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源霖下床往外走。
客厅的灯开了，洒进房间里来，有种绒绒的质感，仿佛灯光是珊瑚绒毯子，柔软又温暖，门外源霖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打鸡蛋的声音、热小面包的声音，全都清晰得仿佛近在耳边，又听见源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问她要喝什么，冰箱里还有一瓶橙汁和两瓶苹果汁，她说要喝橙汁，源霖应了声就出去了，而后又是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还有橙汁被倒进杯子里的声音。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太幸福了，没有这些幸福她会活不下去的，她已经不想再失去属于她的幸福了，她凭什么不能得到这些呢，简心意不坚地想：不然她也自私一下好了。
简起身，从昏暗的房间走到明亮的客厅，走到源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水，一口气全喝完，放下杯子。
简倚墙看着源霖给一大碗打好的蛋调味，他有一段时间没做过，似乎不太记得了，放盐时眉眼带着些许犹豫，整张脸专注又可爱。简走过去，从背后抱他，双手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背上。源霖的动作顿了一下，手脏，只能用手背蹭蹭简的手。应是刚洗过手，他的手背也有湿意，又凉又潮。
简的声音闷在源霖背上，她说：“你这么好，不赶你走了，舍不得。对不起，我也很自私。”
源霖觉得简是先从他身体里传出再传到他耳朵里的，声波起起伏伏，他仿佛有了心跳似的。
源霖抬起手转了个身，面对面地和简拥抱，然后接吻。
和好的吻，温柔耐心，和风细雨，似乎一点一滴地湿润简心里的干竭，一点一滴地清洗她碎裂的心的废墟。
那晚简几乎把冰箱里仅存的食物都吃完，饱得直哼哼，正瘫在源霖怀里摸着撑得滚圆的肚子，不经意间瞥见了地上的一卷捆绳。
“啊，我要搬家来着。”简突然记起。
源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简就动作迅速地给房东打电话了。源霖想了想，觉得还是别给简添乱，她本来就心里乱，自己再说什么怕会破坏此刻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便将他也想她搬家的想法按下不谈。
简跟房东说不搬了，被那老大爷小小地训了一顿，训得简拿着手机也不禁鞠躬道歉：“对不起啊大爷，我这边出了一点事，真有事，都在找房子了，后来又没事了，就想着继续在这里住，您的房子太好了，我想继续住下去。”
简挂掉电话后无奈地仰头瞅着天花板，喃喃道：“我最近怎么总在道歉……松子过的是被嫌弃的一生，我过的是跟人道歉的一生，感觉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累得头昏脑涨的……”
这边的源霖又催她去洗漱，说是时间很晚了，她明天还要上班，动作再不快点又不知道折腾到几点才能睡。
简不住地抱怨：“哎哟，我这忙乱的倒霉人生。还敢催我，我会晚睡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第三十六章 平等
简虽接受了自己和源霖谁也不想离开谁的事实，但她无法接受源霖在她眼皮子底下老是被老天爷惩罚，老是身体不舒服，甚至还会虚弱到变成小羊。
她不断给自己做心里建设：要勇敢，她要勇敢，事实已经这样了，她已经对源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了，她绝不能让伤害继续下去，只要她努力摸索，总会有路可以让她继续走下去的。
于是简拉来了一个群，群名是“保护小羊组织基地”，群成员除了她一个普通人类之外，全是精怪，分别是源霖，斯宸，祁缘。
简在群里宣布“我已经知道源霖会因为我遭天谴的事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好好地在一起。”
祁缘发来一张祝贺的表情包。
简又发“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认命，我想咨询一下大家，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源霖少挨一些天谴？”
祁缘回“基本上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样，保持平和，不让眼前发生的和源霖有关的事给你带来太多的影响，减少影响，就是最好的办法。”
简问“精怪里有没有谁懂得这类平心静气的法术？”
祁缘回“暂时没听说过，我去打听一下。”
简问“普通人类应该也有些办法的吧？”
祁缘回“诵经？念大悲咒？抄心经？”
简回“好方法！把众生皆苦刻在眼里，大概能对自己的遭遇减少很多抱怨。”
祁缘回“可是这样很像出家修行，还怎么谈恋爱？你又不是日本的和尚，我们国家没那种传统。”
简回“修身养性也能谈恋爱的，反正我修身养性是为了更好地谈恋爱。”
……
源霖和斯宸两个不懂拼音、打字很慢的精怪基本上没有参与讨论的实力，刚写完一句回复，简和祁缘的讨论已经过了十来条，于是他们都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被保护对象――小羊源霖，对此很不高兴，耍赖地将简手机拿走，任性地说：“你和我的事，你跟我说就好了。”
