”张慧清抱住了她,抹去了眼角流下的泪,和着油彩,一颗颗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