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未走至她跟前,他身形一晃,脱力单膝跪倒在地。
滔天的冰雪,凄厉的寒风,不知何时停下了。又或许这本来就是那应龙真身引来的天象,而如今冰雪龙身溃散,风雪自然也停了。
不知何时,天上竟有一轮满月高悬。
她踏着月光,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抬头看着她,凄清的月光下,苍白的面庞上不见血色,被一层灰败的死气笼罩,眼下繁复漂亮的应龙图腾彻底黯淡下去。
然而,他眼底是许久未出现过的平静笑意。
“你来了。”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是在演戏吗?”
他垂眸笑了笑,清清冷冷道:“倒也不是,至少我很赞同应星移说的那句话――仙庭确实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只不过若是让妖部来取代仙庭,那更糟糕。”
所以,纵使仙庭已经不再了,妖部也不该继续存在才是。
“为什么……”她嗓音涩哑,过了许久才能找回声音,“为什么选择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白清欢。
“因为,我无法确定下一次睁眼时,应临崖还是不是应临崖。”
从开始记事起,应临崖就被耳提面命,要成为仙族未来的希望。
长辈素来如此,纵使心中多有谋算和阴私,但是在教授后辈的时候,却总以大道理和所有美好品德浇灌他。
新建的学宫之中,悬挂着两张画像。
其一是那位盛德仙君。
据说他生前并不叫盛德仙君,而是仙庭中实力强大的剑仙,身死后,被敬称为盛德仙剑。
另一,则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他们说,那是曾经解救了众生,给予苍生一线生机的神女。
他自小便看着那两幅画像长大,也自小被教导要成为这样的人。
应临崖,从还未破壳起,便被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君子。
然而他身体里还有另一道意识。
那道意识第一次苏醒时,是应临崖被祖父怒斥责罚之时,只因他当时立下宏誓,要除尽妖部,洗清应星移给应家沾染的骂名。
也是那一次,他头一次看到慈和的祖父爆发出滔天的怒火。
那老人险些杀了他。
他被锁喉逼跪在地,在声声怒斥中知晓了自己来到这世上的命运,原来就是安然长大,再等待应星移借他肉身复活的那一天到来。
应家关禁闭的暗室幽冷无光。
虚弱年幼的应临崖躺在地上,意识昏沉,那瞬间,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而他自己仿若旁观者。
那具身体的眼睛有一瞬间变成了猩红色。
他在那里面看到了冷漠的杀意,那道陌生的意识像是在对他冷笑,用他的手抚摸着他脖子上的淤青抓痕,像是感受疼痛,又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把它拧断。
应临崖曾想过无数种办法,想要将体内另外那道灵魂杀死。
然而做不到。
每一次和应星移的灵魂碎片融合,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然而忍受的灵魂反噬却也更加严重。
他至此知晓,他这一生,注定见不得天光了。
他所有的话,都不得诉诸于口。
他所有的爱恨,都要隐藏下来。
他要给自己披上一层又一层的外皮,要将所有爱的人推远,要走上那条注定孤独而绝望的道路。
应临崖注视着白清欢,眼神温和,里面有太多从前不敢显露的复杂情愫。
苍白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他有许多话想要说。
比如。
在那个绝望的月夜,他在痛到意识昏沉,险些向应星移的灵魂低头让出身体主宰权的那一夜,是她唤醒了他。
旁人都以为他在利用她。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是真正的心动,也是他这虚伪的一生,唯一一次追寻自己心之所向。
瞎子向往光明,他眼前无光,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所以那么真实的她,是他拼命想要抓住的月光。
比如。
在东灵洲的那些年,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年岁。
他这辈子好像一直在说假话,当假人,那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终于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所有违心之语。
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心话,也不敢让另外那道灵魂听见自己的真心话了。
比如。
他曾想过他与她的未来的。
在胸口的爱意抑制不住的时候,他也曾冒冒失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寻来最好的材料,亲手雕琢出一张小床。
他幼时无父无母,无人照料,唯独只有好友偶尔陪伴。
若是有了孩子,他也想像寻常父母那样摇着小床。
料想一切结束后,他若是还能活着,在小床边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哄着孩子挨她的骂。
比如……
没有比如,因为他没有以后了。
所有的话都被咽了回去,应临崖什么都没说,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白清欢,她正故作冷静地翻找着救命的丹药想要塞给他,只是手抖得厉害。
他平静地对着她说:“没必要,你应该知道的,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白清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想要最干净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就是……”
他的话说了一半,脸上表情骤然一变,方才平静的眼眸中忽然迸发出滔天的怒火,隐约间,有一股血色浮上双眸。
而他的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想要站起,竟是试图逃走。
是应星移的神魂在试图复苏。
应临崖紧咬着牙关,在意识尚未被侵占的前一瞬间,他面不改色地径直抄起手边掉落的一把大刀,没有丝毫犹豫,挥刀朝着自己的双腿斩下。
鲜血飞溅而起。
而应临崖却是重重倒地。
他为了不让自己有意识被侵占逃离的可能,生生斩断了自己的双腿。
那么高挑修长的身姿,如今却只能落魄躺在尸山血海中。
精致到艳丽的眉眼低垂着,浑身被血浸透,有细小的血珠在他浅色的眼睫毛上凝成血色冰晶,里面倒映着对面那道影子。
“我和他的灵魂彻底融合,再也无法剥离了,我随时可能会被他的意识侵占,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兴许是这恐怖的疼痛唤回了意识,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白清欢。
“还记得初见时,我教过你的吗?”
