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女人回话,“来的就是大都会。”
这个回答很特别,一般女人都会踌躇,有的会退却,少有人如此回话。而且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似的。
季远凝愣了一下,停笔抬眼望去,那女人烫了时髦的燕尾发式,感觉轻靓不少,穿了身棉质攒花旗袍,寇丹手指托在腮下,先发声道:“我当季先生是谁,原来是老街坊哪,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季远凝皱皱眉:“姚阿杏,怎么是你。”
“很意外么?我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哪里钱赏得多就往哪里来。”姚阿杏抖出花手帕轻捂住嘴,烟视媚行的样子。
“你们认识?”邢涛听他们对话,有些意外。
“刚刚我说的,你听懂了吧?大都会俱乐部不是堂子,伺候的人远比堂子里复杂麻烦,三教九流个中风险,你得自己估量。咱们开诚布公,丑话说在头里,免得以后计较。”季远凝没有接邢涛的话,公事公办的口吻。
“拿生死状卖身契来,我签。”阿杏并不在意,身段妖娆地往前走了几步,抱着手臂眼光掠过季远凝案牍上的东西,落在他无名指间亮光光的小圈圈上,刺眼夺目。
“既然如此,不要反悔。邢大哥,去拿文书吧。”季远凝不带任何情绪。
于是邢涛就去拿资料文书,季远凝翻了一页昨晚大都会的流水记录,仔细阅览,指点着手下,晾着阿杏在一旁。
“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季先生。”阿杏笑得真如同杏花盛放一样艳,凑近他,“我寻你多时了。”
季远凝抬起头冷冷道:“请你自重身份。”
阿杏瞧了瞧季远凝庄重的表情,不苟言笑的凝神模样,场面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她男人堆里滚出来的最是清楚,便收口不言,站在一旁。
邢涛拿来了文书,指着落名的地方,阿杏大字不识几个,画押按手印。
临走时,阿杏爽朗地笑了:“季先生,你我曾经萍水相逢,看来风水轮流转,我们前缘未尽。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啦。”
她的话音令邢涛愣了半晌,房间手下人都静下来。
“姚小姐,你认错人了。”季远凝不动声色又翻了一页,无声无息中平和大家的眼色,邢涛见状把阿杏引了出门。
隔了些日子,季远凝的车刚刚行到大都会附近,听到推搡叫嚷不由眉头一皱,原来有人和女人拉拉扯扯。
那女人披头散发,前襟扯开一块,露出白白嫩嫩的颈项,抓着男人不放手,引得一大群看热闹的围拢环顾。季远凝在车上远远看到,下车近前来。
他从车上下来时,邢涛也带人过来了。
“季先生。”邢涛见到他率先行礼道。看热闹的陆续对他行礼,纷纷道,季先生,季先生,快看……
季远凝脸上没有表情,直接问邢涛道:“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季先生,我逮到个白玩的。这人想到老娘这里吃霸王餐,也不看看是谁的山门?胆子肥得很哪,怎么你现在不像男人了,之前在老娘床上说的什么,黄鱼呢、银子呢、大洋呢?想诳老子,告诉你,你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老娘我就精通这些下三滥手段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阿杏骂人声音尖厉,内容刻薄,一气呵成抢在邢涛前说道,骂得布衫男人完全抬不起头。
尽管布衫男人不敢抬头,但有股近在咫尺的压迫感逼得他抬起头直面来人。季远凝明明一副温和,却带股冷峻的气场,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指环,不带感情地吩咐手下道:“按规矩处理。记住,留他一口气。”
手下心知肚明,拱手道:“是。”
季远凝处理完毕,看都不看和邢涛径直踏进大都会俱乐部,其他人亦步亦趋。
“等等!”阿杏不甘心,她快速跑起来想拉住季远凝的胳膊,“季先生!季先生!季爷!我抓到了吃白食的,你得给我奖赏!”
第十四章 错综(4)
“你想要什么?”季远凝起先不搭理,直到她拉住自己才停步,漫不经心问。
阿杏忽然把嘴唇靠近他,就要凑上脸来,同时小声道,我想要你。季远凝面无表情撇开脸,暗暗后退一步,和她隔开距离。
他重重说了一声:“滚”。
声音很大,众人都听得真真的,阿杏闹了个大红脸,倒打一耙:“姓季的!你这样对我,以后会后悔的!”
