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先生和简太太皆是一个小城镇的农民,和老家的大多数成年人一样,他们为了给自己和子女带来更优越的生活而选择背井离乡进城打工,但他们只是往上走了一级,到一个比小城镇好一些的三线城市打拼,想着不至于太贫瘠也不至于太苦。
简留在老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也是个农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留简一个人在家。简很早就能独立生活,在尚未接自来水管的时候懂得打水煮水喝,懂得给自己热奶奶留在家里的食物,有时还会关好门跑到地里去找奶奶,也很懂得在无人的家里自娱自乐。
她在老家时对父母的记忆几乎空白,她的父母只是在过年期间回老家一趟,不是每年,是工厂没有太多加班的某些年。他们回老家也不是为了看她,而是穿上光鲜亮丽的战袍在镇子里打仗,街坊邻里看似一团和气,但简看出了和气之下的暗流涌动,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攀比一年挣的钱、在城市里的工作、工厂给他们的福利、他们可以购置的大件,以及儿女们的吃穿用度和择校问题,她的父母只能在上半场挣得一些脸面,到了比拼儿女的下半场通常就熄火了,因为她是个女孩,因为她留在了老家,因为她,她的父母在比拼中从不获胜,她妈妈气得不肯正眼瞧她,回来住不到三五天就闹着走了,这种情况到她的弟弟出生之后才好转。
简九岁的时候奶奶生病了,奶奶是个很精明的老太太,对自己的身体极有把握,在干完活回到家的一个傍晚,吃过饭后就同简说:“去叫姑姑,说奶奶撑不下去了,叫她过来给我收尸。”
奶奶此话一出,简登时冲出门,没命地向几条小路外的姑姑家跑去。简永远记得她肩上扛着为奶奶求生的责任,拼命迈着一双小短腿向姑姑家冲去的那份急切,她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救奶奶,一定要救奶奶,奶奶不能死,奶奶死了她就没有家人了,她就成没人要的孤儿了。
她及时跑到姑姑家搬救兵了,姑姑和姑父也及时开车将奶奶送进医院了,但奶奶如她自己所言,真的没撑下去。
奶奶去世后,简被不情不愿的父母接到城里念书。
简是在和妈妈一起住的时候,才领略到这位简太太那张无比厉害的嘴和那颗无比坚硬的心。
她记得去到父母在城里的家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家真漂亮。”
简太太横了她一眼,恶声道:“干嘛?怨我们没有早点把你接过来吗?在这里是受罪的,不是享福的,你别动歪心思。”
长大的简可以轻松在简太太的骂声里一笑而过,但年幼的简还没有修炼出这项技能,她只会被吓到,小声说不是,然后不敢多说话。
简在老家念的是镇里的学校,不太正规,她只识字,别的都没怎么学,来到城里念书后,简大开眼界,老师讲的同学说的都像天书,但她肯学,又能学,在班主任的关心下使劲补上从幼儿园就开始落下的课程,半个学期就能跟上进度。
成为好学生这件事对简来说是理所当然的,除了成绩,简一无所有,弟弟有的,她没有,同学们有的,她也没有,她甚至连应付这些巨大差别的方法也没有,只懂得避开不见。如果可以,她希望在学校一直待着,希望讲课的老师永远不要停下来。家里有拿她当出气筒的妈妈,她很不想回家。她念小学每一天都会记住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回到家后一直一直在心里播放,无论做家务还是被骂都播放着,似乎那样做就能减少心里的疲倦感。
第十五章 差别(2)
初中高中都念寄宿学校,留在学校的时候多,简的生活才稍微回到正常的轨迹,也稍微有了点独立判断的能力,尤其在她打听到高中每个学期的学费只有几百块,而她因为这些钱不知受了简太太多少白眼和咒骂,她便有点明白了,不是她做错了事,不是她的错,是她的妈妈在不分青红皂白责备她,是她被迫背上了一个定罪石碑,其上任人书写。
简觉得自己的成长就是从拥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开始的,她在父母从头到尾都毫不开明的强势对待之中,逐渐学会主动为自己免罪了,她想不背着别人强加在她身上的罪责,她就可以不背,她可以将那石碑放下。
简作为简生活在世上的起点,作为一个自由的人睁开眼的起点,是一份由她书写并由她诵读的无罪声明。
简高考时如愿以偿考到了重本分数线,简也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而后又遇到难题,父母没有给她钱交学费,说是家里困难,供不起她。没办法,她只能自己挣学费,高考后简没敢去玩,又没有手机,又不怎么会上网,只能沿着公交线路上的站牌一个一个找过去,专门找在站牌附近的便利店,去问人家招不招兼职。不知问了几家,只记得是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问到的,收银台后面的年轻女人说招兼职,看了她的身份证后也肯用她,一小时 8 块,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她说随时可以,那女人就让她第二天早上八点过来报到试工。坐公交车二十来分钟可以去到上班地点,简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上班去,准大学生简就这样成为了半个社会人。