白清欢的脑海中轰然浮出一道画面。
眼前的月光,与几百年前的几乎连在了一起。
尸山血海不见,却而代之的,是那片连绵不断的荒山,是明亮到晃眼的月色,以及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那条漂亮的冰蓝色游龙化作一个俊美的男子,银白色的长发一般垂曳在寒潭中,一半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而他如神明天降,淡漠地看着准备抛尸到寒潭的自己。
他说,不能有一丝的侥幸,既然都选了动手,就要做得彻底。
尚且年幼的白清欢回答的是:“我已经杀了他了,还暗中观察了半个时辰,确定他没有诈死。”
“天真。”他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像是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你可知这世间多得是身死魂生的法子。”
她毫不犹豫,并不遮掩自己的心狠:“那就连神魂一道抹杀了!”
可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怎么抹杀他人的神魂,只好虚心向这个漂亮的男人请教。
看起来那么冷漠又危险的他,竟真的愿意教她。
他有条不紊地细数着各类抹杀神魂的手段,她专注听着学习。
后来,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要说世间让神魂湮灭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凤凰火,凤凰的本命翎羽燃烧成的灵焰,没有谁的灵魂能经得住焚烧。”
“什么凤凰火?我现在该上哪儿去抓一只凤凰?”她问。
“无事。”他不再答,只继续在那汪寒潭中浸着,有条有理地指挥着她如何抹杀残魂。
只是那时候她为了杀大师兄,几乎已经耗尽了灵力,却硬撑着学会且实施了成功。
那时候,他点了点头,并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你做得很好,小姑娘。”
月色苍凉。
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当年的那个那人如今正注视着她,要她亲手演示当日传授的技巧。
“我教过你。”他说。
她记得。
“这一次,有凤凰火了。”
应临崖从怀中抵出一片鲜红的凤凰翎羽,正是和龙族的护心鳞一般,一只凤凰只有一根的本命翎羽。
“他竟然会给你。”白清欢哑声喃喃。
“放逐之城中,我说需要用他的翎羽帮忙除了应星移的残魂,他佯作战败,自己扯下本命翎羽给我了。”
“你这样骗他,就不怕他生气吗?”