接下来季远凝淡定带人走了。临行给阿杏留了一句:“你最好趁早收了你的非分之想。”
他那时候认为这不过是个无需挂心的无聊插曲。阿杏这种女人大约是给些阳光就能灿烂的,她正愁没法子跟自己搭上话,今天有这机会怎肯放过!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警告她,让她知难而退。
哪知道她的执着,最后成功打了季远凝的脸,让他不得不收她在自己身边。
姚阿杏等待机会,终于等着闵培元来视察大都会俱乐部,就快走到大门处。她正扶着烂醉的男人,往里间去。只用杏眼一扫,突然丢下那个烂醉的男人,任他猛然失去倚靠,瘫倒地上。
男人嘴里骂了句什么,咕咕哝哝听不清楚,不过他眼皮抬不起来,就地躺倒。
闵培元的眼光不由望向生出变故处,脚步停了下来。
女人则快速跑到闵培元的面前,出乎所有人意料跪下道:“请贵人为小女做主。”
季远凝一惊,姚阿杏又作什么妖!她能请闵培元做什么主?他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背后有些微冷汗窜出来。
他的担忧果然没错。阿杏在闵培元面前扑通跪下,一双眼睛对上季远凝,对视还不够,指着他道:“贵人,就是他,就是这个季先生,和我曾是邻居,他对我有情,偏他夫人林宁妒忌,设计逼我搬走,导致他对我始乱终弃,使我不得不堕入风尘,我自知配不上他,可我还是为了寻他,甘愿来到这大都会俱乐部里,做着皮肉生意,只求他能对我垂怜。我想请贵人做主,让我有这个机会问一问季先生,你还承认我这个痴心人,记得你和我的点点滴滴吗?”
阿杏的话满座皆惊。莫五爷看住季远凝,后者眼睛瞳仁黑得更加乌沉,面上初看没有表情,细细读却有强忍惊怒的神色。
邢涛则惊讶不已对了眼季远凝,难怪听这个女人说过,曾经萍水相逢又前缘未尽,两个人一副熟悉的样子,原来有这样的隐情。
姚阿杏的话是真是伪,莫五爷和邢涛更相信季远凝,她的话不是夸张就是颠倒黑白。林宁他们都见过,是读过书的女学生,清纯闺秀。若说她设计阿杏,怎么可能!
闵培元听过季远凝深爱他夫人的传闻,对姚阿杏的话亦是半信半疑。但他根本不用在乎她的话是真还是假,只要有一个点能拿住莫五爷,这个季先生正合适不过,管它具体是什么?
“小季你怎么解释?”闵舵主看向季远凝。
“这个女人曾经只是我邻居。我和她并没有私情,她的话根本无稽之谈。”季远凝瞥了跪在地上的阿杏,向闵培元解释道,“至于她控诉我夫人一节,更是她倒打一耙无中生有之词,请舵主不必当真。”
“季远凝,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还记得把我搂在怀里说得那些肉麻的话吗,还要我在大家面前复述一遍吗?你说我皮肤如此白嫩滑腻,说你很喜欢,像豆腐一样水灵,说我的功夫好,只可惜不能玉簪剔破海棠红……”阿杏本是控诉,却说得季远凝脸面上越发严肃,众人更是被这香艳的描述听得心旌动摇。
“她是签了卖身契,卖给我们大都会的使女是吧,要不小季你把她收房可好,我自当为你做主, 也是我舵主份内的事情?”闵培元盯着季远凝的满面严肃,忽而笑起来,“女人的事男人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把她收入囊中,胡萝卜加大棒,她哪里还会多有怨言,她的话虽然真不真假不假,倒是能听出对你有几分情意,男人嘛谁没个三妻四妾?邢涛你说呢?”
闵培元点明邢涛,后者正娶有娇妻美妾,还把自己钟爱的女人藏在别院里。
“我年轻识浅,更和我夫人互许唯一,鹣鲽情深,只求相伴,不敢起这些乱心,请舵主收回成命。”季远凝听着要为自己做主,不禁急了。这种急切打破了众人对季先生没什么能难住他的印象,他慌忙跪下身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季远凝,你不是个男人。”
阿杏听他推拒,瞟了眼墙上挂了柄装饰的剑,爬起身子快速抽出来,对季远凝下不了手,咬牙刺向闵培元。
闵培元没有想到阿杏这个女人这么野,会毫无章法挥舞着剑冲着自己,起先他躲避着,向左右喝道:“还不给我把她的剑夺下来?莫五,邢涛你们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这厅里动静太大,引得有路过的人不断往这里看,客人也好属下帮众也好,都围了过来。
最后邢涛施展身手看准时机打落她手上的剑,手下人三两下把她擒住。
阿杏鼓着眼睛恶狠狠道:“姓季的,枉我当初在小楼里就对你一片心意,你不认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大不了闹上几场,我要让你在天门山颜面扫地。”
“舵主,该怎么处置?”莫五爷问道,“需不需要……”
说着莫五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季远凝心明却没做声。
“你们想杀了我?”阿杏的手被人摁住,但心中似乎有所准备,“我虽然下贱卑微,尚有几个知心姐妹们,季先生的面目,你们为了维护季先生害死我的事情,若我不在人世,她们就把这些传扬出去,至于她们的客人里,应该有本城的贵人们,我听说还有几个人是江城来的,说不定和江城的沈汉之沈山主多少有些关碍。”