整个暑假她都在便利店里干活,一个月抛去坐公交车的费用和偶尔的饭钱,还能剩一千五左右。两个来月她存了四千多,但交学费的话还差一千多,住宿费也没着落,简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向父母借三千,被妈妈嫌弃一轮后,拿到一千块。还不够,她不想一进学校就欠费,太不像话了,只好再次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住在老家的姑姑,问姑姑借两千块,说两个月后就还,姑姑知道简在家里的情况,考虑了一会儿后便答应了,给简转了两千块。
简在念大学时一直报名勤工俭学的岗位,但工资太低,一个月挣不到五百块,省吃俭用只能刚刚足够吃喝的费用。也申请了助学金,但那需要投票决定,她不认识班里负责投票的那几位同学,申请递上去之后没下文,助学金的名额最终属于另外两位同学。
几乎山穷水尽又背着债的简只能去外面找兼职,还是去找了她比较熟悉的便利店里的职位,在 24 小时便利店上夜班,一个月能有三千多,可以还欠清家人的钱,两个月的薪水攒起来足够她交学费,再继续做的话,她便能够攒些钱,当作毕业后外出租房的启动资金。
大学四年,简熬夜班熬了两年半,除了辅导员大晚上检查宿舍的那几天要请一个小时的假之外,简全勤。
大四的第二学期简身体扛不住了,通宵熬太多,身上哪哪都不对劲,怕生病要花钱治疗,不划算,便辞了便利店的工作,继续在学校里勤工俭学,过点作息正常的生活养养身体。
简向父母汇报情况时只敢谎称每月勤工俭学挣了五百块,多了不敢说,父母会以给弟弟交学费为由让她上供,妈妈在算钱的方面锱铢必较,跟她说在学校里吃饭堂的,早上馒头中午饭菜晚上素包子这样吃,两三百块就能对付过去了,她挣的钱应该分一半给弟弟念书。简只好每个月给妈妈汇二百五,这个数目是她特意定的,每次汇钱时都能笑一下。
简大学毕业后回到了父母都在的 S 城,她有自知之明,在经济太过发达、人口太过密集的大城市里生活,她会被身心夹击然后活活累死。
简先生和简太太都没怎么念过书,对念书一事以及大学生的身份都有一种奇怪的认知,他们认为简拿到毕业证就能轻轻松松找到好工作并挣大钱,谁知现实令他们大失所望,简一回来就东奔西跑地面试,最后只找到了一份月薪四千的工作。
简太太愤怒地质问:“这大学读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找个厂子进去打工挣得多!”
简平静地说:“是呀,我这个学历和专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这里的工作岗位又少,怎么办呀妈妈,只有这家公司肯要我。”
简太 太怒道:“能怎么办,先去做着呀!难道你还想进厂里和我当同事吗?我丢不起这个人,辛辛苦苦供女儿念大学,谁知念完出来根本没比我这种不识字的强多少!你呀,当初就不应该去念书,花了那么多钱,真是个赔钱货!”
“抱歉妈妈,不过有我的亲身经历做例子,以后简福念大学时可不要选这种听上去好听的专业,要选社会需要的专业,不然以后不好找工作。”
说到这个,简太太有了兴致,说:“的确是这样,你跟我说说什么专业好找工作,我要先给简福留意着。”
简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专业对口的职位,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会计。
去上班要搭一个小时公交车,在这座三线小城市里算是了不得的通勤时间。通勤时间过长使得她每天像打了两份工,抵御疲倦感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在某一次八点才回到家做饭、差不多九点才吃得上晚餐的时刻,简决定辞职,她不能让自己的生命泼洒在这样的生活里。
第二份工作是半数和专业对口的职位,在一间离她家只有十分钟路程的小公司里当会计和文员,简称打杂的。
她每天骑电瓶车上班,八点四十五分出门,九点前到公司打卡,中午可以回家午休一下,但晚上得七点钟才能下班,小公司的老板生怕自己发的三千块工资亏本,硬是规定员工下班后多留一小时查漏补缺,且生病请假或是处理私事请假像要了老板的命,简高烧三十九度跟他说下午请假半天他都要考虑两小时,简差点撑不住晕在办公室里。
简坚持了两年,再一次决定辞职,且不说这种小公司能开几年,就说为这种老板打工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浪费生命。
最后她找到了现在这份和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工作,在一家市里算是比较大型的物业公司当一名普通员工,其实也是打杂的,不过是给业主打杂。
工作地点离家近,步行上班只需要五分钟,每天可以按时上下班,虽说业主不管她上不上班,凌晨两点一样会给她发信息说这说那,但她闷头睡觉不搭理的话,公司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开除她,最多就是白天上班时去和业主道个歉,并尽心尽力地帮他们解决问题即可。
她曾试过边工作边准备考公务员,结果是一场空。还每天都被简太太电话轰炸,让她不要想那种不现实的事浪费钱,努力保住现在手上的工作要紧。
简太太对简花钱租房子住的事倒是不发一语,因为简先生简太太辛苦一辈子买下来的房子只够一家三口住,住不下简。
简就那三四千的工资,又要在外付房租,又要给父母交生活费,后来又要给弟弟生活费,简直不给她留生活的余地,简只好开诚布公,坦白说拿不出。
简太太为此闹过好几轮,扬言要到简公司里去哭,说简不肯赡养父母,简轻飘飘地答应了:“好呀,我们一起去,到老板面前哭,让老板直接开了我这么一个大麻烦,然后我沿街乞讨挣钱赡养你和爸爸,怎么样?”