简仍沉浸在和祁缘讨论的情绪里，煞有介事地问源霖：“我要不要真的去尼姑庵修行一段时间？”
源霖：“……”
简不管有效没效，先在网上下单了十几本佛学经典，打算好好研读。
下单完了又觉得空虚，挽着源霖的手，倚着源霖的肩，想这样像是瞎了之后还要摸着石头过河，心里毫无把握，没有着落，叹道：“为什么精怪不可以喜欢人类？”
“不是不可以，我这不是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吗？”
“……”简带着怨气横了源霖一眼。
源霖笑了一下，正经地向她解释道：“精怪因改变了人类命数而遭天谴是老天爷更宏观的考量，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自然力量？自然会确保世间万物的平衡，人类拥有了智慧，可人类的寿命极短，一个人在他的一生里能够成就的事业极其有限，精怪拥有了力量和强韧的身体，可必须遵守规则，不去伤害比自己弱小的人类，否则就是违反天意。这造成了我和你的困扰，却也在千万年来维持住了一种稳定的局面，精怪和人类互不干扰。”
“我和你也很重要的呀。”
“嗯，所以我们的感情要由我们自己来好好维护。”
简想了一下，说：“我跟你说过吗？我成长的第一步是思考，思考的第一步是给自己写了一个无罪声明。”
“嗯，你说你不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但现在我发现人生来不带着罪过，死去的时候却多多少少是会带有罪责的。越风铃说她想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我当时觉得是很恢宏的愿想，现在我觉得那也是一种无罪声明，一种带着虚妄念想的声明。须得有上帝之眼那样绝对宏观的视角，注视着自己以外的全世界的所有细微联系，获知每一个个体身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和经历，才能真正完成毫无愧疚的一生，总之，那不是人类可以完成的一生，大概只能无限靠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那种理想。”
“不要站在老天爷的角度思考自己的人生，人只需要做到人的问心无愧，你朋友的愿想很好，从自己的视角去看自己的人生比较适合大多数人，例如你。”
“可是我现在从我的视角看向我的人生，只能看见亮堂得没心没肺的此刻和一片灰暗模糊不清的前路，我根本不敢迈步，万一前面是个悬崖呢。”
“不会的，你总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我真的没事，不会很快死掉，现在生活得平平淡淡的也不会有任何疼痛感，一切都很好，我在勤加修炼，法力在恢复，你别太担心。”
简当真不肯听，又是一叹，“我们怎么办呀？”
“就好好过日子呗，还能怎么办。”
“你教一下我，我应该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你别说遭天谴没关系，有关系的，我会心疼，会难过，会不断地加重心里的愧疚感，我要是被愧疚感压疯了，你就没有我了。”
源霖揉揉简皱起的眉心，无奈道：“真的不需要这样，简，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你的愧疚感消化掉，接受现实，别的真的不需要你这么担心，顺其自然就好，像以前那样生活，我没事的，别把心思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嗯？”
“哦……”
源霖一听就挑眉，简这是摆明了不听他的，这个固执的人类。
简自觉背负了艰巨的任务――作为保护小羊组织的发起人，她必须时时刻刻将保护小羊放在第一位。
从此源霖在简眼中成了特级保护动物。
简现在是个不称职的物业人员，服务业主们只能拿出十分的态度，基本上全靠着惯性工作，剩下的九十分全都花在源霖身上。
简每隔两个小时就要给源霖打电话，问他的近况，有时候源霖嫌她嗦，闹脾气地说她不相信他的话，简便要停一下电话，不敢打了。
不打电话就发微信，“你在干什么？身体还好吗？”诸如此类信息是每小时都有的，简似乎总是担心源霖一离开她视线就要发作，变成小羊并浑身滚烫发抖不能自已。
源霖隔了两三分钟才会回复“很好”，那两三分钟可把简急坏了，生怕源霖是晕倒了没办法回复。
得到源霖的回复也不肯罢休，简会再提要求，“发张自拍看看。”
源霖：“……”
简回到家更是鸡飞狗跳，在门口就开始嚷嚷：“我的天，你不可以做这些事了！让我来做，以前我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我做的！都说了你不要改变我的生活，你怎么不听你这只羊！”
简嚷的是看见了源霖正在做饭的事，她三令五申这些事应该全都回归到她身上，源霖一点都不要碰的。她连忙过去抢下源霖手里的话，让源霖不许动，乖乖坐到沙发上去休息。
她一生气就话多，一晚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源霖是坏蛋小羊，不听话。
想让源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晚上还不许源霖粘着她，但这项惩罚好像总不成功，源霖又摸又舔的，她硬气不起来。