沈山主!听到沈汉之的名字,闵培元莫五爷等人都是一惊,一个大都会豢养的下等使女,如何知晓沈山主名讳!阿杏的话,虽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
“季远凝,这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你必须给我处理好!”闵培元不想再在大都会里耗时间,女人烈性可以举剑砍人,还不能处理,顿时有些急怒,甩手走人。
闵培元离开了,季远凝还跪在原位一动不动。
“小季你起来。”莫五爷叹口气,对季远凝挺直的背脊发了会呆,散了帮众,令左右带下姚阿杏,命邢涛把他扶起来。
“小季,我知道你和林小姐感情很深。可这女人究竟为什么跟你铆上,其中内情想必你才知道。现在她就是个烫手山芋,处理不好,闲话太多,对你在帮中声望有损,你不妨迂回处理。我想你先把她安置起来,也许是个办法。”
“是啊,小季。我教你一招,别院是干啥的?”邢涛笑着拍了拍季远凝的肩膀。
于是她被季远凝安置在别院里,他对她可谓不计前嫌,吃穿用度一应开销,全部承担。然而他对她真正关系融洽,是他和林宁因为避子药吵架后,他常常来别院躲喝闷酒,姚阿杏大胆的作陪和劝慰。
第十四章 错综(5)
从他和她的对饮间,他起先对她不理不睬,仿如空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让她上桌伺候,后来似乎认识到姚阿杏的可爱之处,对她柔和不少,某些时候两人还有点暧昧的气氛。
姚阿杏很会投其所爱,感觉他心里有她,一天天在乎自己起来。
从那时起阿杏亦认定,他还是她初在小楼第一次见面,对他升起莫名好感的那个男人。
此刻梦想成真,她相信自己迟早可以享受他对自己的温柔,尽管他还有时候还是表现得力不从心,她愿意给他时间。
她对季远凝的宽容和迷恋,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自己在风月场里混过这么久,阅男人无数,从来只认钞票最可爱,怎么就栽倒在一个突然而至的年轻男人面前,更不惜飞身扑火玩老掉牙的一见倾心的戏码?
她听起池三爷的问话,真或假,有没有旧情难舍。姚阿杏想求情,但她斟酌着,怕激怒池三爷,更怕弄巧成拙。
她开口道:“这些天我跟着三爷,知道三爷您为人最厚道,那些个和三爷作对的,都不是好东西,管他真假,随他们去,我们喝酒。”
“小季可曾是你的情郎,你就舍得这么狠心对他?”池三爷听姚阿杏的话,再次好奇探她的话。
“情郎又如何,不错,我现在对他还是有点旧感情,但是我知道分寸,我既然跟了三爷您,三爷您才是我的天。”姚阿杏察言观色,这个池三爷,如果对他说对季远凝全无想法,他必定怀疑,这样实话实话反得他赞许。
果然池三爷听了微笑起来,他又进一步问道:“既然你对他有感情,你跟我同去看看,现在我们就走。”
说着拉起姚阿杏的手,容她整整衣服,拉她去了金兵部。
池三爷刚刚达到现场,就听见邢涛正破口大骂季远凝,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了口,一根匕首更是明晃晃的在他的脖颈处,似乎随时打算杀鸡儆猴。
“啊!”姚阿杏吓了一跳,找了一句话,“好吓人。”
池三爷想她到底是个女人,没见过舞刀弄枪的大场面,他不形于色道:“邢涛,既然你如此痛恨面前的这个背叛者,不如下手把他除去。”
池三爷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直带着微笑,更感觉姚阿杏握自己的手颤抖了一下。
“就依三爷所言。”邢涛被逼,横下一条心,在季远凝的下巴处拉了一下。刀尖很锋利,季远凝顿时血流如注,皮肉绽开。
姚阿杏捂住眼睛不愿意再看。她听见季远凝说话,从指缝里望着他对池三爷道:“三爷,既然你们两方都不信我,我活着还有何意义。邢大哥,请允许我喊你一声大哥,你毕竟是我进帮里时的大哥。死在你手里,我什么都不怨,只是三爷有句话我说在头里,我死不足惜,我死后,投奔您的人怕都寒了心。好了,邢大哥你动手吧。”
说着季远凝真的闭上眼睛,等着他再次下手。火辣辣的疼痛甚至没让他感受到血往他脖子上的刀刃滑落下来。
季远凝的视死如归感染了姚阿杏,她放下手,无意摇了摇池三爷的胳膊。
这下池三爷反而急切吩咐手下道:“快快,来人,把小季救下来,救他的人我大大有赏,另外小七你赶紧去请医生包扎。”
季远凝的最后一句话点醒了池三爷。眼下他和顾山主一样都是刚刚上位,坐位不稳,正用人之际,而顾山主还派人四处寻访,寻找人才,自己呢?季远凝个人事小,令帮众寒心事大。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不仅不能死,他还得善待季远凝。
听说有赏,于是池三爷的手下奋勇上前,小七念着在季园做过侍从,季远凝也是他旧主,待他不薄,跑得飞快。
邢涛本无意杀伤季远凝,但还得做出拼命抵抗之模样,人少士气差,他就势把季远凝扔了出去。季远凝失血有些头晕,更被一抛站不住倒在地上。
“季……”阿杏把手中帕子捏紧,见季远凝溃然倒地,她还是控不住差点喊出来。
池三爷一挥手,让手下把季远凝抬进了金兵部的客房。
“你心疼他?”池三爷敏锐观察到姚阿杏的表情,他皱了皱眉。
“三爷,瞧您说的,我毕竟伺候过他一场。纵然他对我无情,可看他这样,我确实有些不忍,唉……”阿杏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