简太太无法,只好放弃这个闹事方式,但她还有第二招,她是退休人士了,什么都不多就时间多,试过每天蹲点监视简,看简是不是瞒着她大手大脚地花钱,可她很快被简发现,简没理她。当时手机支付逐渐兴起,简太太蹲了几天,基本上没看见简真金白银地花钱。
而后简太太也学会了网购,第一次网购买了一百来块的按摩仪,选择了让简代付。
订单提交后不到五分钟,简给简太太打电话,问订单是怎么回事,简太太轻描淡写地说她要买东西,让简快点把钱付了。简叹气,问简太太:“妈妈,我不是刚刚才给你转了生活费吗?”简太太一听就不乐意了,嚷着简连一百块的东西都不肯给父母买,并挂了电话立刻冲到简家里闹。
不过是一单一百来块的东西,可是付了这一次,以后就有无数次,简为了不让自己有那无数次的麻烦,坚决不肯支付。
无论简太太怎么躺地上哭,简都冷着脸坚持一个说法:“用我给你的生活费买。”
简太太哭得邻居都来敲门了,简由得简太太怎么向邻居编排她,完全不肯松口。闹到快凌晨,简太太暂时回家睡觉,第二天继续找简闹,可无论怎么闹,简都没搭理。简铁了心,就是不支付,僵持到最后,订单自动取消了。
简太太又哭又叫,指着简鼻子骂道:“你这畜生真狠心!”
第十五章 差别(3)
简第二次和简太太坐下来谈了许久,在简太太的暴政之下这么些年,简心里多少有点除不尽的胆怯,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和简太太聊这种事。可此刻她必须咬着牙面对简太太的怒火,强迫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开了,她坦白道:“妈妈,我愿意赡养你和爸爸,我真心愿意,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会不管你们,不要老想拿绳子绑着我。我能力有限挣的钱不多,每月一千块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多的钱了,我还要生活,我不可能自己在外面挨饿去省钱给你们花,这一点请你谅解一下我,也请你不要三番四次打我其他钱的主意了,没有其他钱,我真的没有钱。我回到这座城市来生活,就是顾着你和爸爸都生活在这里,简福还小,还帮不上忙,我回来,你们平时有点什么事我也能搭把手,我是想着你们我才回来的,不然我大可以到别的城市去,我不喜欢在大城市打拼,可中国有的是宜居的小城市,我去哪里都行,买张车票而已。妈妈,点到为止吧,你和爸爸都退休了,我们家是不富裕,可也不是穷得只能吃糠咽菜,你和爸爸都好好生活,过得开心点,不要生事端了,每个月的钱我都会按时转给你,年终发奖金的话我就多转一些,我尽可能地多给你们,你也尽可能为我考虑考虑。”
眼泪都没抹干的简太太在那一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简已经长大了,她的女儿变得陌生,不再是她的所有物,简具备了逃出她的手掌心的力量,她养女儿养出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女儿。
然而简太太是不会轻易认输的,意识到归意识到,行为上她是不做太多改变的,钱的方面简抓得紧,不肯让她乱来,但其他方面简挺迁就她的,她仍是可以有事没事就像一些烦人的业主那样叫简做这做那。
但很奇怪的是,这样厉害又豁得出去的简太太是可以被收服的,收服者是简先生。
简先生在三四十年前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能吃苦,肯干活,老实话不多,没有花花肠子,挣了钱就交给媳妇,家庭条件不好,可也不复杂,就一个守寡多年的老母亲和两个姐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简太太跟着简先生过得日子,总的来说是比较舒心的。
简先生是个不理小事的丈夫,平时简太太说什么他都赞成。
他只管家里的大事,例如生简时太辛苦由顺转剖的简太太对生孩子一事十分惧怕,且正好处于计划生育年代,简太太想说不生了,可简先生不同意,说简家必须有一个男丁,在他的一声令下,简太太怀了二胎,并成功生下一个男孩。简太太生了简福之后大出血晕倒在厕所,幸好发现得早救治及时,不然家里的两个孩子就都没妈妈了。
又例如在得知大学学费是高中学费的十倍之后,简太太只是抱怨得狠一些,而简先生直接同简太太说不交了,把那些钱省下来给简福上学好一点,简是女孩,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简太太照做,没给简钱交学费,想着简没钱就大概率不去念书了,可简自己想办法筹了学费,就只能让她去念。
简的生活很少会有爸爸的声音。
简不怎么知道如何和爸爸说话,她总觉她和爸爸之间并不熟,虽然认识了快三十年,但关系如同邻居,她有什么情况和爸爸说明之后,爸爸总是嗯一声了事,基本上不会和她交谈,爸爸有事交代她也都是通过妈妈的口,不会亲自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