为了不让简大惊小怪，源霖将做事时间全部提前，打扫、取菜、做饭等一系列活动全在简下班回家前完成，不让她看见。
但简回到家依旧会大惊小怪，“你怎么能干活呢？！还偷摸着干活？！”
被简絮叨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源霖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严肃地同简说：“简，你清醒一下，你看清楚，这不是你要的平等。我们是要手牵着手一起向前的，而不是你一个人咬牙扛着我向前走。你不想在感情中成为弱者，我也不想呀。”
“嗯，我错了……”
源霖不开心的时候简都是最快认错的，并乖巧地埋首在源霖肩上撒娇。
然而她不会改。
源霖这么和简聊了几次，简依旧如故，执著地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源霖，像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愣头青，源霖觉得心疼，又觉得她可爱，
源霖苦笑着问道：“这是不能改变了吗？所以是我要适应一下？”
简想了片刻，点头道：“嗯，还是你来适应我吧，你自己的命数改了你又不用遭天谴，我也不会，那不是很划算吗？”
源霖皱眉笑道：“哈，是，划算，听你的。”
简这么忙忙叨叨的，其实不但没有减少源霖受到的伤害，有时反而还会增加，源霖时不时的就要被体内的烧灼感攻击半天。
源霖对此倒是很乐观，想他身体里的痛疼就像是简的爱的晴雨表，简多爱他一点，他就多痛一下，这么来说的话，他受那一点痛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这种想法不能同简分享，不然又会害得简伤心。
简瞥了源霖一眼，问他：“你笑什么？”
源霖摇头，“没什么，就觉得你很可爱。”
简不解，但也跟着露出了不自觉的笑，“突然被夸，怪害羞的。”
有时简也会感伤一下人生，问源霖：“我们下一辈子还能再见吗？”
“不能了，我是动物类精怪，和植物类精怪不一样，死后连本体都不会留下，一切的一切都会回归大地，不留痕迹。”
“魂魄呢？”
“精怪没有可以轮回的魂魄，死了就是离开得一干二净。”
简皱皱鼻子，心里有点难过，“一点痕迹都没有啊……当精怪似乎也没那么好。”想了想，又问：“我的魂魄入了轮回会不会很孤独？我以后的每一段人生都很不开心怎么办？”
“不用担心下辈子的事，魂魄入了轮回司就不会有前世记忆，哪个魂魄都不例外。”
“岂不是只有这一生可以有你，以后都找不到你了。”
源霖宽和地笑道：“这已经很好了。世界无论有多少个亿万年，你和我的这短短几十年都是不可复刻的，就像是人间几十亿人，我却偏偏被你遇见，留在了你家，这不是很浪漫吗？”
“嗯，悲壮的浪漫。但人都是改不了得一想二的毛病的，欲望不在这里扩张就会在那里膨胀，我本来只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现在又想和你每一辈子都在一起。”
“总要有一些能够让自己深刻记住的遗憾，不然不叫人生。”
“应该是，不然人生不会放过我们。”
第三十七章 逃离（1）
简全身心地投入到和源霖的生活中。
平静的生活拥有抹去一切不寻常的力量，缓慢又不容质疑地将人与事放到细水长流的时间里，不起波澜。简从对源霖的身体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到逐渐接受他会以一种比较健康的面貌陪在她身边很长一段时间，并在源霖的暗自努力下，过回了稍微有点依赖源霖的生活，依赖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做饭做家务等事务，简的工作状态也逐渐恢复正常，她可以将自己的心思一分为二，半边心思实现满分服务，半边心思实现保护并热爱小羊的尝试。
简背负着的沉重的愧疚感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囚徒熟 悉自己的手铐脚铐一样，她戴着它们也能正常生活。只是偶尔在难眠的深夜察觉到自己的手脚被镣铐磋磨至骨的伤口，那一份她应得的痛疼，令那些夜晚比一般的夜晚更长更黑。
如此过了近一个月，简的这种生活被一通电话打断。
是简太太找她。
因简太太又是暗自换了门锁不让简进她的家，又是气简不听话，所以长时间没有联系简，对简同样长时间的不联系也懒得计较。但这不代表简太太愿意放过简，简太太从来没有停止给简物色合适结婚对象的脚步，而这天她终于有收获了。
简太太在简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说：“这是你的最后机会了，我给你找到一个在税务局当公务员的人，离过婚，带着一个小男孩，家庭情况和之前给你介绍的小安差不多，人肯定没有小安那么有钱、那么好沟通，但总的来说还不错，也是不愁钱的，你这周六晚上去和他见一面，打扮漂亮些，争取一次拿下。你别跟我讨价还价，没用的，我想过了，你不结婚一辈子在那个破物业公司打工，一个月就给我那么一千块家用，算什么，这种工作不要也罢，你不听我的我就去你公司闹，让你在公司待不下去，你别工作了，要么赶紧和有钱人结婚，要么饿死，你自己选吧……”
简太太的话像泼了简一盆冷水，被生活和爱情麻痹了的头脑瞬间清醒――她还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还有一个复杂的难题需要她去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