“并不算骗,确实是用这凤凰羽抹除残魂,不是吗?”他温和道:“不过,还是得劳你替我向他道歉了。”
他说着话,同时也将仅剩的一点力量送入凤凰羽中。
一道绮丽的火焰在他的掌心燃烧起来,他已经彻底脱力,双手垂倒在血色的积雪中。
“我快压制不住他的灵魂了,不能再让他逃。”应临崖声音虚浮,他催促着白清欢。
“快。”
那团由凤翎洛的本命翎羽化作的凤凰火在她掌心燃烧着,被她送入他的胸前。
那里本该有一片冰霜应龙的冰蓝护心鳞,强大到或许能够抵挡凤凰火的侵入。
然而如今,那里只有一道伤疤。
火焰几乎瞬间侵入他的体内。
那一瞬间,应临崖绝美的面庞上变得无比狰狞,像是有什么怪物在他的体内撕扯挣扎。
而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一句痛呼求救声也不愿发出。
直到那片火光将他吞噬。
忽然间,他很轻地扬了一下唇角,似乎说了一句话。
她读懂了。
“你做得很好,清欢。”
第84章 新的战神
凤凰火果真能焚尽世间万物。
那朵炫目的火焰将眼前的应临崖吞噬,到死,他都没有发出一句求饶声,如他这始终不肯低头的一生。
他生来便被至亲的祖父视作为应星移的重生容器,
看顾自己长大的逐星姑姑是他这凄惨一生的凶手,
教导他的仙族长辈们一面寄予厚望一面防备着他,
他记事起便被迫在仙庭和妖部之间小心游走。
他生性端方正直,却要作出冷酷无情的姿态,他与那道残魂截然相反,却不得不与之成为一体。
他无法靠近心之所爱,只能不断将其推远。
在放逐之城中的那段短暂幻境,是他这黯淡一生中,突然降临的无忧时光。
那时候的应临崖只是应临崖,即便尚未成型,还是一枚小小的龙蛋。
但是,那时候的他尚未被应星移的残魂寄生,也未被任何人选中成为所谓的“继任者”,应家有应星移这位战神,仙族有诸多强者大能,应家和凤家是仙庭最坚不可摧的矛与盾,他那位叔父也不曾杀掉他好友的父母。
他只需要安心等待孵化就好。
在那些年间,他被凤翎洛带着修习诸多学识,也记住了那个叫小白的小仙娥。
他们曾经见过仙庭上空无一丝浮云遮蔽的碧蓝晴空,也见过千万星辰运转流转的奇观,看过云海翻腾,霞光万丈。
当时只道是寻常,今来回首,魂牵梦盼。
白清欢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了。
应临崖连一捧灰都不曾留下,那一焰凤凰火,将他的存在抹消得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她脚下的雪早就变得冰冷坚实,血浸透其中,每走一步都是深红的印记。
妖部溃败,残余的仙族们正在清扫战场。
凤翎洛作为这次大战的主将,自然要率仙族战斗到最后,他最后化回人形落下时,火红的发已经湿透,站在横七竖八的尸骸之中失神地望了许久,最后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小白。”
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白清欢,又是庆幸又是难过地喊她:“小白!我们赢了!”
空旷的战场上,她站在原地。
凤翎洛满脸血污,脸上又是泪又是血,像是一头同人拼搏后侥幸活下来的野兽。
“我没有信错他,他果然没有骗我!”他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呜咽,“他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跟我说过,他身体里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想杀他,我那时候以为他在骗我,后来才知道……才知道应家那些疯子,真的把应星移的残魂放在他的身体里面了。那些疯子都欺辱利用他,他们一点也没将他当成应家的种,他们心里只有应星移那个叛徒。”
凤翎洛重重吸了口气,语速很快,好像迫不及待的想把先前藏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后来他一直就没搭理我,我还以为他真成了应星移,难过了好久,把应家那群利用欺负他的疯子们全部杀了替他报仇。可是仙庭有太多底细不明的人,我又没有证据,此事也不知道和谁说才好。”
“直到后来,我们在放逐之城中一道从幻境出来,我那次是真想杀了他的……”
可是在那次战斗之中,应临崖用凤翎洛久违的口吻告诉他,原来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羽山,而如今更是有望彻底杀了应星移。
“我本来不愿意相信的,可是小白,你知道吗?”凤翎洛苦笑着看向白清欢,眼中闪烁着微光,“他居然记得你,记得唯有我们三人才知道的事情,那便证明,进入那场幻境的人是应临崖而非应星移,站在我眼前的人,也是应临崖。”
“我信了他,他也没让我失望。”
和白清欢当初料想的不假。
凤翎洛之所以能够精准除去那些人羽山内鬼,便是从应临崖那里拿到了这份名单。
“他说会在最后和我联手除掉妖部这个大患,还能彻底抹杀掉应星移,我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怕没人愿意信,但是我信他。”
白清欢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张口,声音却微弱得只有气声。
“他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定是欢喜的。”
远处起了一阵寒冷,冰冷的夜色中,凤翎洛身上的鲜红战甲散发着微光,将他侧脸轮廓映亮。
他认真道。
“虽说我事事不如他,但我确实是他的兄长,他开蒙经由我手,成长我伴其身,应临崖该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凤翎洛更清楚。此战已休,他忍辱负重背负的污名我要替他一一洗刷干净,有我罩着,我看羽山谁敢再说他一句不是!”
说罢,凤翎洛催促着白清欢:“小白,我方才见你和他都在这附近,他人呢?我们三人总算重逢,那小子别是害羞躲起来了吧?”